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作梗
谁也不止拥有一双鞋子;
这构成了脚的复杂性和可供选择性。
月光的拖鞋当然适合晚上穿,
而失意的时候,脚首先想到的,
是那双躲在鞋柜旮旯里的、硌人的老芒鞋。
天气总是与穿鞋有关;
某个场合、某次约会、某趟远足,鞋也会
被反复地提到议事日程。
最难选择的是没鞋可穿的童年,
多少年了,只要一想起酷夏上学的赤脚,
脚底便会蹿出一块着火的土地。
而现在,当我们拥有了不止一双鞋子,
反而在增加的选项中忙乱,无所适从。
我看到有人穿反了鞋子,
有人打乱鞋的配属,穿错了鞋子,
有人被不合脚的鞋子一跤绊倒,
有人怪罪路面不平,把脱下的鞋子拎在手上.
光脚在石子路上行走……
唯有脚是无辜的,它的沉默像一个唯一的
被选项。不论穿鞋与否,
无路可走的时候,它也必将躜足而行;
哪怕就是赴汤磁火,它也必须临渊而往。
然而,在胼手胝足的生涯中,这流浪的脚,
这无数次被不同的鞋子脱下的脚,
必将在某个静谧的夜晚,
回想起多年前一双手工制作的棉鞋,
——它那么小,但足以装下
人世所有的温暖。
一个用口腔腌渍语言的人
他是如此守口如瓶
从不说出让我们听懂的话
一个简约主义者。与人交流
他选择用“啊”
但这不是抒情,或冷抒情——
他喜欢手势:喜欢
原汁原味的肢体语言
有一刻,他就住在我们附近
因为陌生
我只看到了他的外表
我把他混同于常人
——几乎以为他不是一个哑巴
他走了,我才记起他:
他钟点工一样匆忙的沉默
但我已永远失去了和他探讨
失语的机会:一个一生穷于
表达的人,一定深畏语言的艺术。
我乐于从两个方面探寻浮力的来源,
一个是木板的正面,
一个是反面。
我又陷入周期性“惊恐”的歧途中。
因为当我按下木板的时候,
它从水里突然翻过来,
打着了我的脸。
我研究浮力的脾性。为什么带水的
木板有如活人,会溺沉水底,
而同样一块木板,烘干了却像尸体,
漂浮水上?
我沉思生命是一块木板的正面,
永远朝向水下,而死亡是它的反面,
因为复活了体内的浮力,
变得比水还轻。
我察看这块木板。看见木纹、裂缝、
节疤以及旋转的年轮,
其正面和反面毫无二致。
当它落水,是什么使它选择了
这一面朝上而非另外一面;
“偶然的骰子一擲”,大于浮力吗?
我尝试用一根钉子将正面和反面
拴在一起。我尝试用钉子
扎破浮力。
月亮在跑。在空无一物的我们头上
杂沓地跑动——夜空是其跑道,
云是障碍物。
在或迟或早就要拖下的
阴影般的喘息中,我们的生命也在跑动。
生存构成了无处不在的跑道,
厄运和苦难是跨不完的障碍物。
神秘的。一个封闭、发光的箱子,
里面装满梦和理想。
它在我们一生的高处跑动,
在一切行将消逝的事物中跑动,
仿佛内心的律法,又像自然谨严的秩序。
于是我们听从并归顺它,跟随它跑动。
逶迤的阴影中长出了枝条、
根、雾岚和果子。
它跑过我们的头顶和生命,
而我们,跑过它巨大的坟场和海洋。
昆虫最微妙的振翅,停在风的
吹动中,几百座凝固的佛塔,
都在跑动中成为我们身体的一部分。
认知从属于跑动,
而运动产生了力和美——
于是在我们死寂般的凝望中,月亮在跑。
在我们坠毁的理想和梦中,月亮在跑。
它跑动,成为一个警示和不死的路。
发光的跑动中,一只野兽跑进
它自己的陷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