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智慧
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爆发后,许多国家的经济萎靡不振,尤以南欧国家受伤最深。2014年后,又一波大宗商品价格寒潮袭击了众多资源出口型国家,“金砖五国”中就有三国“躺枪”。而近两年,一些国家本币的急剧贬值也颇引人注目。当前,关于2019年世界宏观经济环境波动的警告,也是不绝于耳。
根据美国皮尤研究中心在2018年的调查,接近80%的德国人和接近2/3的美国人,都对经济前景表示乐观。不过在被调查的27个国家中,有18个国家的受访者(包括80%的法国人、76%的日本人和72%的西班牙人)认为,下一代的经济状况将比这一代糟糕。
“怀旧”也大行其道。大多数受访者(如87%的希腊人、75%的突尼斯人和72%的意大利人)表示,比起20年前的“前危机时代”,今天的普通人财务情况更差。
经济“衰退”似乎正在静悄悄地蔓延。这是什么样的“衰退”?为什么有些在新闻中出镜率不低的国家,其真实的经济生态却没有报道中糟糕?
希腊是“怀旧”潮里的典型。从2009年开始,希腊的GDP(按美元计,下同)几乎连年下跌,至2017年已跌去43%。
2008年,希腊GDP是邻国土耳其的46%,2017年却只剩土耳其的24%。所以,在近年来爱琴海的领土争端中,希腊要对付土耳其显得力不从心。甚至有消息称,美军可能应邀扩大在希腊的军事存在。
近10年来,希腊接受的国际救助总额高达数千亿欧元。虽然就业机会在缓慢增加,但希腊人的工资被冻结在“最低标准”—因为债权人要求希腊执行紧缩条款,其中就包括暂停劳资谈判、放宽解雇条件。
债务危机爆发后,希腊各个经济单位的工资下降超过20%。现在希腊人的最低月工资标准是586欧元,而且至少有一半的就业人口是“临时工”。虽然这样有助于降低失业率,但劳动者们囊中羞涩,和过去比属于“贫困人口”。
从沉疴中康复并不容易。希腊银行在经济危机中幸存了下来,但是代价惨痛:没有盈利,没能力放贷。希腊急于清理银行的资产负债表,希望用银行借贷业务来重启经济。但是,供应不是唯一的问题,国内需求十分疲弱,房地产市场复苏缓慢。与邻国塞浦路斯和保加利亚相比,希腊企业背着极高的税负。
政府债务占希腊GDP的比重依然高达178%,失业率还在20%上下徘徊。另外,接近40万人远走他乡,到国外就业,大部分还是40岁以下的劳动者。
经过长期“治疗”,2017年希腊摆脱了持续8年的经济衰退,实现1.4%的经济增长,失业率从28%降到了19.5%。当年的外国直接投资达40.46亿美元,同比增长31%。2018年8月,希腊结束了对第三轮救助计划的依赖。
如果观察希腊按购买力平价计算的GDP数据,可发现其2017年的数值为2970亿美元,虽然和2008年的峰值3418亿美元比下降不少,但相比起危机之前的2004年(雅典奥运年)、2005年,依然高出100多亿美元。
另一个曾深受债务困扰的南欧国家西班牙,尽管2017年GDP比2008年下滑了20%,但若按购买力平价计算,则反而增长了15%。也就是说,欧债危机下的“衰退”,对这些国家居民的生活水准的影响,并没有想象中大。
一个国家的GDP一下子缩水了1/4,还是挺吓人的。实际上,按照阿根廷的本币计算,其GDP只是下降了2%,其他主要是因为货币贬值,数据才那么“难看”。
希腊的债务危机举世皆知,但相比一些人均GDP倒退了半个世纪的国家,还是好过很多的。在“后纾困时代”,主要是有关危机的记忆,让希腊人捂紧了钱包。
近几年,俄罗斯、巴西和南非的经济黯淡失色。它们之前的繁荣,主要是得益于天然能源和原材料商品的超长价格上涨周期。21世纪以来,石油、天然气、矿石和农产品价格一路飙升,使得资源丰富的国家的国库大为丰盈。
同样的事情也发生在非洲国家身上,包括安哥拉、乍得、埃塞俄比亚、莫桑比克、尼日利亚、卢旺达、塞拉利昂等国,一度都盆满钵满。在2014年之前,非洲的年均經济增长率为5%,而且几乎没有受到2008年金融危机的影响。
国库的充盈却为日后的衰退埋下了伏笔。俄罗斯、巴西和南非都相信,拉高国内消费比例有助于保持经济的持续增长。结果,大量收益都流向了享乐型消费领域,“去工业化”的程度不断加深。
21世纪的第一个10年结束时,巴西的工业产值只占GDP的15%,工业部门职工只占全国就业人数的17.4%,工业产品的出口比重更是下跌至39%。南非几乎严重依赖铁矿石、煤炭、黄金等矿产品的出口生存,而在20世纪90年代时,它还有比较完整的工业体系。
“荷兰病”易得不易治。它是指一个经济体因为某种或几种自然资源极其丰富,引发初级产品部门的特殊繁荣,导致本国货币汇率和劳动力成本等急剧上升,进而造成国内制造业衰退。
没有制造业和服务业支撑,国民经济就容易大起大落。2014年起,国际大宗商品价格暴跌—原油、矿石、大豆、金属、橡胶等重要大宗商品,价格平均跌幅超过15%。其中,原油价格从年初的100美元/桶,跌至年末的50美元/桶;铁矿石的价格跌了近4成。由此,俄罗斯、巴西、南非以及其他非洲国家,经济形势均急转直下,面临大量的财政赤字。
“衰退”的到来,考验着各国应变的能力。初级产品的价格不至于崩盘,也还有再起的机会,关键是政府不能被动观望,而要在不造成社会紊乱的前提下把财政赤字削减下来,把相关产业的富余劳力及时转移到盈利性强的产业。
经济“衰退”之下,人们的日子好不好过,并不能只看经济增长率,特别是美元计算下的经济增长率。
按美元计算,2017年委内瑞拉的GDP约为2100亿美元,IMF预测其2018年的GDP为963.3亿美元,下降幅度超过50%,堪称“断崖式下跌”。但是,若以委内瑞拉货币玻利瓦尔为基准,还是根据IMF的预测数据,委内瑞拉的经济在2018年实际负增长仅为18%。
数字怎么会相差这么大?因为委内瑞拉物价飞涨,货币大幅贬值,国民经济无法正常运转。IMF的数据显示,2018年的委内瑞拉的年通货膨胀率可能达到1000000%,也就是说,1万玻利瓦尔只相当于以前的1玻利瓦尔。
尽管马杜罗政府大幅提高了国企工资等各项待遇(比如将最低工资标准提高了3000%),但货币面额越来越大,能购买的东西越来越少,能兑换的美元也就越来越少。按照美元计算,2018年委内瑞拉的GDP数据肯定是大幅缩水的。
阿根廷也出现过同样的情况。阿根廷的比索贬值幅度没有玻利瓦尔那么大,但折合成美元后,阿根廷的GDP也从2017年的6375.9亿美元下滑到2018年的4753.3亿美元(据IMF预测),降幅为25%。
一个国家的GDP一下子缩水了1/4,还是挺吓人的。实际上,按照阿根廷的本币计算,其GDP只是下降了2%,其他主要是因为货币贬值,数据才那么“难看”。
一些国家的货币虽然贬得厉害,但是国内经济结构并未受到太大冲击,也因此并不惧怕以美元计算的“衰退”。2017年,俄罗斯、土耳其、伊朗、南非和哈萨克斯坦五国按美元计算的GDP,分别比4年前下跌31%、10%、6%、 5%、33%;而按购买力平价计算,五国的GDP却都处在各自的历史最高值。
这说明,它们的经济增长率虽然不好看,但是国内的购买力并未受到很大影响,民众的日子也就不算“难过”。
2008年的金融危机也好,2014年的大宗商品价格暴跌也好,都和原有的国际货币体系有关。该体系以美元作为全球储备货币,美元持续升值,全球经济均会在不同层面发生震荡。美元才是支撑“美国例外”的最坚强后盾。
改革国际货币体系的思路早已萌发。联合国的“斯蒂格利茨委员会”曾提出,以发挥“特别提款权”(SDR)更大作用,来替代美元的部分功能。SDR是一种用于国际支付的特殊手段,依据各国在IMF中的份额进行分配;但它只是一种记账单位,不是真正的货币。经济学家凯恩斯在布雷顿森林体系谈判时,就提出这一构想的前身—国际货币“Bancor”。
以美元为“价值储藏”的国际货币体系像一座沙丘,各国都知道其根基不稳,但不得不继续维护这一体系,免得一损俱损。
但是,挑战美元的地位是艰难的。由于美国具有流动性和深度最强的国债市场,美元的“价值储藏”功能极难被替代。2008年次贷危机纵深发展的时候,美元竟然发生了大幅度升值。这一情况在巴西、阿根廷等发展中国家发生经济危机时是不可想象的,它们的危机总是和货币贬值纠缠在一起。
另外,“美国例外”能够存活,也是因为各国投资者在经济态势高度不确定的时期,都要寻找“价值储藏”的避风港,尽管购买美国国债收益不高,但这个市场令人相对信任。康奈尔大学的教授Esward Prasad把这个情况称为“美元陷阱”:当前,以美元为“价值储藏”的国际货币体系像一座沙丘,各國都知道其根基不稳,但不得不继续维护这一体系,免得一损俱损。
所以,另外一种改革国际货币体系的思路是,各国大力发展本币的国债市场,逐步取代美元的“价值储藏”功能。经济学家Barry Eichengreen曾用“原罪”来比喻发展中国家因本币的长期国债市场不发达,无法用本币在国外市场发债的情况。克服这种“原罪”并不容易,连欧盟也没能做出一款统一的“欧洲债券”(Eurobond)。
不过,国际贸易中的“本币结算”越来越流行,也算是减轻“原罪”的另一种途径。双边贸易结算的本币化,可以消除贸易双方本国货币和美元之间多次换汇的交易成本,也能缓解美元储备不足对贸易伙伴造成的压力。中国、俄罗斯、土耳其、希腊等国家,都进行过“本币结算”的交易。
总体来看,根据世界银行的数据,从1990年到2017年,按购买力平价计算、根据通货膨胀率调整后的人均GDP,在绝大多数国家都有明显的上升。特别在一些新兴经济体中,近年的经济高速发展为很多人带来了生活的希望。
在一些国家,经济“衰退”是现实的,而对“衰退”的了解,可以让人们抱有更理性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