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继扬[广西师范学院,南宁 530299]
苏轼(1037—1101),字子瞻,又字和仲,号“东坡居士”,出身于文人之家,自小勤奋好学,博通经史,二十六岁参与制科考试,被授大理评事,签判凤翔府,从此踏上仕途。但他政途坎坷,政治生涯中有两次请求外放和两次遭受贬谪的经历。一是因与王安石在变法思想上产生分歧而遭受排挤,为了远身祸而求为外任,先后出任杭州通判,密州、徐州、湖州知州。二是“乌台诗案”被弹劾论罪,释放后被贬黄州,期间不得签押公事,几近于流放。三是因对待新法,主张“参用所长”而被旧党忌恨,求为外任到杭州、颍州、扬州、定州。四是因新党人物上台,苏轼被挤出朝廷,远谪惠州、儋州。四次政治挫折对抱有参政议政热情和政治忧患意识的苏轼来说无疑是一种打击,但也正是这种经历让苏轼对人生、官场、世态和国家等领域的感悟更加深刻,创作了更多意蕴深厚、为人称赞的诗词。
“隐逸”一词较早出现在汉魏时期,指隐居不仕、遁匿山林的行为,与隐居不同,隐逸不仅包含隐居之意,更带有一种飘逸的情怀,给人一种徜徉逍遥、怡然自得之感。比如班固《汉书·何武传》中就出现过“民有隐逸”的说法,“隐逸”一词还有另一层含义,是指隐居的人。
虽然“隐逸”一词出现时间较晚,但作为中国古代社会一种特有的文化现象,隐逸文化在先秦时期就早有显现,大致经历了先秦至两汉的萌芽发展期、魏晋至唐的逐渐成熟期、宋元的精致蜕变期和明清衰落尾声期四个阶段。在发展过程中,关于隐逸的理论也在逐渐丰富,比如儒家创始人孔子“天下有道则现,无道则隐”、孟子“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等对文人得意时仕、失意时隐的表述,老子提出的“道隐”和庄子提出的“心隐”理论,魏晋南北朝时出现的“林隐”、唐代白居易提出的“中隐”、王安石提到的“禄隐”、刘跋提出的“半隐”等都蕴含了不同时期独特丰富的精神内涵。此外,隐逸文化也渗透在书法、绘画、文章、园林设计等方方面面,呈现出多种表现形态。可以说,隐逸文化早已深入中国古代文人的心,当文人在仕途遇到挫折,陷入“出仕”与“入仕”的矛盾中时,隐逸是保持相对独立的社会理想、人格价值和审美情趣的有效办法。苏轼作为宋代文人的典型,自幼受到家庭文学氛围的熏陶,接受良好的庭训,饱读文史著作,对儒家经时济世思想领悟颇深,同时他也对隐逸文化了解颇深,他的很多隐逸诗词和“仕隐”“酒隐”等理论观点就包含了对幽居遁世的理解。
北宋初年,土地兼并加剧,各种社会矛盾日益暴露,尤其是中期以后,封建统治阶级力量开始衰微,国家积贫积弱、内外交困,社会矛盾开始激化。范仲淹、王安石等人先后推行社会变革,却受到保守派的反对,并从最初的政见不合演化为争权夺利的党派之争,期间“天子无一定之衡,大臣无久安之计”,很多以国事为重,以百姓利益为本的大臣因为正义直言而被孤立、陷害,沦为党派斗争的牺牲品。“北宋党争的一个大的特点便是兴治文字狱禁锢文字,前者如乌台诗案、车盖亭诗案、神宗实录案、同文馆狱等等,后者发生在元祜元年的禁毁‘荆公新学’,崇宁年间的‘元祜学术’之禁,等等。”
在这种社会背景之下,官僚大臣人人自危,不敢上谏表达自己的看法,一时间隐逸风气盛行。为明哲保身,很多文人要么选择逃避官场的勾心斗角和浑浊不堪的世俗社会,遁迹山林,退居田野乡间;要么就通过文学作品描写田园自然风光或清闲安逸的生活来排遣苦闷的心情,表达对隐逸的向往和归隐的情志。比如:林逋的《小隐自题》、陆游的游记抒情之作《游山西村》、翁卷的《乡村四月》等等都是表述归隐生活的佳作。或描写不断变化的自然景色,或描绘田园生活的美丽风光,或展示明丽动人的山水图景,诗歌表达了主人公在清幽闲静的隐逸环境中愉悦自然、恬然自得的生活情趣,营造出悠闲静谧的审美境界。这种党同伐异的政治斗争和隐逸风气的浸染都加深了苏轼的隐逸情结。
“以诗为词”是苏轼变革词风的主要武器。这次词体改革,首先扩大了词的表达内容,将诗的题材、内容、手法等引入词中,使草木山景、田园孤鸿等都成为可描写之物,怀古、抒情、咏物、叙事都是苏轼词中常见的题材。刘熙载《艺概》卷四中写道:“东坡词颇似老杜诗,以其无意不可入,无事不可言也。”即是对这种情况的概括,也为苏轼词中出现隐逸情结提供了前提。比如组词作品《浣溪沙五首》和《哨遍·为米折腰》就将崇慕陶潜、产生归隐冲动和避世志趣的情结展现了出来。其次,通过采用题序方式创新了词体。苏轼在词中用题序的方式交代词的创作时间、地点、创作原因、对象等因素,有些题序与词本文在内容上有互补作用。再次,词体改革打破了“词为艳科”的藩篱,改变了之前柔软乏力的软绵词风,突破了以往音乐对词体的束缚,开创了新的词境,提高了词的格调,使词成为独立的抒情诗体。苏轼的词风多样,有的情感细腻、平淡自然,有的飘逸旷达、清幽超然,有的豪迈狂放,刚健有力,这些都为隐逸情结出现在苏轼词中提供了可能。
苏轼的隐逸情结在不同阶段、不同作品中都有所显现。尤其“乌台诗案”后,苏轼的生活、思想与创作开始巨大转折,不敢再托事以讽、向上进谏,甚至在给朋友的信中写道“自得罪后,不敢作文字”。因此,山水、田园、隐逸、怀古等题材的词的数量逐渐增加,借此来表达对封建统治的不满、对仕途的厌倦或抑郁不得志的情怀。通过归类可将其中包含的隐逸情结划分为三重境界,即落寞失志、借物抒怀的隐逸境界;随缘自适、寄情山水的隐逸境界;物我两忘、神与物游的隐逸境界。
宦海沉浮、政治失意的现实处境让苏轼孤寂愁苦,尤其是被贬黄州对苏轼而言是一次非常痛苦的经历。自此之后,隐逸逐渐成为他心中难以挥去的情结。为在险恶的政治风浪中得到心灵的抚慰或在心中暂得一处安宁,苏轼将词的创作重点转移到对自然景观、植物动物、日常生活等内容的描写上,借悲凉、萧瑟的意象,营造凄寒、清冷、孤寂的意境氛围,抒发自己落寞压抑、孤独愁苦的情志特点。这一时期较有代表性的作品,比如《卜算子·黄州定慧院寓居作》:“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时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这首词一方面选用“疏”“幽”“寒”等形容词来修饰“桐”“人”“枝”这些常见意象,营造孤寂不圆满的意境,表达自己壮志难酬、失意潦倒的际遇;另一方面借“月夜孤鸿”形象托物寓怀,表达了孤高自许、蔑视流俗的心境。又如《水龙吟·次韵章质夫杨花词》中借柳絮、落红、碎萍等意象来写自己飘浮无着的困窘状态和破碎无奈的心态,其中“无人惜”“无情”“离人泪”则直接表达了感伤、悲苦的心绪。再如《西江月·黄州中秋》中对人生的慨叹:“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这首词内容更丰富,也更深刻地反映了作者谪居后无法摆脱人生烦忧的怅惘之情。首先,表达了对世事如梦、容颜易老的惋惜和被贬后的忧愁凉意。其次,感慨自己从一腔热情、衷肠报国到忠而被谤、因谗遭贬的处境,不仅政途似一场包含多次“秋凉”的梦,而且还被势利小人冷落、避之如水火,感愤于世态炎凉。而最后一句作者以哀惋的笔调道出中秋团圆之际无人共赏月色,自己孤寂无助却依然北望的凄然。此外,《南乡子·霜降水痕收》中“破帽多情却恋头”“明日黄花蝶也愁”等词句都是对这一时期漂泊不定、悲戚叹惋心境的写照。
尽管经历了贬谪初期的落寞失志、忧郁痛苦,但苏轼并没有自此一蹶不振,郁郁而终,而是出现心态转向,逐渐缓解悲观情结,开始自我纾解。比如在《念奴娇·赤壁怀古》中虽有借凭吊古代风流人物表达自己功业未就的忧愤之情,而“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则通过对人生规律的反思来自我宽慰。又如《醉蓬莱·笑劳生一梦》上片中对三年贬居生活的描写“羁旅三年,又还重九。华发萧萧,对荒园搔首”来表达身处异乡的无奈和怅惘之情,但随后又转而写到这种生活的好处:“赖有多情,好饮无事,似古人贤守。岁岁登高,年年落帽,物华依旧。”表达自己不再只是沉浸在“凄然北望”“寂寞沙洲冷”的抑郁苦闷中,而是逐渐超脱,展现出借诗酒以自娱度过年华的豁达襟怀。
经历了第一境界后期的纾解过渡,苏轼选择了随缘自适、寄情山水的隐逸方式,在山水风景中逐渐找到乐趣,并逐渐培养出了超然物外、淡泊旷达的人生态度。这一时期典型的词作较多,比如《满庭芳·蜗角虚名》中苏轼以《庄子》中的一个寓言故事开头,将名利视为“蜗角虚名、蝇头微利”,充满了对世俗功名的蔑视。“百年里,浑教是醉,三万六千场”的豪放和“江南好,千钟美酒,一曲满庭芳”的旷达则展现了苏轼陶然于山水,忘却烦恼,获得精神超脱与解放的心境。又如《临江仙·夜归临皋》,全词风格清旷飘逸,上片以动衬静,衬托出夜静人寂的境界,道出自己心事之浩茫。下片“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也是化用《庄子·知北游》和《庄子·庚桑楚》中的语句,表明自己不愿再因世事而思虑百端,随其周旋忙碌,充满哲思意味。最后借“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表达自己厌弃世俗、渴望自由的浪漫主义遐想。再如《满庭芳·三十三年今谁存者》上片的“三十三年,今谁存者?算只君与长江”表达自贬谪后除了五年中七次来访的王长官,便无人再与交好的凄凉境况,但作者并未沉浸于此而是很快将情绪转到“愿持此邀君,一饮空缸”的开怀畅饮之中。
另一方面,尽管苏轼在大量的词中寄托了隐逸情结,抒写思乡隐去之意绪,但儒家思想的深刻影响使苏轼并未放弃入世的人生态度,而是在隐逸山水之际、在身处困境之时仍有建功立业的雄心和信心。比如《浣溪沙·山下兰芽短浸溪》的前半部分是对秀美山川风景、宁静闲适意境的描写,而后半部分的“谁道人生无再少?门前流水尚能西!休将白发唱黄鸡”则是整首词的重点所在,意在表明自己不爱闲云野鹤、碌碌无为的生活,而是仍有老当益壮、自强不息的精神,愿意珍惜时光、有所作为,并期盼自己有施展拳脚的机会。
后期的苏轼兼受佛家、道家思想影响,实现了精神的升华与神与物游的隐逸。表现在词的创作上,一是在词中融入佛道思想。比如《水龙吟·古来云海茫茫》上片用“古来云海茫茫,道山绛阙知何处”“清净无为,坐忘遗照”“向玉霄东望,蓬莱晻霭”等来描写茫茫云海世界,下片用“神游”“骑鲸”等词来表达对超然世外的生活的无限向往和执着追求。二是用洒脱的文风、超脱淡泊的创作态度,去探寻人生的真谛。比如《定风波·谁羡人间琢玉郎》中,借对王定国侍人寓娘的赞美来表达自己领悟到的“此心安处是吾乡”的道理和晚年随遇而安、淡泊旷达的态度;又如《八声甘州·寄参寥子》风格豪迈超旷,以钱塘江的潮来潮归比喻人生沉浮和聚合离散,用“不用思量今古,俯仰昔人非。谁似东坡老,白首忘机”来表现苏轼超凡脱俗、不为现实忧虑的豁达,展现了后期苏轼随遇而安、超然物外的人生态度和彻底解脱的出世意念。再如《临江仙·一别都门三改火》中将对老友的眷眷惜别之情写得既有情韵,又富理趣,尤其是最后一句“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充分体现了作者旷达洒脱的个性风貌。可见,此时的苏轼已经成就了一种旷达的理性精神,外在的是非、束缚,内在的复杂心绪都已不再,实现了超然物外的境界。
苏轼一生曾多次到地方为官,比如杭州、密州、徐州、湖州、黄州、汝州、登州、颍州、扬州、定州、英州、惠州、儋州、常州等。这些贬谪经历,尤其是晚年仍遭受贬谪到惠州、儋州等地为官让苏轼“致君尧舜”的政治理想遭到极大打击,也让他对党争激烈的政治现实彻底失望与厌倦。因此,晚年的苏轼尤其在谪居儋州时期,将陶渊明视作自己最好的精神伴侣,创作了充满恬静闲适的田园趣味的词作《江城子·梦中了了醉中醒》,词中“只渊明,是前生。走遍人间,依旧却躬耕”和“都是斜川当日景,吾老矣,寄余龄”,表达了苏轼对陶渊明遗世独立、坚守理想的钦慕和赞同。此外,苏轼还创作了众多和陶诗,并在一篇《自述》中写道“欲以桑榆之末景,自托于渊明”,这些都表明苏轼不愿再跻身名利场,而是愿意像陶潜一样过上真正的农人生活,并乐在其中。
正如李泽厚在《美的历程·苏轼的意义》中谈到苏轼的美学追求中所讲的那样:“正是这种对整体人生的空幻、悔悟、淡漠感,求超脱而未能,欲排遣而未能,欲排遣反戏谑,使苏轼奉儒家而出入佛老,谈世事而颇作玄思……苏轼在美学上追求的是一种朴质无华、平淡自然的情趣韵味,一种退避社会、厌弃世间的人生理想和生活态度,反对矫揉造作和装饰雕琢,并把这一切提到某种透彻了悟的哲理高度。”由对现实的愤恨、逃避,到对山水风景的寄寓、喜爱,最终实现了对无思无虑、神与物游的自由追逐,这三重境界即是对苏轼词作隐逸心态的转变轨迹的概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