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陈旭光 宋奇勋
(湖北理工学院 师范学院,湖北 黄石 435003)
哈布瓦赫(Maurice Halbwachs)将集体记忆解释为群体成员共享“过去”的过程和结果[1]。他强调记忆的社会性,指出集体记忆是经由社会交往、在集体框架约束下建构的。美国学者保罗·康纳顿(Paul Connerton)在沿袭上述记忆观的同时,关注了记忆的连续性特征及其潜在的权力关系,他认为,纪念仪式和身体实践是维系记忆的重要方式,并将身体实践进一步区分为体化实践和刻写实践两种类型,强调了刻写行为的重要性[2]。
语言是记忆最直接的载体之一,每一个流行语的背后都暗藏着一个社会事件或流行现象,在不断被传播和刻写的过程中,它们以“微叙事”的方式建构了人们“语词化”的集体记忆。互联网时代的话语形态空前多元化,诸如“我爸是李刚”“油腻中年男”“真香”等网络流行语在内容上带有明显的解构与娱乐风格,在不同程度上反映了风险压力下的怨怼情绪与虚无主义,折射出转型期中国网民的价值趋向。本研究试图以新近流行的“佛系”话语为个案,观察流行性语言与集体记忆、社会结构之间的内在关联,揭示其背后的意识形态与权力关系。
“佛系”作为2018年广为传播的网络流行语,已引起部分研究者的关注。如陈龙从亚文化视角指出了“佛系”话语的流行原因,即后现代主义思潮为颇具解构气质的“佛系”一词提供了“正当性”,赋予其抵抗和反叛的权力[3]。邹诗鹏则认为,“佛系”已然跻身于时尚性的亚文化范畴,这是由于其表演性的特质和消费文化已构成一种共谋关系,最终成为了一种商业噱头[4]。
从整体看来,既有研究对诸如“佛系”等网络流行语的探讨涉及语言学、社会学、文化学等多个学科。其中,语言学视角主要探讨了词语的语义语用功能,并试图勾连网民的话语权问题[5]。在该视角中,流行语由原型语义与流行语义构成,遵循特定的构式原则。通过对构式义的有意识选择,流行语中的框填成分指向了现象背后的社会心态,成为其流行的主要动因,如“蒜你狠”系列的流行在直指物价上涨的同时,宣泄了人们对通货膨胀的无奈心情[6]。社会学视角更加重视流行语传播中的舆情效应,不少学者将其视为网民进行社会批判与舆论监督的工具,认为新生代网络流行语深化了符号与社会的内外联系,它是网络社会的话语反抗,反映了风险社会的一种不稳定状态[7]。文化研究者则倾向于探讨作为亚文化的网络流行语如何对主流文化进行颠覆与疏离。如“屌丝”“高帅富”“白富美”等词汇关涉到身体消费,是“弱者的武器”和“符号暴力”的表征[8]。
可见,不同研究者总是试图经由一个流行语探索出一种意义如何透过相互关系被表达出来,其研究或多或少地关涉社会矛盾和权力关系,带有一定的结构主义色彩。然而,既有研究往往只考察流行语与宏观社会的关系,而忽视了对个体情感和大众生活深层结构的探讨,这造成了流行语研究的“内卷化倾向”,即套用某些结构主义理论静态地解释一个语言现象。
李明洁指出,网络流行语是多样化空间中的民间表述,折射出公众的社会情绪、心理诉求和精神期盼,形塑为当下民众之社会精神文化生活的三类社会记忆[9]。作为一种民间表述,流行语往往能深刻地激起情感共鸣,为当下社会记忆的形成提供可资评议的“民本立场”和“主观细节”[10]。传统的记忆研究倾向于对重大历史事件的探讨,流行语作为集体记忆最直接的储存和传播载体鲜少论及。因此,本文尝试从话语与记忆的视角切入,探析“佛系”背后的集体心态与文化意义。具体观照以下问题:(1)“淘宝体”“我爸是李刚”等流行语已成为中国网民“语词化”的集体记忆[11]。而“佛系”这一流行语是否已经进入中国网民的集体记忆?这种记忆是如何被建构的?(2)记忆建构的过程折射出怎样的意识形态与权力关系?具有何种现实意义?
此研究将文本分析法与参与观察法相结合,并辅以深度访谈法。参与观察的线上部分主要以“佛系”话语的生产与传播流程为线索,以新浪微博、微信朋友圈、知乎网站等虚拟平台为研究场域,时间为2017年12月-2018年8月;线下部分主要考察人际传播中的文本呈现、意义解读与记忆反馈。本研究还补充了13名青年网民的深度访谈。
李明洁认为,这种“语词化”的集体记忆包含三个层面:“基础记忆”“创意记忆”与“固化记忆”[12]。其中,语词的高频使用是“基础记忆”最显著的特征,当某一语词被反复地使用和传播,其认知和情绪信息会得以再现,最终,围绕着同一语义所形成的多个语言形式聚合为一种“语义场”,成为某一集体记忆和社会记忆的表征。在“基础记忆”的前提下,部分流行语会历经“语义泛化”和“形式孽生”产生新的仿拟形态,形成“创意记忆”。当该流行语已进入《现代汉语词典》等权威语言工具书时,关于该事物的“固化记忆”便得以形成。
本研究基于学者李明洁的思路,检验“佛系”话语如何得以复现、泛化和刻写,从而形成不同层面的记忆形态。由于该流行语诞生时间较短,并不符合“固化记忆”的评判标准,因此,本研究将该话语是否被权威媒体关注、被知名网站收录(如“年度热词”)作为评判依据。
“佛系”一词在2017年12月-2018年5月间被高频使用,仅2017年12月15日一天的搜索指数就达到50 363[13]。当热度持续到2018年2月时,“佛系”这一流行语已关涉“职场、住房、日常消费、人际交往”等诸多领域,成为不少传播者的话语素材。其中,手机游戏“旅行青蛙”的火爆助推了该话语的流行,使其历经多次再现、书写与运用,进入到大众的基础记忆中来。研究发现,“压力”与“无奈”成为潜藏于“佛系”基础记忆中的核心语义。
在被问到“为何‘佛系’一词会进入您的记忆?以及它给您留下了什么记忆印象?”时,以HXP(19岁,女,大学生)为代表的受访者说道, “可能是因为那个小游戏(旅行青蛙),佛系养蛙嘛”。诞生于2018年1月的一款手机游戏——“旅行青蛙”助推了“佛系”一词的广泛传播,并将“压力”这一核心语义内置于该词的话语结构中。 “因为现代人压力和现实的问题。我把我想走就走的旅行寄托在我的崽子身上。”(ZYF,19岁,男,大学生)在谈到“旅行青蛙”走红的原因时,ZYF对“压力”的描述表达出“佛系”的流行和“现实”问题有关。在网络问答社区“知乎”上,关于“如何看待《人民日报》批判佛系青年的说法?”这一问题,用户“幕枫傲雪”同样以“压力”进行了回应,他的愤怒和无奈正是不少网友的真实写照: “当个佛系青年都被批。而且我也就周末当当,工作日还是要去上班……如果这都不行的话,那就组团抢劫吧……”
整体看来,网友以“压力”和“无奈”为主要情绪,将“佛系”的成因归咎于“工作强度大”“买房难”等社会问题。如:
“人家佛系也不是完全没有计划呀。就正常工作养好身体等房价降咯。”(“no hero”)
“奋斗一辈子看不到出路,那为什么要奋斗?……两个独生子女婚后要赡养四个老人,抚养一个小孩,压力真的比山大。”(“北月南安”)
显然,“房价过高”等社会问题给中国人带来普遍性的心理焦虑,这种焦虑由于个体能力、客观环境而无力排解时,便最终转向了“无奈”“愤懑”与“自我放逐”。当温饱不再是大多数人考虑的问题,“往更好的生活去追求”的理想与“房价增长”“赡养老人”“抚养孩子”等现实产生了矛盾。于是,“佛系”成为青年人用以宽慰自我、缓解压力、表达愤懑的话语资源。在不同的文本中,“佛系”得以不断地复现与刻写,最终凝聚为以“青年人的压力与无奈”为核心语义的集体记忆。
“创意记忆”是在“基础记忆”的基础上经过各类变异而形成的,这种变异呈现的方式通常包含“语义泛化”与“结构组聚”两个层面。“佛系”一词的产生及其中国化的传播过程,本身就是一个语义泛化的过程。首先,该词中“佛”的内涵与宗教意义上的“佛”相去甚远。“佛系”的提法最早源于日本。日本的女性杂志《non?no(ノンノ)》于2014年3月刊发了一篇题为“攻下佛系青年(イマドキ仏男子を攻略せよ)”的文章[14]。此处的“佛系”源于日本社会的“低欲望”现象。其次,当该词的语境转换为转型期的中国社会时,很快就泛化出了“都行、得过且过、没关系”等语义,“佛系青年”也泛化为“凡事无所谓的年轻人”。如受访者HXP谈到“佛系”时说到:“(佛系)是一种对自我的宽慰吧。” 并且在室友消极备考的这件事上认为: “如果用佛系来形容就会觉得,好像事情没有那么严肃,就仿佛找到了组织……有了这个词的存在,我把自己的行为划为了佛系,就会能接受很多,如果没有这个词,我们会形容这种行为为懒惰。”不难看出,“佛系”常常是青年人消极心态合理化的话语工具。基于语言策略而强行借用宗教意义上的“佛”作为修饰,某些个体化的情绪和臆断灌注到“佛”的原始能指中,从而使语义发生变异。语义灌注的过程带有话语实践者鲜明的主观意识,在该词被不断使用和传播的过程中,强化和改造着关于“佛系”话语的基础记忆。
正如索绪尔所言:“在语言状态中,一切都是以关系为基础的……语言各项要素间的关系和差别都是在两个不同的范围内展开的,每个范围都会产生出一类价值。”[15]他认为,人类有两种根本的思维方式即组合和选择,这导致了语言结构上的组合关系和聚合关系。在“佛系”话语的再生产中,这种“结构组聚”体现为“佛系购物”“佛系恋爱”等形式上的孽生形态,即“佛系+动词/名词”的语言构式。
研究者对新浪微博“佛系”话语的参与式观察发现,不少网民可以通过“佛系+动词/名词”的构式进行结构组聚,自行定义“新词”的语义,形成新的记忆文本。如通过“佛系”+“追星”的结构组聚定义了“佛系追星”的内涵——因自身条件所限,放弃对所追求的明星进行大规模的消费,而是象征性地给予低成本支持,如语例(1):
(1)我对毛老师的喜爱之前在25块钱面前退却了,我可真的是佛系追星的典范了。(“晴朗的小哼唧” 2018.05.31)
在此基础上,套用“佛系+XX”的组构形式,该话语还孽生出了“佛系玩家”“佛系更新”“佛系少女”等诸多具有聚合关系的短语。如语例(2)-(3):
(2)十一月的第六天,心态爆炸,好烦,好烦,不想上班,只想做个佛系少女,想一个人在一个安静的地方自己待一会儿(“Linniebaby”2018.03.06)
(3)这个系列不会连载,我觉得连载会毁……佛系更新,佛系。(“风云逝去·非梨泪”2018.08.31)
不难发现,正如“台湾,祖国母亲喊你回家吃饭”以“XX喊你XX”的构式仿拟了“贾君鹏,你妈妈喊你回家吃饭”的流行语,从而泛化出“期待民族大统一”的语义,“佛系”话语的变异和传播以“语义灌注”和“结构组聚”呈现,其所孽生出的“佛系恋爱”“佛系追星”“佛系购物”等新词合力拓展了“佛系”在民众心中的记忆范围,助推了其意义空间的形成。
玛格丽特(Avishai Margalit)认为,集体记忆可以被分为共同记忆和分享记忆,分享记忆强调交流性,被聚合并不等于被分享,在聚合个体记忆之外要对分散的个体记忆进行“修正”和“校准”,使个体言说上升为可供公共空间自由讨论的话题[16]。
当某个流行语经历海量复现、语义泛化和形式孽生后,会凝聚为传播主体“语词化”的共同记忆,而当这些包裹着主观情绪的话语以不同的形式再现于微博、微信朋友圈和日常社交场合时,其核心语义便建构起独特的意义空间,关于该话语的记忆也由私域走向了公域,成为分享记忆。虽然传播机制的复杂性使话语的流行常常处于变动状态,记忆有波动性,但历经“复现”和“创意”后的“分享”,本身便会发挥强化作用,使“佛系”的意义更加深入人心。
在访谈中研究者发现,流行中的“佛系”话语处在思维意识的兴奋中心,话语实践者一旦发现其经历或行为符合“佛系”所指的特征时,便会结合具体语境向公共空间展示“佛系”、分享意义,以期获得同他人交流的机会。在此过程中,“佛系”在公共层面上的意义不断强化,并对分散的、个体化的“佛系”记忆进行凝聚、修正和收编,最终在话语实践者的记忆中形成某种“集体无意识”状态(即“习惯性地”“下意识地”使用),此时,强化记忆的作用得以彰显。
“刚开始一直以为(‘佛系’一词)跟佛有关,后来大家都在用,各个媒体上也看到,就知道了意思。”(受访者MJ,女,设计师,29岁)可见,社交活动与媒体报道凝聚了“佛系”的核心语义,并以此修正了个体记忆中的理解偏差。在“为什么要使用‘佛系’而不是其他词替代”这一问题时,MJ的回答具有代表性: “流行呗,自然而然地就用了啊……没想那么多。”可见,“佛系”一词进入了其语言系统中,可被随时调用,其“无意识”的使用行为印证了该话语已潜入其深层记忆,其“重新理解-调用-无意识传播”的过程也成为一种被强化后的记忆表征。
“因为她找不到男朋友,(身上)肉多,也不用在乎吃多少,只管可爱,男朋友再说吧,经常睡觉,困了就睡吧,享受生活坐着看剧,有零食就继续吃。” 受访者LYX(19岁,女,大学生)用“佛系少女”称呼她的同学。在被问到“为什么这么形容”同学时,她回答: “经常听吧,年轻人都用啊,一直都大概了解(佛系)。” 与MJ一样,LYX对于该词的使用也呈现出某种“无意识”状态,因为“佛系”话语经常出现在生活中,所以在并未具体考证的情况下,基于社交的需要(“年轻人都用啊”),她依然优先选择了这一话语资源。
在流行语的传播机制中,“受众”与“传播者”常常合二为一,话语实践者既是接受者,又是使用者和传播者,人们总是根据既有倾向选择性地“接触-认知-理解”信息,并在此基础上转向使用与传播。早在1932年Bartlett便指出,“记忆具有选择性”,关于过去的经验与印象会集结成一种文化心理倾向,继而会影响人们对记忆的建构与选择[17]。因此,当受众对“佛系”话语已上升为无意识地选择与使用时,其“心理图式”已基本形成,记忆也进入了较为稳固的阶段,这种状态在个体层面体现为以MJ和LYX为代表的“自然而然地”话语实践过程,在公共层面则表现为该话语被广泛运用于各类媒体中,其影响力得以拓展,其既有的记忆内核得以强化。
在李明洁看来,流行语进入了权威的工具书后即标志着某个语言形式作为流行语的命运就此终结,进入了汉语民族稳定的社会记忆中[18]。而“佛系”一词的兴起和流行时间尚短,并不具备成为“固化记忆”的客观条件,但其2017年年末以来在各类传媒中的表现,已成为了一种“强化记忆”的特征。研究者在“人民日报图文数据库”中以“佛系”为关键词进行搜索(时段:2017年12月1日-2018年5月31日),去除低相关度的报道后得到文本13篇。《人民日报》广泛关注了“佛系”议题,并借用该话语论及青年人的精神状态和多元化的社会价值,表明该话语已进入官方视域并被刻写于权威化的记忆文本中。此外,“佛系”一词还被网易新闻[19]、广州日报[20]、搜狗输入法旗下的“字媒体”评为“2017年度互联网热词”;ZAKER新闻网、蓝鲸财经也将“佛系”选为年度热词,该词的全网信息量截至2018年10月已达到2 513.2 万[21]。
以《人民日报》为代表的传统媒体能较好地体现官方意志,网络平台和社交媒体上关于“佛系”的“众声喧哗”具有较强的民间色彩,官方媒体和大众的上述行为会进一步扩大“佛系”话语的影响力,使其广泛地被刻写于各种公共空间中,“佛系”话语的传播已从主观的言语活动演变为客观的语言事实,潜藏于人们的思维和记忆中,它历经“复现与高频使用”“语义泛化与结构组聚”“分享与刻写”等阶段,由基础记忆进入了较为稳定的强化记忆。
从“基础记忆”到“强化记忆”表明,“佛系”话语的记忆建构具有显豁的民间色彩,它不同于传统时代流行语传播“由官方/精英流向大众”的模式,而是从个体化的主观事实出发,广泛流行后引起官方的关注和借用。在这种传播过程中,日常生活化的意识形态特征突出地表现于记忆文本的“主观性与微叙事”、记忆实践的“解构性与娱乐性”和记忆空间的“争夺与商妥”。
在线书写的网络流行语具有较强的主观性,记录着生产者和使用者的情绪与自我认知,正如“屌丝”的自我矮化反映了普通人的自嘲心态,“佛系”系列话语的流行同样包裹着较强的主观色彩,这种“主观”至少表现于“避世”“虚无”与“释惑”三个层面。“避世型”的佛系话语凸显“柔性特色”,以一种平淡、无所谓的态度回避现实世界的竞争,追求某种心灵上的自由与“得过且过”,如佛系追星、佛系恋爱、佛系生活等。“虚无型”的佛系话语强调“安于现状”和“空虚无聊”“无精神追求”,如“对工作丧失热情,前已无通路,后不见归途”的“佛系职员”等。“释惑型”的佛系话语则是想象性地解释生活难题,以“文化解围”的方式反讽社会不公,如面对高房价的“佛系买房”等。整体看来,佛系话语带有较强的情绪意识,是对主观事实的一种反映。由此形成的“避世”“虚无”与“释惑”风格,也折射出“纾解生活压力”“缺乏精神追求”“反讽现实秩序”等核心意义,从而构成了“佛系”文本中的三类记忆主题。
从叙事上看,“佛系”文本简洁明确,由修饰部分的“佛”字和限定属性的“系”字组成,这在客观上促使了记忆的便捷。仅仅通过聚合其他词汇,“佛系+XX”即可完成具体场景中的简单叙事,因此,它更适于匹配多元语境,具备强大的实用功能。在话语的生产和消费过程中,民族主义、理想主义等主流价值的表述遭到摒弃,话语实践者以“微叙事”的方式勾勒出各式各样日常生活中的“佛系”图景,从而框定了意义、“最大化了群体认知,锚定了社会记忆。”[22]
记忆某种程度上无法直接被研究,它必须通过具体的文本和话语表现出来。而话语的生产、流通和消费势必与意义建构、权力博弈和意识形态斗争密切相关。因此,研究记忆实践在某种程度上是研究记忆话语背后的意义生产与权力实践。
近年来,以“被就业”“打酱油”“蒜你狠”“屌丝”“佛系”等为代表的网络流行语生动反映了转型期中国社会的现实问题,体现出中下层民众对于阶层固化、资源不均等现象的看法。因此,传播主体往往以解构的风格遣词造句,以语言游戏来纾解压力、表达情绪。当大规模的话语娱乐感形成,一种脱离了常规的、“翻了个儿的”狂欢图景便得以呈现[23]。从“佛系”的海量复现和高频使用就不难发现,流行语传播的初始阶段便呈现出巴赫金式(Mikhail Bakhtin)的狂欢感,即民众的广泛参与和无等级表达,话语权被释放到每一个普通个体身上,人们在虚拟的场域中开展话语游戏,在彼此观展与表演中尽情表达,规避着现实世界中的身份秩序。语例(1)-(3)和深度访谈则表明,在“佛系”话语的进一步扩散中,充斥着大量解构性的话语实践,传播主体的避世、虚无与释惑往往通过诙谐、反讽的形式表现出来,消解着宏大叙事。借用“佛系”话语,以主观事实与情感表征日常生活的意识形态,他们最终勾勒出一种颇具民间特色的话语狂欢图景。
如果说“记忆文本”与“记忆实践”的分析微观地反映了“佛系”记忆的意识形态特征,那么“记忆空间”中的争夺与商妥则是“佛系”话语较为宏观的意义表征。
传统的记忆空间中充斥着官方话语与精英话语,当大众的日常生活与宏大的历史结构产生矛盾时,权力可以通过某些制度化的安排遮蔽杂音,以确立政治合法化,从而影响人们对于一个时代集体记忆的建构。当个人主义、消费主义等多元价值渗透到当下社会,体制和资本的重新遴选使既有的权力阶层不再享有绝对的话语权,多元话语在客观上形成了对主流意识形态的调侃,网络社会的崛起又助推了这种态势。人们话语实践和记忆书写的成本大幅降低,记忆的建构也显现出异于“统一意志”的多样化。如果把网络流行语视为这种多样化的语言工具,可以看到,在该“民间话语场”中充斥着“矮矬丑”“屌丝”“佛系”等主观化的表述,人们以此来建构不同于“中国梦”等主流意识形态的时代记忆。
正如霍尔所言,协商与对立的话语实践是传统资产阶级意识形态的接受者转化为意义生产者的过程,这体现了个体对于统治阶层意识形态的抵制,是个体开启主体性意识、争夺话语权的有益尝试。当以“佛系”为代表的民间话语补充了当下中国的主流记忆时,它们也镜像出大众主体性意识的觉醒,以及对话语权的争夺,这种争夺不仅潜藏于虚拟的网络空间,也投射到现实的社会空间中。
结语:每个历史阶段都有特定的符号、话语与事件承载着记忆,如果说“上山下乡”“斗私批修”记录着一个时代的伤痕,“伤痕文学”质疑了这种意识形态的合法化,那么,以“佛系”为代表的网络流行语实践则以日常生活化的姿态书写了新时代的“欢乐”与“伤痕”;与之不同的是,网络世界的开放性使流行语在一定程度上弱化了文学话语的隐喻与政治正确性,使得记忆在认知论的范畴上更接近了可靠性(reliability)而非有效性(validity)[24]。因此,“佛系”的记忆实践更能真实地反映当下民众生存状态与价值诉求,更加呈现出日常生活化的倾向。
空间的本质是政治的(Henri Lefebvre),是各种权力关系斗争的产物。空间争夺的背后是不同主体间的协商与对话,最终目的是在日常生活中建构和谐的共生关系。实践表明,“佛系”话语已被《人民日报》等官方媒体广泛借用,强化着既有的记忆内核;资本和市场更是通过“青蛙手游”等商品固化着这种日常生活化的记忆生态。可见,“佛系”话语在流行过程中,早已跳脱私欲的宣泄,而成为官方、市场、大众共谋的话语。这一现象表明了当下话语空间的开放性和民主度的进一步延展,在此空间中,似乎潜藏着一种“日常生活政治”,它是庸常性的、关系性的政治,勾勒出多方权力的动态裂变、持续重构与和谐共生。在此图景中,以“佛系”为代表的流行性话语以看似微小的力量推动着话语民主的进程,成为当下中国“语词化”的集体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