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智慧
2019年剛刚到来,“外星人来了”一下子成了全世界的“热门新闻”。起因是一个加拿大的研究小组公布了关于“快速射电暴”现象的报告。这一现象在2018年夏天多次被观测到,较为罕见的是,其中包含了重复的爆发现象,这意味着电波是从宇宙的同一位置发出的。
科学家们还没研究出它们到底“是什么”,但“不是什么”是肯定的—“外星人”的想法,太不“科学”了。有意思的是,有关“外星人”的谣言,点击量和讨论热度都是空前的;而关于“快速射电暴”产生、来源的分析,却甚少有人关注。
人们“用脚投票”,流露了“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坚定想法。这也意味着,工业时代的“外星人”,和农业时代的“狐鬼花妖”一样,根深蒂固地作为人类心灵中“怪怖者”的投影而永远存在。
“快速射电暴”是在射电望远镜上探测到的时间非常短、功率非常高的射电能量爆发现象。它们通常只持续几毫秒,并覆盖较大的带宽,一般是从几百到几千赫兹。爆发时是它的能量巅峰,在短暂的持续时间内稳定且恒定。
研究团队使用加拿大CHIME(Canadian Hydrogen Intensity Mapping Experiment)射电望远镜,在2018年7月和8月间发现了13个“快速射电暴”,其中1个重复了6次,最后一次爆发于10月。而且发现的“快速射电暴”的射电频率比以往更低。
“快速射电暴”到底是什么?科学家也不能“打包票”。一些天文学家认为,它们是中子星碰撞所致。也有人认为,它们是带有高度磁性的中子星—跟太阳耀斑类似。其他人认为,它们是黑洞转变为白洞的过程中的爆炸引起的。还有的解释涉及弦理论—认为它们是大爆炸后的残留物。
当然,人们更愿意相信它们是从宇宙深处传来的“秘密信号”。在射电天文学刚刚起步、收不到那么多“秘密信号”的时候,科学家们还满怀希望地发射了“旅行者一号”和“旅行者二号”来向外星文明传递信息。它们装载了刻有地球文化的“唱片”,已经消失在太阳系外的茫茫宇宙。
“外星人”不光是科学幻想的角色,它是一种文化,代表性案例是1947年的“罗斯威尔事件”。
1947年7月4日,美国新墨西哥州罗斯威尔市下了一场罕见的大暴雨,当晚发生不明物体坠毁事件。美军军官瓦特·韩特向当地电台和报社透露,发现不明飞行物。但6小时后,这一说法被更高级别的军官推翻,声称是带着雷达反射器的气象球坠毁。
“说法”转变太快,舆论哗然。据说,目击者在事件现场发现了金属碟形物的残骸,还看到了数个不明物种的尸体。而美军立刻进驻,并封锁了现场。2002年,瓦特·韩特留下公证过的口述书,声称他当年看到了坠毁物体,并把几个外星小矮人的尸体带回基地。
美国空军多年以来坚持不懈地“辟谣”,发布了专门的调查报告,告诉公众该事件和外星人无关,只是与当时侦察苏联核计划的任务有关。但是,关于“罗斯威尔事件”的阴谋论愈演愈烈。2013年,依然有21%的美国民众坚信,美国政府和军方掩盖了“罗斯威尔事件”的真相。
罗斯威尔市遍布着外星人主题的咖啡店、小酒馆和旅舍,货架上排列着精美的外星人漫画、T恤衫和冰箱贴,远道而来的“朝圣者”正络绎不绝地涌向荒芜的内华达中部沙漠。
人类学家列维·斯特劳斯说过,“对于那些早期的探险家来说,一切都令人费解……皮埃尔·马蒂尔曾有一些对怪物的描述:像鳄鱼一样的蛇;牛身象鼻怪;牛头四足鱼,背上布满硬壳……在那个快乐的时代,一切都还是可能的,因为今天也是如此,毫无疑问,多亏了飞碟!”
过去没什么机械,没什么动力,“怪物”的“神力”也只能打雷下雨,善恶有报。蒸汽机有了,电有了,望远镜有了,“外星人”的物质基础也有了—开着飞碟从遥远星系前来拜访地球。
有关外星人的想象,首先是伴随着工业革命萌发的。过去没什么机械,没什么动力,“怪物”的“神力”也只能打雷下雨,善恶有报。蒸汽机有了,电有了,望远镜有了,“外星人”的物质基础也有了—开着飞碟从遥远星系前来拜访地球。另一方面,欧洲人探索世界也有些时日了。过去那些陌生的海洋、陆地、人种,如今都随着“大航海”摸到了、看到了。
外星人,是和“我们”不一样的人,是遥远的土著部落里的“他们”的技术升级版。
外星人文化的发展过程,跟人类学有点像,都是欧洲人开始用生物、地理和种族的知识,描述和理解这个栖身的星球。一开始,人类文化的多样性,是通过无懈可击的西方范式来理解的:上帝造人和末世论,基督教的神性和等级,还包含吸血鬼和魔鬼的欧洲民间传说。
本质上,外星人文化是属于“神智学”的。“神智学”,英文是Theosophy,来自希腊语theos(神圣)和sophia(智慧)。神智学始于19世纪70年代的英国和美国,是达尔文进化论的主要对手。它反对科学主义,反对理性主义。神智学以神秘为基础,将神性注入到科学发现里,同时保留宇宙中的秩序—有点像中世纪的理论。
神智学看重“启示性”。20世纪大部分的“玄学”名词,像转世灵童、星象、“大师”等,都可以直接追溯到神智学一脉。神智学是东方世界向欧洲中心主义的“反攻”,创始人海伦娜·布拉瓦茨基是生于乌克兰的俄国人,据说患有精神性疾病。她还在喜马拉雅山上,与一群超凡脱俗的“圣人”一起生活了7年。
为了处理种族差异、地理差异,把科学和宗教捏合在一起,神智学借鉴了东方宗教,也包容了神秘的西方密会。神智学思想核心包含在布拉瓦茨基的著作《秘密教义》(The Secret Doctrine)里,但有人认为这是一个伪造的文本。在“教义”里,布拉瓦茨基没少提共济会、诺斯替和喇嘛,但她对种族的看法,主要源于维多利亚时代的人类学和文献学。
人类的起源和变异,在“秘密教义”的第二卷占主导地位。第一种族就是从月球下降到地球,开枝散叶。还有的种族是從金星而来。外星人建立了古埃及文明,也建立了今日依然传递着秘密知识的玫瑰十字会、共济会等组织。
布拉瓦茨基拒绝接受所有生命都是随机出现的说法—既没有方向,也没有“中心思想”。她赞成耶稣会古生物学家皮埃尔·德夏尔丹的想法,因为他注意到化石纪录中的进化时期存在着“间断均衡”,这种均匀的分布,证明生物具备了自主性和导向性。而且,它们的存在并非经过程序化的神圣干预,而是自身就包含着“宇宙原理”。
这些杂糅了科学与信仰、真实与想象的解释,是外星人文化不断“与时俱进”的由来。
假如一个人出门旅行,火车的座位号码是62;到了酒店,房间号码是62;寄存物品,凭据上的数字也是62,这时候,谁都会感到蹊跷,甚至忐忑不安。如果从遥远的银河系,传来重复的射电电波呢?
坐火车,住酒店,观测宇宙,本来都是人们最熟悉不过的“常态”。但是,这种常态往往有人们“不熟悉”的一面,“无巧不成书”的一面,“反常”的一面。当一个看似熟悉的东西,忽然露出为人所不熟悉的一面时,神秘感和恐怖感油然而生—这一刻,理性的现实世界和非理性的想象世界的界限消失了。
一旦人们认定或无法反驳非理性世界的存在时,这一世界必将在理性的世界里显现。弗洛伊德把这个现象称为“怪怖者”。
一旦人们认定或无法反驳非理性世界的存在时,这一世界必将在理性的世界里显现。弗洛伊德把这个现象称为“怪怖者”。他还举了一个科幻小说的例子,19世纪德国作家霍夫曼的《沙人》。
主人公纳塔乃尔有个童年阴影:据说睡魔会向不睡觉的小孩眼里扔沙子,直到眼球脱落。睡魔把眼球收集起来,带回半月上喂给自己长着尖喙的孩子。纳塔乃尔认为常在夜里拜访父亲的律师科佩琉斯就是睡魔,他们进行的炼金术实验是黑魔法。在一次炼金事故中,父亲去世。
纳塔乃尔长大后,一天,一位酷似科佩琉斯的人敲响家门,向他兜售“眼睛”(其实是眼镜)。纳塔乃尔买下了望远镜,并在观望中迷上了对面楼里教授的女儿奥琳皮亚。其实,奥琳皮亚是教授和科佩琉斯合力打造的人偶,只有纳塔乃尔看不出来。在一场争执中,科佩琉斯剜出了奥琳皮亚的眼睛,纳塔乃尔惊惧之下发了疯,坠塔而死。
在《沙人》里,幼时深埋心底的恐惧被敲门声唤醒,真实与虚幻的界限一再被打破,美丽绝伦却又毫无生气的人偶,以及主人公对阉割(剜眼)的恐惧、自我意识的错乱,共同构成了“怪怖者”的复杂底色。
弗洛伊德认为,“怪怖”感来源于原始时代的心理残留;从个体看,来源于儿童时代的心理残留—万物有灵。而且,人的死亡本能和对死亡的恐惧,会与原始心理的残余、儿童时代的幻想相结合,让成人的理性世界渗透进“狐鬼花妖”的陌生元素。
任何情感都与冲动相连。一旦冲动被压抑,情感就转变成了焦虑。在那些令人“怪怖”的东西里,某些被压抑的元素重现了。“怪怖者”绝不是真正、彻底的诡异事物、陌生事物,而是一些熟悉的、在精神中早已被建立的事物。只是由于经历了压抑机制的作用,它们才显得怪诞可怖。
因此,在花样繁多的外星人故事里,我们常常可以发现历史里没有愈合的伤口:阶级、种族和性别的伤害,殖民者的同化,以及交织在里面的期待、羞辱与痛苦—如果可以为这些无法公开、无法言说的伤痕找到出口,“外星人”是一个很好的对象,一个有趣的故事,一种“无伤大雅”的叙述。
外星人,与其说是宇宙中的“怪物”,不如说是人类心灵中的“怪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