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余亮
陷入夏日黄昏的人
如果不转过身来
他會拥有冗长的啤酒、冗长的落日
和耷拉在肩头的旧背心
如果转过身来
会有一堆
反逻辑的雪等着他
这堆蹲在黄昏街角的雪
为超大冷藏柜除霜产生的雪
在冰块的身份得不到确认之前
融化得有些迟疑。雪的水
在滚烫的街面上
慢慢勾勒出一个漆黑人形
仿佛是在表扬一个人
或诽谤一个人。而在落日里
说起那个被冷藏多年的人
表扬等于诽谤
如果不转过身来
这堆雪也等于废纸屑
老地址是安全的
那里有埋有父母亲的坟墓
小学校里的空教室
水泥路上的破标牌
还有这些年未能寄出的
旧课本旧笔记
部分在死去,部分在关闭,部分在撤并
唯有老地址
暂时维系着
那未崩之岸,如果
要绕过这中年的决绝
藏下那易了面孔的忧伤
就必须在一封家书里写下
那失踪已久的童年之雪
——你,仅仅是雪地里
那只饥饿的老邮筒
在那个漫长而弯曲的清晨
是刚刚浇注好的水泥船
驮着满船的我们
送他去殡仪馆火化
(请他听听哗哗的水声)
要记住那个塞过很多父亲的大铁抽屉
(不知他能否躲开烈焰中滚烫的铁)
沙粒般的骨灰装进小小的木匣
(木板的导热缓慢而持久)
雪白孝棒压住了那帧彩色遗像
(紧系衣领扣的他像是要呵斥)
墓地上的每一锹都在轰然作响
(谁听到了切断的蚯蚓和草根的喊叫)
此日埋葬了他:金木水火土
一行永恸之诗。
玻璃融化的时候
无数个影子
在热舌头的舔舐下
弓着腰退缩
有人说,清晨
那节省了一夜的
些许凉风
已均匀临幸到
每个人的头上
现在必须承受
这命运的暴揍
——可那些许凉风
是什么时候来的
又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有人说……没有人回答
这就是热舌头缄默的苦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