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家礼治的合理性和局限性
——兼论改革开放是对儒家等级社会和西方形式平等的扬弃

2019-01-26 15:41汪海鹰
中共杭州市委党校学报 2019年6期
关键词:儒家

□ 汪海鹰

儒家强调以“礼”作为规范和调节手段来管理社会。儒家的主要代表人物孔子明确提出“为国以礼”,[1]荀子也指出:“为政不以礼,政不行也”,[2]“礼者,治辨之极也”。[3]显然,“礼”在国家政治生活中居于十分重要的地位,其中,“礼”最核心的作用就是规范尊卑、贵贱、长幼、亲疏等最主要的社会关系。荀子对“礼”就做了如下解释:“礼者,贵贱有等,长幼有差,贫富轻重皆有称者也”;[4]《管子·五辅》中也指出:“上下有义,贵贱有分,长幼有等,贫富有度,凡此八者,礼之经也。”[5]“礼”正是通过区分尊卑、贵贱、长幼、亲疏等社会关系的差异,来规定社会成员的等级关系和身份,并以此来避免社会秩序的失序。在儒家看来,等级差异是客观存在的,而且将等级区分得越清楚、越明确越好,因为这样的等级区分带来的是社会关系的稳定和社会秩序的良好,儒家礼治规范下的等级社会思想在几千年的封建统治过程中居于主导地位,在维护封建阶级的统治中发挥了相当重要作用,在当今社会,应当如何看待儒家的等级观念及合理性至关重要。

一、儒家社会下的等级制

等级社会在人类社会的早期形态——原始社会中就已经开始出现,原始社会的等级是在人们面对大自然的生存竞争过程中自然形成的。在生存本能的指引下,原始社会的成员开始认识到各个部落成员之间是存在明显差异的,如果这种差异得不到合理的区分,整个部落都会面临灭顶之灾,于是部落中的等级秩序就逐渐建立起来。不仅如此,在残酷的部落冲突中,居于部落等级秩序顶端的部落长老越有政治智慧,将部落中的等级区分得越明确、越合理,这一部落就越强大,反之,整个部落成员之间若要求所谓的绝对平等和无差别,该部落就会犹如一盘散沙,任人欺凌。随着人类社会逐渐从原始社会步入奴隶社会继而过渡到封建社会并在近代进入到资本主义社会,社会形态发生了重大变化,但根植于生存需要的等级差异却从未消失过。在各种不同形态的国家和民族中,等级区分的标准各不相同,但等级的差别是始终存在的。

就中国古代传统社会而言,不同时期等级规定是不同的。如西周时的等级制度规定:天子为最高一层,下面依次为诸侯、卿大夫和士,士是统治阶级里最低的一层,士下面是平民,平民下面是广大的奴隶,这样的等级安排是非常严格的,不同等级使用的器皿甚至墓穴都有严格规定。据考古学家对西周墓穴进行的考察发现,西周时期的墓穴大致分五个等级,第一等级是带四条墓道的墓葬;第二等级是带两条墓道或者一条墓道的墓葬,这一等级墓葬随葬品比较丰富,包括成套的礼器、乐器、车马和附葬的车马坑等,据推测这一等级的墓主多数为诸侯国国君及其夫人、王室重臣;第三等级是长方形土坑竖穴墓,此等级的墓主身份比较复杂,绝大多数可能为王室大臣或者诸侯国卿大夫,此类墓葬一般都随葬较为丰富的青铜礼器;第四等级是长方形土坑竖穴墓,墓主身份可能为士一级中小贵族,此一等级的墓葬中一般都随葬有青铜礼器,但是数量相对较少;第五等级是墓室面积在4平方米以下的墓葬,墓主多数可能为平民,不排除少数墓主为没落的低级贵族,此等级的墓葬中随葬品以陶质器皿为主,多数随葬1件或数件青铜兵器。[6]到了汉代有“三公九卿”的官职,中央行政“三公”有丞相、太尉和御史大夫。丞相是除皇帝以外的最高行政长官,太尉是全国最高的军事长官,御史大夫为副丞相,其职责为监察、执法,兼管国家重要文书档案。“九卿”是“三公”以下的中央政府机构。在爵位上,“汉代实行的是二十等爵制,如果将汉墓的等级划分与二十等爵制相对应,大体上也可以将汉墓划分为五个等级:相当于诸侯王和列侯等级;相当于十九级关内侯至九级爵五大夫的等级;大致相当于八级爵公乘以下诸爵的级别,即相当于具有五百石官秩以下的下层官吏身份;大致相当于八级公爵以下的无官秩的庶民身份;大致是无爵庶民等”。[7]隋唐以后有所谓的五府六部体制,从一品大员到七品芝麻官,不光官员有等级划分,一般人群也有相应的等级区别。虽然各个时代对于等级的规定有所不同,但事实上,每个朝代的等级都通过一些制度性的措施逐步固定下来,这就是所谓“礼制”。也就是说,“礼制”实际上是对“礼治”所制定的标准和工具。

从儒家的角度来看,在“礼”的规范下,每个社会成员都在严格的等级序列中各司其职、各安其分,社会自然就会秩序井然、和谐稳定。在礼治的规范下,儒家学者所要达到的社会理想状态应该是这样的,“故仁人在上,则农以力尽田,贾以察尽财,百工以巧尽器械,士大夫以上至公侯莫不以仁厚知能尽官职。夫是之谓至平。”[8]这种理想状态所描绘的社会和谐分工的图景基本上属于儒家孜孜以求的社会等级伦理秩序,儒学也正是通过这种追求,强化了传统社会的等级秩序,儒家坚信只有这样的模式才能达致天下“至平”和“大顺”的社会理想,才能使社会中的各阶层和谐相处。虽然这些描述有很大理想化的成分,但中国历史上那些以等级制建国的盛大王朝之所以能延绵数百年,就证明这种追求和谐分工的图景确实在一定的时期内、一定的程度上实现过。

在儒家看来,人类社会等级的分界是天经地义的,只有如此且必须如此。荀子就曾指出“分均则不偏,势齐则不壹,众齐则不使,有天有地而上下有差,明王始立而处国有制,夫两贵之不能相事,两贱之不能相使,是天数也。势位齐,而欲恶同,物不能澹则必争,争则必乱,乱则穷矣。”[9]在这里荀子告诉我们,如果分配平均就必然产生偏颇,如果没有差别,则必然会产生争执,只有有差别才能产生和谐,只有人们有贵贱的分别才能产生社会秩序。事实上,儒家所说的等级关系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先天形成的等级关系,另一类是后天形成的等级关系。先天形成的等级关系包括辈分、年龄、性别、宗法等关系的差异,并因此而形成等级关系。后天形成的等级关系就是指人们之间存在着才能、学问、道德、智力等方面的差异,并因此而产生等级分野。在儒家看来,一方面这两类等级关系都是必然而且合理的,另一方面这样的等级关系并不是固定不变的,而是具有一定流动性的。这种流动性体现在荀子所说的“虽王公士大夫之子孙也,不能属于礼义,则归之庶人。虽庶人之子孙也,积文学,正身行,能属于礼义,则归之卿相士大夫。”[10]墨子则说:“故古圣王以审以尚贤使能为政,而取法于天。虽天亦不辩贫富贵贱远迩亲疏,贤者举而尚之,不肖者抑而废之。”[11]也就是说,庶人与贵族之间的社会地位不是固定的,而是变化的、流动的。在中国古代社会的官僚体制下,特别是自隋、唐以来开始实行的科举制度使皇帝通过科举选才、考核等办法来区别人们的才能和学问并将其转化为一定的等级地位,这种可变的等级秩序得到全社会的认可,成为儒家社会等级关系的主流。有地位的富贵人家子弟如果贪图享受、不思进取,往往会导致家族的衰落,这就是人们常说的“富不过三代”。而普通的平民子弟,虽然家庭的境遇不佳,但有很多人寒窗苦读十载,通过科举制度成为一方官员从而进入社会中层甚至上层,正所谓“十年寒窗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这种流动的等级秩序增加了社会的活力,缓和了阶级矛盾,使社会趋向于稳定。应当说科举制度保证了阶层之间的适度流动性,为封建统治阶级贡献了一大批平民出身的高级官吏。与西方的贵族统治相比较,儒家“礼”治规范下的社会流动性有明显的优势。因为在传统的儒家观念中,个人的社会地位同他的才能、学问、道德、智力应该是一致的、成正比的,有才有德者就应该拥有较高的社会地位,享受较好的物质待遇,才能和道德水准越高,地位和待遇也就相应越高。正如荀子所指出的:“德必称位,位必称禄,禄必称用。”[12]不仅如此,荀子还进一步指出:“论德而定次,量能而授官,皆使人载其事而各得其所宜,上贤使之为三公,次贤使之为诸侯,下贤使之为士大夫,是所以显设之也。”[13]《史记·范雎蔡泽列传》中也曾记录范雎初次见秦王时所说的:“劳大者其禄厚,功多者其爵尊,能治众者其官大。故无能者不敢当职焉,有能者亦不得蔽隐。”[14]虽然这看起来有一定的理想化成分,但它却是儒家根深蒂固的信念,也是儒家一直追求的目标。

从以上的分析我们看到,古代社会的等级状况实际上是通过人与人之间的竞争而得以实现的,任何一个社会成员都有向上发展的机会,正是这种竞争形成了一定的等级序列,并不断保持着动态的社会平衡。应当说,这种社会机制在中国古代的农业社会中是有其合理性的。在这种形态的等级社会中,“礼”正是起着确认和维护这种等级秩序的作用。虽然存在着这样的等级现象,但对于儒家来说,在等级之间协调关系、构建和谐社会仍然是儒家社会孜孜以求的目标。

二、儒家社会为缓和等级差异所造成的矛盾而付出的努力

等级差异是客观存在的,但等级差异必然导致社会矛盾的加剧,因此,儒家的“礼”治社会在维护等级秩序的基础上,为协调不同等级之间的矛盾、构建和谐社会也做出了如下几个方面的努力。

第一、强调贫富均衡。物质分配上,虽然儒家认为等级分配是合理的,但也特别强调贫富之间必须调均。例如:荀子就曾指出:“使有贵贱之等,长幼之差,知愚能不能之分,皆使人载其事而各得其宜,然后使悫禄多少厚薄之称,是夫群居和一之道也。”[15]也就是说贵贱、长幼、智愚,都根据他们所做的事和做得好坏来进行分配,认为这是群居的人们和谐统一之道。也就是说只有分配有差别,人们才能和谐共处。并进一步指出:“故或禄天下而不自以为多,或监门御旅,抱关击柝,而不自以为寡。”[16]也就是说,居上位的人员以天下收入作为自己的俸禄不感觉自己财富多,处下位的,做普通工作的人员也不感觉自己收入太少。因为每个人从事的工作与他们的报酬是相应的。当然,荀子描绘的这番图景是太过理想化了。贫富差距的悬殊必然导致社会的动荡和不安,因此,儒家在肯定物质分配的等级化差异的同时,还特别强调贫富之间必须调均。汉儒董仲舒就深刻地认识到这一点,他指出:“大富则骄,大贫则忧。忧则为盗,骄则为暴,此众人之情也。圣者则于众人之情,见乱之所从生。故其制人道而差上下也,使富者足以示贵而不至于骄,贫者足以养生而不至于忧。以此为度而调均之,是以财不匮而上下相安,故易治也。”[17]正如董仲舒所言,社会一旦出现贫富两极分化,大富的人往往过“骄”从而趋向于“暴”,太穷的人往往由于“忧”而成为“盗”,这是人之常“情”。如何克服这个“情”而导致的“乱”,用董仲舒的话来说,就是古时候圣人采取的“调均”的办法,这个“调均”的“度”就是让富人“足以示贵”但不至于“骄”,让穷人“足以养生”而不至于“忧”。当然这种古时候圣人的“调均”做法只是像董仲舒这样的汉代儒者“厚古薄今”的立论方法所引用的一个古代传说,或者说是儒家的一个理想。现实情况是什么样的呢?董仲舒紧接着上文说道:“今世弃其度制,而各从其欲。欲无所穷,而俗得自恣,其势无极。大人病不足于上,而小民羸瘠于下,则富者愈贪利而不肯为义,贫者日犯禁而不可得止,是世之所以难治也。”[18]好一个“难治也”,千百年来古今中外的思想家围绕着这个“难治也”设计了无数种解决方案,几乎全部归于失败,至今都无法解决。总之,早在汉代的儒家学者就已经认识到了需要在贫富之间予以“调均”,这一认识直到今天仍有其重要的现实意义。

第二、反对政府官员与民争利。抑制官员与民争利主要有两个方面。一方面是抑制官员的贪污腐败。千百年来官员的贪污腐败一直是老百姓最深恶痛绝的事情。对于这种情况,儒家通过讲义利之辨来约束官员。义利之辨这个观点是孔子首先提出来的。他在《论语·里仁》中提出:“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19]有一种观点认为,孔子在这里指的“君子”,并不是指道德高尚的人,而是指“劳心者”,也就是不事劳动生产的各类官员,而与此相对应,“小人”也并不是指卑鄙无耻的人,而是指从事劳动生产的“劳力者”,也就是广大的平民和奴隶。孔子的说法实际上是在告诫那些官员,你们是上等人,而上等人应该做的就是重义轻利并做到“见利思义”,不要与民争利。作为官员的取只能是“义然后取”。孟子在这个问题上更进了一步,指出“非其有而取之非义也。”[20]将官员贪污腐败得来的钱财归为不义之财。这种对各级官员的道德灌输,并以此希望各级官员重义轻利,不去贪污腐败,这是儒家的一以贯之的理想追求,但是这种理想追求只能在儒家社会的个别时期、个别人身上得到贯彻。在中国几千年的儒家社会中,官员的贪污腐败是一种普遍现象,屡禁不绝,成为封建统治阶级无法克服的顽疾。另一个方面是儒家反对当官的从事农业生产与民争利。《论语·子路》中记录了这样一个故事:樊迟请学稼。子曰:“吾不如老农。”请学为圃。曰:“吾不如老圃。”樊迟出,子曰:“小人哉!樊须也!上好礼,则民莫敢不敬。上好义,则民莫敢不服。上好信,则民莫敢不用情。夫如是,则四方之民襁负其子而至矣,焉用稼?”[21]孔子将谋求学习农业生产技术的樊迟指斥为小人,在孔子看来,官员(也就是儒家所说的上等人——君子)只要做到好礼、好义、好信,四方之民就会携妻带子前来依附,哪需要自己亲自动手来做。无独有偶,《史记·循吏列传》记述了春秋时期公仪休“拔葵出妻”的故事。公仪休为鲁国国相的时候,奉法循理,他认为享受国家俸禄的人不应该与老百姓争夺利益。一天他在家里吃葵菜觉得味道很美,同时看到自己家的织布很好,于是跑到自家的院子里拔掉了院子中的葵菜,休掉了自己的妻子,将家里的织布机也一同砸烂。并对众人说道:“自己家又种菜又自己织布,这让农民和女工如何售卖他们的货物,这样当家的妻子太不合格,必须休掉。”儒家这种杜绝官员从事农业生产的方式,虽然有鄙视劳动人民的历史局限性,但其目的是为了在生产力低下的农业社会保障劳动人民的产品销路,从而抑制官员与民争利。只是在现实操作中,像公仪休这样自律的官员实在是太少了。

第三、主张用礼来限制官员的僭越行为。孔子是非常重视礼的等级规范作用,对官员的僭越行为深恶痛绝。《论语·八佾》中记载,孔子对于僭越舞蹈规制的鲁国大夫季氏发出了“是可忍,孰不可忍”的警告。还有一次,季氏去泰山祭祀。按照古时候祭祀的礼节应该是天子祭祀天地,诸侯祭祀封内的山川,而泰山在鲁国境内,更是五岳之首,是天子祭祀天地的地方。季氏只是鲁国的大夫,也要对泰山的神灵行祭祀之礼,是严重的僭越行为。孔子的弟子冉求是季氏的家臣,因此孔子对冉求说:“季氏如此行事,实在不符合礼制的规定,你是季氏的家臣,应该尽量纠正他的过失。如今只能看着他犯错而不能拯救他吗?”冉求对孔子说:“季氏的心意已决,凭我的力量也不能挽回了。”孔子于是叹息道:“季氏这样做,无非是要谄媚鬼神,求鬼神保佑赐福而已,殊不知礼制是不能僭越的,神灵是不可欺骗的。鲁国人林放(也是孔子的弟子)都知道关心礼的本质,而不肯随波逐流,何况是五岳之尊的泰山呢?泰山之神聪明正直,一定懂得礼数,怎么可能不如林放懂得礼数而接受季氏不符合礼数的祭祀呢?所以说季氏祭祀泰山,不但不符合礼数,而且不会得到神灵的保佑,对他自己有什么好处呢?”孔子这样说,是要季氏懂得僭越祭祀毫无意义,试图让他迷途知返,也是要让冉求知道自己不如林放,要向林放学习。儒家如此重视官员的僭越行为,就是因为如果不限制官员的僭越行为,天下就会大乱。官员们肆无忌惮的僭越,就会大大地增加人民的负担,并导致物质的匮乏与精神层面的混乱。然而儒家对官员僭越的谴责和遏制只能在一定时期、一定范围内起作用,每到王朝末年,必然是礼崩乐坏,各种僭越行为充斥官场,民不聊生,这正是儒家礼治规范下的等级制度的局限性所在。

三、儒家等级制度的局限性与西方资本主义的形式平等

儒家社会强调等级差异,等级越分明,社会越和谐。儒家礼治规范下的等级社会虽然在历史上规范了中国社会上千年,但等级差异下社会阶层各安其分的制度设计过于理想化,只能在一定时期、一定程度上得到实现。儒家把居于上层阶级的成功人士归为“君子”,而把居于社会下层的失败人士归为“小人”,并要求他们各自谨守自己的本分,从而达致社会的和谐。然而从现实层面来看,人类社会之所以分为上层阶级和下层阶级,除了各自的能力和努力程度不同外,也需要外部环境对个体的支持才能达成,但人类对自身的认识从来不是客观公正的。一方面处于上层阶级的成功人士往往把自身的成功归因于自己的天赋异禀或勤奋努力,而在他们眼里处于下层阶级的失败者之所以失败是由于自身的能力低下或懒惰懈怠。另一方面,处于下层阶级的失败者往往将他们的失败归因于外部环境对他们造成的伤害和不公,而在这些失败者眼中的成功人士也没什么了不起,无非是一些走了“狗屎运”的角色。正是由于处于社会两极中的阶层对自身的认识都存在某些极端认识,因此在现实层面上想让两者各安其分就很不容易,往往导致的结果是,处于上层社会的成功人士越发相信自身的能力和感叹自身对社会所做出的卓越贡献,从而加大自己对社会的索取以及对下层阶级进一步的压榨,而处于下层阶级的人士在被剥夺得一无所有的时候,必然会奋起反抗,试图打烂这不公的世界。这也就是为什么儒家所畅想的和谐社会无法解释王朝末年的农民起义和历史上的王朝更替现象的原因,只能将王朝更替现象用神秘主义的五行更替来加以解释。例如将夏朝规定为木德,商朝为金德,周朝为火德,取代周朝的秦朝就为水德,取代秦朝的汉朝就为土德,如此五行相生相克,循环往复。

事实上,在强调等级差异的儒家社会中,很难制止贫富差异的扩大,像公仪休那样“拔葵出妻”的成功人士只能是处于上层社会中的个别现象,而更可能发生的是处于上层社会的成功人士愈发贪婪,而处于下层社会的人士愈发贫困,这种差距拉大到社会不能容忍的程度就必然发生农民起义。觉醒的农民就会在反对上层阶级的斗争中,同时反对儒家社会的等级制。所以中国封建社会中的农民起义,大多都有反对儒家等级制的口号。如秦末陈胜、吴广起义就提出“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宋代方腊起义提出“是法平等,无有高下”,而钟相则提出了“等贵贱”的口号,太平天国时期,洪秀全更是提出了“天下多男人,尽是兄弟之辈;天下多女子,尽是姊妹之群”的平等主张。这些口号的提出,在理论和实践上都批判了儒家等级制。但无论是农民起义还是王朝更替都无法根本解决等级差异这一客观事实,这些农民起义领袖们往往用自己建立起来的一套新的等级制来反对和代替旧的等级制。[22]如反对等级制最彻底的太平天国革命,虽然大力宣扬平等的理念,但其实一直在强化核心领导层的神权地位,并通过世袭贵族特权的办法号召农民起义,洪秀全用以鼓动将士的办法无非是打下江山以后让大家升官发财,成为新的特权阶级,这就是洪秀全们能够提供给农民的最有诱惑力的精神武器。事实上比起《天朝田亩制度》的平均主义土地政策,政治特权的诱惑更能激发太平天国军民的斗志。[23]所以历史上无论是农民起义还是王朝更替虽然可以推翻一个腐朽的王朝,但指导新的王朝思想的仍然是儒家的等级差异、各安其分的思想,因此一个新的王朝虽然在刚建国时能够体现一定的平等思想,并在一定程度上缓和阶级矛盾,但随着政权的巩固,等级差异导致的贫富差距的扩大仍然无法克服,因此每个新的王朝与旧的王朝相比实际上是“换汤不换药”,必然是“你方唱罢,我登场”,周而复始、循环往复。

儒家礼治规范下的等级社会无法克服等级差异所导致的贫富差异扩大给社会带来的动荡和不安,我们不妨看看与儒家社会迥异的西方社会如何对待人类的等级差异。

在西方社会的早期,也是普遍实行等级制。例如西方哲学早期代表人物柏拉图就曾把城邦国家的成员划分成三个等级:第一等级是统治者或治国者,上天在铸造他们时在身上加了黄金,因此这些极少数人就运用他们的智慧考虑国家大事,成为统治者;第二等级是军人护卫者,上天在铸造他们时在身上加了白银,所以这些人就承担着保卫国家的重任,遇到敌人入侵就奔赴沙场、为国捐躯;第三等级是普通劳动者、商人等被统治者,上天在铸造他们时在身上加入了铜铁,因此这些人存在的目的就是要创造物质财富,为社会提供生产资料和消费资料。与中国传统社会相比,西方早期的世袭贵族制度等级更为森严,往往父亲属于哪个等级,子女就必定属于哪个等级。虽然早期的西方社会也会有例外发生,即属于下层等级的子女也有可能成为上层社会的一员,但它并没有像儒家社会那样提供一个科举制度,供下层社会的子女通过较为正常的渠道向上流动。在西方资产阶级革命以前,下层社会的精英人士往往只能通过对贵族的人身依附才能实现阶层的向上流动,例如西方平民出身的思想家卢梭就是通过依附于身为贵族的华伦夫人来实现向上流动的。

18世纪左右,西方社会出现了许多启蒙思想家,包括孟德斯鸠、洛克、卢梭、伏尔泰等。他们反对封建专制制度和等级制度,提出了“自由”和“平等”的口号,提出人生自由、要求政治平等,为资产阶级革命做了思想动员。在席卷西方社会的资产阶级革命中,法国资产阶级制宪会议通过了具有划时代意义的《人权宣言》。《人权宣言》宣布“人生来是自由的、在权利上是平等的”;言论、集会、出版、人生等自由和反抗压迫是“天赋”的,不可剥夺的权利;国家主权属于人民。应当说西方资产阶级革命提出的“自由、平等、博爱”的口号在它的建立之初是有进步意义的,马克思恩格斯曾在《共产党宣言》中十分明确地指出,“资产阶级在历史上曾经起过非常革命的作用。”“资产阶级在它已经取得了统治的地方把一切封建的、宗法的和田园诗般的关系都破坏了。它无情地斩断了把人们束缚于天然尊长的形形色色的封建羁绊。”“一切等级的和固定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一切神圣的东西都被亵渎了。”[24]

但当我们今天重新回看西方资产阶级革命后几百年的西方历史,我们会发现西方所谓的“自由、平等”从来没有得到真正的落实。时至今日,西方社会经济不平等的发展已经成为不争的事实,以美国为例,根据迈克尔·耶茨引用美国人口普查局的数据,2010年20%最富有的家庭其收入占居民总收入的50.2%,而最穷的20%的家庭仅得到收入的3.3%。而在30年前,相应的数据分别是44.1%和4.2%。2010年,5%最富有的家庭收入比收入最低的50%的家庭收入的总和还要多。[25]种族之间的不平等在美国也非常明显,在失业率方面,2013年2月,在美国平均失业率为7.7%的情况下,黑人失业率为13.8%,拉美裔失业率为9.6%,黑人、拉美裔的平均失业率显著高于美国全国平均水平。而在年轻人失业率方面,2013年2月,美国16至19周岁在就业市场的年轻劳动力失业率25.1%,其中白人青年的失业率为22.1%,黑人青年的失业率高达43.1%,黑人青年失业率明显高于白人青年。而在监禁率方面,白人男性的被监禁率为0.5%,拉美裔男性的被监禁率为1.2%,而非拉美裔男性黑人的被监禁率为3.0%,黑人和拉美裔显著高于白人。在18至19周岁的年龄段中,每10万美国居民中有1544名黑人男性被监禁,而白人男性为166人,前者是后者的9倍。[26]政治领域的不平等在西方社会也很普遍。在美国,家族的政治势力相当庞大,统计显示,目前有17%以上的国会议员来自议员世家。美国有700多个家族至少向国会输送了两名家族成员,亚当斯、汉密尔顿、塔夫脱、哈里森、罗斯福、肯尼迪、洛克菲勒,这些姓氏伴随着美国200年历史,其中肯尼迪家族在美国政坛数得上的就有几十人。在英国,高官们大多出身豪门,有的依靠岳父母上位。前英国首相卡梅伦祖上是英国国王威廉四世,与现任英女王是亲戚;另外在卡梅伦政府中,有5人的父亲曾为国会议员,两人为保守党内阁大臣的女婿,还有3人与英国前首相有血缘关系,其中,财政大臣奥斯本是前英国外交大臣豪威尔的女婿。此前的研究表明,过去400年间,英格兰基本控制在1000个家族手中,2500个家族则操纵着整个英国。[27]在日本,日本国会议员的42%都是世袭议员,而且往往是三、四代世袭,现任日本首相安倍晋三的祖父是国会议员,外祖父是日本前首相岸信介,其父安倍晋太郎曾任中曾根康弘内阁外相。近些年频繁更换的日本首相都与世袭相关,前首相福田康夫就出身日本政治世家,是已故前首相福田赳夫的长子;前首相麻生太郎的父亲和弟弟分别担任过众、参院议员,其外祖父是先后两次任首相的吉田茂,他的岳父则是曾当过首相的铃木善幸;前首相鸠山由纪夫的祖父是日本前首相鸠山一郎,父亲鸠山威一郎曾任外务大臣。

综上所述,无论是在经济上还是在政治上,西方社会在事实上都毫无平等可言,而在平等口号下的西方社会唯一用以遮羞的也就是在选举形式上的平等,即所谓的“一人一票”。虽然这种选举方式也是在政治精英的操控下进行的,并且如上所述,选民们可以选择的人选也往往是政治精英的家族势力。但即便这样,由于在西方社会的绝大部分普通民众往往整日为生计奔忙,对国家政治事务缺乏最基本的常识,因此他们的眼界通常较为短浅,只盯着眼前的一些既得利益,对国家的发展缺乏长久考虑,西方社会的政治家为迎合这些在选票中占绝大多数的选民,他们的竞选纲领往往有非常严重的短期化的现象。因此西方社会这种在选举形式上的所谓平等也给他们带来了不小的灾难。例如,在西欧一些国家推行的高福利制度已经使国家不堪重负,国家财政收入入不敷出,国家经济形势已濒临破产,但是正是由于选举形式上的所谓平等,在西欧国家任何一个参与竞选的政治家都不敢触碰民众高福利这块奶酪,只有空头许诺更大福利的政治家才能上台。这样的国家事实上已经破产,虽然在和平时期尚能苟延残喘,但一旦遇到战争,其所面临的只能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成为一个被别人奴役的国家。而少数像美国这样的国家,虽然目前号称世界第一强国,但由于选举形式上的平等,任何有发展远见、利国利民的政治措施无法落实。例如令美国社会深受其害的枪支自由持有这一陋习,始终由于相当多的美国民众不肯放弃,所以几届政府都无法禁绝;而有益于国家的高铁事业,也由于民众之间的相互扯皮无法建立。这使得美国经济发展长期停滞不前,整个国家毫无制造业可言,经济空心化趋势非常明显。从美国国内来说,这个国家已经破产,美国之所以还维持着表面上的风光,只是依靠历史遗留下来的霸权,奴役其他国家而得来的。

通过传统儒家社会的等级差异制度与西方社会形式平等的比较我们可以看出,无论是儒家社会提倡的等级制度还是西方社会的所谓选举平等都不是让国家长治久安的一个策略。中国的改革开放之所以取得伟大成就,就是因为选择了一条既不同于儒家传统社会,也不同于形式平等的道路。

四、改革开放选择的道路是对儒家社会的等级制和西方社会形式平等的扬弃

1978年开启的改革开放使中国的面貌为之一新,实行改革开放的40年来,中国经济飞速发展,综合国力不断提升。中国经济保持了非常高的增长速度,经济总量大幅度增长,国家整体经济实力明显增强,尤其是近年来,世界范围内特别引人瞩目的一个重大事件就是中国的崛起。据统计,“2002—2011年十年中,中国GDP年均增长率达10.7%,而同期全球GDP年均增长率仅为3.9%左右。从经济总量上看,当前中国已成为全球第二大综合国力国家,与当今世界第一经济体——美国的差距由1980年的5倍迅速缩减至2011年的2倍。”[28]

改革开放之所以取得如此伟大的成就,就是因为中国选择了一条既不同于儒家社会的等级制,也不同于西方社会形式平等的道路:一方面借鉴了西方的平等口号实行民主集中制,另一方面在现实操作层面,又借鉴了儒家传统社会的等级管理办法,采用等级化的官僚体制来推动政策的实施。

中国政治中的民主集中制体现在代表国家政体的人民代表大会制上。中国的人民代表大会制与西方的议会民主制有显著不同,它在提供给全国人民广泛参政、议政的平等权利的同时,牢牢地将决策的权利把控在具有丰富治国理政经验的政治精英手中,这一方面克服了西方政治社会中政治家屈从于无知民众的选票压力而无所作为的弊病,另一方面又通过民众监督政府的职能克服了政治精英只顾国家长远利益而完全忽视民众眼前利益的弊病。通过这一决策程序,既使每项政策的酝酿过程深思熟虑,充分体现广大人民的根本利益,又使一项政策酝酿成熟之后的实施过程避免了西方社会的拖泥带水,从而能够得到真正的贯彻落实。

在现实操作层面,维持国家运转的是等级化的官僚体制。具体来说,官僚制具有以下几个基本特征:合理的分工,明确划分每一个组织成员的职责权限,并以法规的形式严格固定这种分工;层级节制,按照权力和责任分成一定的等级制,只接受来自上层的合法命令;依照规程办事的运作机制,官僚制组织中制定一整套规则和程序来规范组织及其成员的管理行为,以保证整个组织工作的一致性和明确性;非人格化,运用各种文牍来管理,组织成员和私人生活相分离;管理是专家的行业,需要适应工作需要的专业培训机制;合理合法的人事行政制度。[29]中国传统文化有5000多年的历史,受儒家传统礼治下的等级社会影响很深。中国官僚制自古有之,当代中国的官僚制依靠传统因素,以其惯性和人员思维定式在人们思想中发挥的作用和结合现代组织形式,充分体现了中国特色。中国当代的官僚体制从传统中继承下来的基本因素就是等级制。这种制度的目的就是为了更好地执行最高权威的意志。当代中国官僚体制是一种从上到下、不折不扣地贯彻执行政治命令的制度,用来完成代表人民根本利益的中国共产党的利益目标,是党和国家实现其远大目标的有效手段。它一方面帮助政府广泛动员社会力量,制定长远的目标,并对社会实施其改革计划;另一方面,它牢固地巩固了党和政府的地位,社会被牢牢地控制在等级制顶端的政治精英的手中。[30]虽然它也存在某些缺陷,但总体来看,目前还没有任何一种有效的管理体制可以取代中国当代的等级制官僚体系。

由上观之,改革开放之所以取得巨大的成功,正是建立在对儒家社会的等级制和西方社会形式平等的扬弃下获得的。它一方面继承了儒家的传统,承认人与人之间确实存在差异,从而在官僚体制上实行等级制;另一方面,又通过根据民主集中制原则建立的人民代表大会制赋予每个公民广泛参政、议政的平等权利,使得每项具体的政治方针都代表广大人民群众的根本利益,克服了过去儒家传统社会等级差异无限放大而给社会带来重大动荡的弊病,这正是中国道路越走越宽阔的根本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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