⊙姚海凤 许云薇 陈玉茹[佛山科学技术学院,广东 佛山 528000]
琦君与林海音,年纪相仿的两人有着相似远离故土的经历,在思乡怀旧作品中也大多采用追溯手法,利用儿童视角给大众描绘出那个时代属于她们的独特“故乡”回忆,通过儿童纯真无邪的眼光,我们可以感受到女性作家对故乡的回望以及对过往的守护,也能感受到女性作家那漂泊无根的情感在儿童追忆中得到了片刻的安宁。
“视角在叙事学上是指叙事时所采用的观察角度,儿童视角即以儿童作为叙述者,借用儿童的思维方式和纯净的心灵,为复杂的现实人生提供了一个全新的观察角度。”
琦君于1917年出生于浙江永嘉县瞿溪,十二岁随父母迁往杭州,后来由于生活的变故,琦君不得不离开了她的故乡,于三十一岁时渡海到台湾。故乡的温情使她虽经数十年仍念念不忘。“每回写到我的父母家人与师友,我都禁不止热泪盈眶。我忘不了他们对我的关爱,我也珍惜自己对他们的这一份情。”深深的怀念之情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消退,反而随着时间的推移更加浓烈。对于逝去的那段美好回忆,琦君只能透过手中的笔,带着满腔的思乡情怀,书写属于她的童年与故乡。
林海音于1918年生于日本大阪。五岁随父母迁往北京定居,三十岁返回台湾,整整二十五年,如同琦君一样,林海音在大陆度过了她如花的年华和青春岁月。但是相对于琦君浓浓的思乡情意,林海音的较为理智。跟随着小英子的成长,我们可以从中领略到北平时代变迁的一幕幕场景,散布于北平角落的风俗人情以及人们日常的喜怒哀乐。这些于林海音而言是生命中无法割舍的重要部分,但她似乎再也回不去了,也只能通过手中的笔抒发心中的那一份浓浓的乡愁。
“故乡”,何谓“故”,意即为“逝去的”,因为是无法再踏上那片土地;因为再也回不去那段时光,所以伤感,所以想要更加的珍惜。琦君与林海音的思乡怀旧之作,也不过是借着回忆童年而抒发自身的思乡情怀。
琦君与林海音在表达乡愁上,不约而同地选择了以追忆童年作为主题,采用儿童叙述的角度,化成小春与小英子,让我们领略到了她们笔下或尽善尽美或美丑并存的故乡形象,然而在不同的故乡形象背后,由于个人经历的不同,我们又能感受到两者情感表达上的差异。
通过儿童视角进行叙述是琦君与林海音散文的共同特点,用第一人称的“我”作为叙述角度,既可以回到童年,表现儿时记忆中的风土人情,更能轻而易举地拉近与读者的距离,增强场面的现实感。跟着小春与小英子的脚步,我们一起去探寻“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的江南美景与鲜活的老北京形象。
对于大自然赐予故乡的独特的美,琦君固然是十分难忘的。于是,在其思乡怀旧散文中,浙江特有的“八月桂花”便成为寄寓作者怀乡之情的常客。“天空暗下来的时候,我总会帮着在桂花树下铺篾簟,帮着抱桂花树使劲地摇,桂花纷纷落下来,落得我们满头满身,我就喊:‘啊!真像下雨,好香的雨啊!’”与大自然的相处是最干净而舒服的,透过琦君对于故乡形象的描写,我们仿佛可以看到一个天真烂漫的小女孩笑着闹着跳着,为这天女散花般的美景增添了别样的生机,温馨的幸福感扑面而来。谈起故乡,更离不开的是刻有故乡印记的文化习俗。在小春子看来,能参加丰富多彩的民俗节日是最开心不过的了,比如在过年时,年前准备丰盛事物祭灶神爷;年中家家户户穿新衣、喝春酒;年后舞龙、迎神提灯,好不热闹。是故乡的美好成全了这样美好的童年,才让多年后的小春子念念不忘。
与琦君一样,林海音也采用儿童叙述的角度,化身小英子,通过追忆童年来表达自身的怀乡之情。但是与琦君对故乡赞不绝口不同的是,林海音侧重于回忆的再现,在生动的描述中展现独特的“北平风貌”,刻画了一个美丑并存的故乡形象。
以《城南旧事》为例,五个故事中小英子的视角贯穿始终。其中,典型的北平形象在孩童的视野下就呈现出了更为有人情味的一面。“在一炉红火上,开水壶冒气嗡嗡地响了,吃着半空儿花生或萝卜,喝着热茶,外面也许是北风怒吼,屋里却是和谐温暖,这种情况,北平老乡都曾经历过、体验过。”本来寒冷无比的冬天,小英子却觉得冬天的胡同是格外温暖的。同时儿童的感受是最真实的,即使是胡同里时时有的叫卖声,小英子也觉得:“一点儿也不吵人,而且各有其抑扬顿挫,非常好听。”这样透过儿童传递出来的直观感觉,我们也开始觉得叫卖声并不烦人了。在林海音的笔下,我们不但能看到北京有美丽美人的晚香玉和胡同里的叫卖声,还能看到一些社会上丑陋的现象。比如《卖冻儿》:“如果说北平样样我都喜欢,并不尽然。在这冬寒天气,不由得想起来很早便进入我的记忆中的一种人物,这种人物并非偶然见到的,而是很久以前就有的,便是北平的一些乞丐。”“光着身子,捆上一圈戏报纸的男乞丐以寒冷无衣来博取同情与施舍。”这种令人不齿的行为让小英子觉得憎恨。可见林海音并没有刻意地筛选记忆,反而是如实地再现童年记忆,展示最真实的“北平生活”。小英子真实的情感反应让我们看到了一个活灵活现鬼马精灵的人物形象,同时感受到了富有现实气息的北平形象。
“儿童的纯朴、善良、真挚与典型的故乡形象结合在一起,表现的是儿童生活经验和情感经验,反映的是儿童世界所特有的生活特征和价值观念。”透过小春与小英子的视角,我们可以看到一个景美、风俗美、人更美的浙江和一个具有特色的“鲜活的老北京”。纵然两人通过同样的儿童视角描绘了不同的故乡形象,但我们都能从中体会到作者背后的乡愁同样是那么的沉重。
儿童世界快乐的背后实际隐藏了成人的无奈,回忆中带着对逝去的伤感。无论是着重情感的“小春子”抑或是活泼开朗的“小英子”,我们跟随着她们成长的脚步,透过她们单纯的眼眸,看到了隐藏在文本背后,作者那浓浓的思乡之情。但由于两人不同的成长环境和个性特点,使得两者在情感表达上有很大的不同。
琦君生活在一个传统的家庭里,从小接受的是传统的儒家文化教育,环境的渲染让琦君成为一个家庭观念浓重的“大家闺秀”式女子。于是在琦君的思乡怀旧作品中,几乎都有主题且有意识的描写与周边亲人和老师的互动,情感的流动十分明显深刻,几乎没有恶的存在,即使是印象不好的老师,在文章最后也补充了其实那是老师对小春子的疼爱。“故乡是离永嘉县城三十里的一个小村庄,不是名胜,没有古迹,只有合抱的青山潺湲的溪水,与那一望无际的绿野平畴。”即使是没有特色的故乡形象,由于情感的作用使然,摇身一变,故乡变得“船头一转,双桨又拨出个水湾来。两岸的垂杨松柏,夹着杜鹃与山茶,在迷蒙的春雾里,仿佛把船儿摇到了天上”。这样完美无缺的故乡形象真切让人向往。在琦君的作品里总会自动忽略一些社会的丑陋,反而反复地勾勒那些人间有真情且十分宠爱小春的童年回忆,经过不断回忆的宣泄,而近似于以回忆构筑出来的乌托邦般的世界。
反观林海音,她的家庭同样是中国典型的严父慈母的家庭组合,但父亲总会有意识地培养林海音独立自主的能力。父亲这般用心良苦,使得林海音能早早地懂得肩负起家的重任。与琦君反复刻画母亲的大智慧不同,林海音着重于描写在生活上与母亲的点点滴滴,在细节描写上突显出母亲的勤劳、节俭、干净、整洁。相对于琦君的母亲总能教会琦君大道理,林海音与母亲相处更趋于朋友,母亲时不时地宠溺她,造成了林海音任性撒娇的性格。而且,林海音没有阶级观念,与下人也是如同朋友般平等相处。这种和谐的相处模式是林海音性格随和的体现。而这种开朗直爽的性格也直接体现在文学上。
在复杂的比较观照中,可以发现琦君、林海音在思乡怀旧散文的情感表达上是互补的。琦君在追忆童年上,习惯于构建一个乌托邦式的完美故乡形象,让我们感受到人与人之间的美好情怀;而林海音则侧重于现实生活的怀旧追忆,让我们认识到了一个活泼开朗的小英子以及鲜活的老北京形象。琦君的情感细腻而内敛,让我们感觉到思乡之情的沉重,林海音的情感开放而自然,让我们感受到了淡淡的离愁。无论如何她们都以亲切而独特的情感记忆,在平淡简约的文字中有着丰厚的意蕴留待读者细细品味。
儿童视角即作家们套用儿童的身份,借助儿童的眼光或口吻来讲述故事或用儿童的思维来表达看法,以此来揭示现实生活的残酷或成人世界的无奈。琦君与林海音在化身为“小春子”和“小英子”,采用儿童视角来追忆往事表达乡愁时,“作者自身藏匿于文本后面,儿童叙述者的声音与隐藏在背后的作者的声音相互交融,并随着时间的推移配合得更加默契”。即小春子的身上贯彻着琦君的思想感情,同样,小英子身上也背负着林海音的情感。
小孩子的世界总是单纯而有趣的,“小油鸡的黄毛上长出短短的翅膀来了,我和妞儿喂米喂水又喂菜,宋妈说不要把小鸡肚子撑坏了,也怕被野猫叼了去,就用一块大石头压住藤箱盖子,不许我们随便掀开”。“独轮水车来一辆去一辆,他们扭着屁股推车,车子吱吱扭扭的响,好刺耳,我要堵起耳朵啦!”这些天真烂漫的文字在《城南旧事》中并不少见,站在小英子的角度,以小孩子的口吻慢慢地向读者倾诉童年的往事,能带给人一种时光倒流的共鸣。但是在儿童视角之外,我们却又能明显得感受到成人内心积郁的思想与情感。舍不得惠安馆里的“疯女人”、与小偷约定去看海、宋妈无声的离别、兰姨娘的改变以及爸爸的离世,这些故事的主人公身处儿童视角之外,合力构筑了一个复杂多变的成人世界,不停地给小英子灌输成人的思想,于是在随着小英子一路的成长,成人意志的不断表达和渗透,这种双重的叙事角度,敲打着读者的心灵,引起了读者对人生和自我的深刻领悟和反思。
同样,琦君在作品中对儿童视角的运用也是浑然天成。作者以一个七八岁儿童的视角“看”周围的人和事,既有妙趣横生的童年趣事,又有质朴善良的心灵的坦白,以孩童的心态来感悟人生百态。比如在《喜宴》中有这样一段描写:“我在拿东西给人的时候,故意把右手中指高高翘起,让人家看到我的翡翠戒指,连新娘都向我投来羡慕的眼光。”如此俏皮的口吻仿佛让读者看到一个爱炫耀却不让人讨厌的小春子形象,儿童世界的干净却慢慢地被成人的意识一步步渗透、拆除,喜宴本是可喜可贺的事情,却成为女孩子争奇斗艳的场所,就连小女孩的虚荣心也不放过,从中折射了成人世界的复杂。琦君在叙述成人世界的无奈和痛苦时,总会表现出额外多的情感和感悟,这不是一个幼稚单纯的小女孩所能领悟出来的真理,由此可见这是作为成年作者的声音。
通过儿童视角,我们能从孩子单纯的世界中观照出成人的情感,从儿童天真无邪的视角折射出成人的悲哀无奈,从儿童时代的幸福快乐映衬出现实生活的复杂冷漠。对于深受思乡之苦的琦君与林海音更是如此,撕开回忆的结痂会疼,可又想要真实地把握住那些模糊的记忆,只有沉浸在对过去的回忆中寻求认同,才能不被故乡抛弃,于是只能通过儿童视角,给沉重的回忆披上一层欢乐的外纱,让读者在品味“小春子”与“小英子”的成长故事时,慢慢感受隐藏于背后的思乡之情。儿童视角下的乡愁不但给予了作者一个伤痛的过渡期,也给予了读者一个接受的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