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醉在杜牧的杏花村

2019-01-25 07:36董可馨
南风窗 2019年3期
关键词:竹叶青汾阳汾酒

董可馨

冬日里的汾阳,空气浓重得分不清是雾还是霾,许是天冷的缘故,街上一片萧瑟,沿街的老房子挂上了灰,如同贾樟柯镜头下的画面,粗糙且质朴着。在汾酒老作坊负责清扫的阿姨,穿一身厚衣,哼着愉快的歌。

还未到饭点,“山河故人家厨”空荡荡的,墙上挂满演员的照片与电影海报,还有满架的酒。店家一副习惯了游客的样子,任人参观拍照,并不招呼搭话。

汾酒厂区里的空气中弥漫着高粱发酵后的酒香,还混合着酸味。刚酿出的75度大茬酒入口后,也帶着淡淡的酸,吞下去,食道随着下滑的酒一路暖热。

镇街上高音喇叭里播放着酒厂的新闻,谁又来视察了。酒厂的招待宾馆和食堂都已有年头,当然,若是放在几十年前刚建成时,还是一条街上最气派的“大哥”。围拢着“汾老大”的小酒厂、小酒铺,举目可见。这里的出租车司机谈起酒的范儿,好似北京的哥谈论政治。

汾阳杏花村镇的一切,都关乎酒。但要知道,酒的历史,可比汾阳早。

文盛酒昌

1月8日那天下午,《南风窗》记者赶到到汾阳,偏不巧,“汾阳小子”贾樟柯前脚刚离开。

他近年常回老家,《十三邀》对他的录制,便是在老家所开的餐馆“山河故人家厨”里进行。

视频中,这位导演开了坛60度的汾酒头锅原浆,并爽快地抱起大坛挨个倒入分酒器,开怀地说自己酒量不大,但很爱喝。

后来谈及他同学的父亲特意为他制作剪贴报的事,贾樟柯分外感动。在汾阳人眼中,拍电影,不是孩子胡闹的事。

这里的文化氛围浓厚,爱好文艺,学习绘画、音乐者甚多,哪怕亿万身家的老板,也有入校重修,回归文化生活的。一份《中国文化报》,汾阳的订阅量,高居全山西省之首。

厚重的尚文风气积淀自明朝。朱元璋夺了天下后,大封亲族,两个孙子庆成王朱济炫、永和王朱济烺都在汾州建府,前者以生育了一百来个孩子的方式名留史册。

因子嗣之繁盛,与民间通婚之多,明以降,王府的饮食风俗、文化喜好,传入寻常百姓家。

被王府文化浸染了两百多年的汾阳,就此成了晋中的一块文化飞地,当然,亦为汾酒的母地。

这两环紧紧套在一起,难解难分。凡懂汾酒者,不仅对汾阳文化熟络胸中,见识胸怀亦不囿于晋中一地,所谈论者,多为时髦的文化人。

与当地人谈起汾酒,好似与英国人谈论天气。只要提起话头,他们会用汾酒史,给你贯穿完一部中华上下几千年的文明史,从汾阳杏花村出土的六千年前的盛酒器具小口尖底瓮讲起,然后一路而下,到北齐武成帝高湛手敕“吾饮汾清二杯”,唐代杜牧“遥指杏花村”,再到乾隆禁酒、不禁汾酒,乃至民国的晋商票号,第一家白酒股份公司,巴拿马万国博览会夺魁。其间,汾阳人对家乡的深情寄于对酒的深爱之中。

北方善饮高度酒,而汾酒正开中国白酒之先河,不过这并非汾酒最初的样子。

酒缘自粮食发酵,或许因为储存粮食时的一次偶然意外,这片土地上的先民,发现了酒,从此得享口福。但在诞生后的相当长时间后,因为没有蒸馏技术,酒都是低度而味淡的。

今人所习惯的高度烈性白酒,一般认为只是到了宋元之际,因为蒸馏技术进步,才得定型,因为酒烈辣口,有了烧酒之名。

自此之后,中国的高度白酒便脱胎而生了。北方冷冽大地上的人民,也从此获得了更加浓烈的情感表达方式。

汾阳人虽爱酒至深,情感真挚,但在酒桌上,能饮则饮,不能则止。敬酒时一句“你随意”,便真的是“你随意”,不会再多劝半句。

这里的人不劝酒

汾阳似乎不热情。

初到汾阳,我询问当地朋友,这里的酒桌规矩和酒桌文化是什么?对方想想,“没什么。”

真到了酒桌上,并非“没什么”。汾酒讲究以竹节杯来饮,一支形似竹节的瘦长酒杯,暗藏玄机,正端着喝完,翻转过来亦空心可盛酒,反面是正面三倍的量,谓之“举一反三”。

听人家介绍着,我在心里嘀咕:如此一圈下来,岂不醉倒。

但至席罢,果真“没什么”。汾阳人虽爱酒至深,情感真挚,但在酒桌上,能饮则饮,不能则止。敬酒时一句“你随意”,便真的是“你随意”,不会再多劝半句。

环顾整个北方一圈,虽同属烈性酒文化圈,但不管是东边的山东、南边的河南、北边的内蒙古,还是广袤的大西北,相比起来,这里的酒场文化都是温和而克制的,没有那股子劝酒不止、一醉方休的劲儿。

这里的人,骨子里是北方的豪爽大气,却也处处透出南方的绵软内秀,就连汾阳话,都较周边软了几分。

至于汾阳人的与人交往,既不自来熟似的分外热络,亦不会冷落。而汾阳独有的地秧歌,则同时兼容了踢转腾挪的武术功底与轻柔的舞蹈动作。

这感觉,与汾酒实在相似,既刚烈厚重,又清香绵纯,酒的品性与人的性格相映成趣,真不知先是这人酿出了这酒,还是这酒涵养了这人。

但有一点是确实的,当地的人常感叹,汾酒只能产生在汾阳,因为这里的感情尤其的丰富细腻。

一如他们做面食,不厌其烦地做到精之又精。擦尖、抿尖、栲栳栳,红面、豆面、荞麦面,蒸着吃、炒着吃、煎炸着吃,仅是面食,就可以连吃三个月不带重样的。当地常吃的汾阳小馍,如指甲盖大小,一个个手工捏出来,叫机器做的面食没有市场。

汾阳人活得精细,老一辈的人还记得,小时候吃饭前必先喝汤,这习俗只是后来才慢慢地丢了,在这点上,汾阳风俗倒和广东遥相呼应。

善于以食养生的广东人将药材煲进汤里,无比热爱酒的汾阳人,讲求药酒同源,变着花样地把药材泡进酒里。

于是有了汾酒的另外三个姐妹:浸之以十二道草本药材酿成的竹叶青,浸之以肉桂酿成的白玉汾酒,浸之以玫瑰而酿成的玫瑰汾酒。因为糖度高而酒精度低,这三款露酒,喝者老人、女性尤多。但也别小瞧了它,好入口的酒挥发慢,后劲足,不留神间,便喝多了。

汾酒的清香,兼容了其他味道,也因此,清香赋予了汾酒以更多的可能性。

在味喜清淡的南方,常见以汾酒调制腊肠等菜肴。竹叶青酒在粤港澳的传播也相当广,现在还能看到20世纪七八十年代香港所拍摄的竹叶青酒廣告,老外做起了推销员,教着配以冰块的喝法,而那时的包装,至今未变。

山西省作协副主席哲夫曾笑言,他的血压高居一百八那天,喝了顿竹叶青,次日竟降到了一百二十八。这事还未有医学佐证,只当笑谈。不过也确有人喜在吃海鲜时配以竹叶青酒,海鲜是凉性的,喝点竹叶青胃里就暖了。

汾阳民间对几种香型的白酒自有比喻,最恰当者,还是将汾酒的形象喻为一宽厚老者,平和而包容,当然,也就失掉了叛逆和冲劲儿。

山西的娃娃,离不开妈妈

朋友们说,贾樟柯年纪大了,想回到故乡了。

贾樟柯说,他越来越喜欢过给老人祝寿,给小孩过满月酒的生活了。故乡的亲情感受,寄居的地方终归是无法实现。过去离开故乡是为了看世界,现在回到故乡则为了重新拉开与城市世界的距离,获得“我需要”的角度。

在《故乡三部曲》里,贾樟柯如此形容自己的故乡:“汾阳,躲在汾阳山里的我的边城,那里的日日夜夜,无数难忘的人和事儿,让我落笔下去变成了电影。这电影又是我的国,里面一人一事、一草一木都是我的世界。”

他们酿酒,地缸要一个一个地挖,花椒水要一遍一遍地擦,酒曲和高粱翻了又翻,混合匀称,放在簸箕里,一层层在甑里铺得平整,最后心平气静地,静待高粱、大麦和豌豆—这人世间最质朴平常的东西,幻化出神奇。

他已经走得很远了,但他从未切断作品与自身体验的关联,越是年长,立足点越是清晰而明确。

他是汾阳的孩子,是山西的孩子,亲身来到这里,我越发确定这一点。

尽管诺大的汾酒集团扎根于此,但多少年来,杏花村镇没怎么变,汾阳城里也没怎么变,一切都保持着老旧的样子,就那样安详着。

和城市的未曾大变一样,这里的人际相比三十年前,同样没怎么变化。

市场原则没有带来剧烈的扰动,时间在汾阳放慢了脚步。宁静中,这里没有强烈的变动,没有极致的悲喜,生活的安逸混同着心里的平静,叫这里的人,没有逃离的冲动。

一个山西女孩儿说:“我们这里有句老话,‘山西的娃娃,离不开妈妈。”说话间,数着身边那些出去读书又回到老家的山西游子,不少咧。

山西人是恋家的,也是恋旧的,老字号塞在大街小巷间,卖家固执地坚守着老制法,不肯扩大经营。

认一力的蒸饺,宁化府的醋,清和元的头脑,六味斋的肉。山西人认老牌子,一餐一饭都不糊弄,愿意花时间排队等,只为吃口最正宗的味道。

一如他们酿酒,地缸要一个一个地挖,花椒水要一遍一遍地擦,酒曲和高粱翻了又翻,混合匀称,放在簸箕里,一层层在甑里铺得平整,最后心平气静地,静待高粱、大麦和豌豆—这人世间最质朴平常的东西,幻化出神奇。

我走到一处便问一处的酿酒师傅,“咱这酿酒,以后能被机器替代吗?”

师傅笑笑,“酿酒不是机器能干的事,就像和面,人得花时间揉,劲道才能揉进面里。”

山西人明白,没有感情的人,酿不出好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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