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冷成金
内容提要 中国主流文化以人要“活着”的内在亲证为价值建构的原初动力和逻辑起点,以“人能弘道”式的自证为价值建构的基本方式,以悲剧意识的兴起作为建立正确价值观念的重要保障机制,从而建构起指向审美超越的悲剧精神。李白诗歌以最本真、自然的生命与世事人生、社会历史、宇宙自然展开对话并进行追询,其诗歌的悲剧意识表现为在悲剧真相中深情地追询,追询自然、仙、梦中的精神乐园而不得的悲剧感,用“酒”来激发和超越悲剧意识,在怀古中抒写浓郁的历史悲剧意识以及由对生命存在的清晰感受而产生的生命悲剧意识,对展示中国文化中的悲剧意识具有典型意义。
中国主流文化以“人能弘道”为价值建构的基本方式,即不断以人要“活着”的内在亲证为价值建构的原初动力和逻辑起点,依据来源于历史实践的人类总体意识(即有利于人类更好更长久地存在与发展的意识)进行自证。在自证的过程中,人的主体意识与客观限制之间的矛盾构成了现实悲剧性,人区别于动物的高智商对此进行各种形式的把握就会产生相应的情感和观念,就是原初意义上的悲剧意识。悲剧意识的兴起则是通过追问和检讨从反面确认必须建立正确的价值观念,是建立正确价值观念必不可少的保障、净化机制。
在中国主流文化中,现实悲剧性是人要“活着”的内在亲证的无限要求与人的主体能力有限性之间的矛盾的显现,它是与人同在、不可克服的人的生命感知和人的存在方式。与此同时,人要“活着”的内在亲证也决定了人对现实悲剧性进行把握的永恒冲动,这种永恒的冲动更多地是以人类总体意识为依据来对待现实悲剧性,这必然导向对现实悲剧性进行审美超越。必须特别指出的是,这种对现实悲剧性的审美超越不是无视和逃避现实悲剧性,而是把同现实悲剧性的抗争当作提高自己精神境界的方式。当然,在更高的精神境界上又会产生更高的现实悲剧性,这就要求人再次提高精神境界,如此循环往复,以至无穷。这是中国悲剧精神的主流。①
唐诗宋词作为中国主流文化精神和悲剧意识的最重要的载体之一,充分体现了以上中国悲剧意识的特点。李白诗歌以最本真、自然的生命与世事人生、社会历史、宇宙自然展开对话并进行追询,对展示中国文化中的悲剧意识具有典型意义。
至盛唐时期,秦汉以来的政治本体时代的所有合理因素都发挥到了极致,政治上的集权与自由、经济上的集中与独立、文化上的信仰与开放等方面的关系都调适得非常恰当,社会的各个方面都显得异常的自由、开放和繁荣。这样的社会给人以无限的信心,使人相信社会政治是一切追求的起点和终点,只要相信社会政治,一切都会实现。这种思维方式是人们以现实政治为本体的最典型的体现。晚唐至宋代以后,中国历史开始进入以文化本体为主的时代。所谓“文化本体”,就是不再以政治为考虑问题的起点和终点,而是不断质疑历史、现实、政治、人生的意义,并希望通过这种质疑和追询来重新建立价值,以文化探询为思考问题的起点与终点。这种追询指向的是人的心理结构,而且永无止境,追询的过程本身即是价值。文化本体的实质是摒除了外在依据,以人的心理为本体,但以心理为本体绝非无本体,而是将外在本体移入了内心。因为相对于西方的“设定文化”而言,中国文化是“亲证文化”,即以人要“活着”的内在亲证为价值建构的逻辑起点和永恒动力的文化,人要“活着”的内在亲证是最后的“实在”,这一最后的“实在”在最彻底的意义上使人的心理可以成为本体。
如果说杜甫诗在某种意义上有文化本体时代的发端作用,那么李白诗则表现出对政治本体的最强烈的乐感。时代给予的无比的信心使李白能够直视一切悲剧真相,以最纯真的心灵与“神”对话,李白的所谓“清真”诗风即来源于此。但正是这种信心,使李白不愿意承认悲剧真相,想以情感来取代现实,这也是“诗仙”称号的根本含义。所以,李白的这种对政治本体的乐感首先表现为在悲剧真相中深情地追询。如《月下独酌四首》其一:“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月既不解饮,影徒随我身。暂伴月将影,行乐须及春。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醒时同交欢,醉后各分散。永结无情游,相期邈云汉。”②花间置酒,独酌无亲,正是追询价值的最好的情景,这时候最容易敞开心灵直视自我,与自己的生命进行最纯粹的本真对话。但是,对于有着无限追求的人来说,生命本身就是最大的悲剧性存在,盛唐的李白更能显豁地感受到这一点。所以,这种人生最美好的情景恰恰兴起了人生最深切的悲剧意识。李白找不到价值,感受到了强烈的孤独,所以他要“举杯邀明月”。“举杯邀明月”是一种人格到达了至高境界的景象,而“邀明月”的结果却是“对影成三人”。至此可以看到,李白的孤独是绝对的,他找不到追询价值的对象,只能与影子和明月为伴。但影子和明月也不能和他达成交流,“月既不解饮,影徒随我身”,“我”仍然找不到生命的伴侣和价值。那么,是否由此就走向颓唐、寂灭甚至毁灭呢?不,中国主流文化的价值建构方式就是在绝无价值之处为自己建立价值,并“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的,“暂伴月将影,行乐须及春”,人生来未必是快乐的,却是必须要追求快乐的,这不是颓废的及时行乐的思想,而是要为自己寻找价值和归宿,是在绝无希望处的悲极而乐。如果说中国文化是什么“乐感文化”,那也是“悲极而乐”的文化,因为中国主流文化不相信外在的设定,没有先验和超验(孟子的“恻隐之心”、朱熹的“天理”等是中国主流哲学的歧出),只有在绝望处去建立价值。但价值的建立并非一蹴而就,“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是他“强颜欢笑”的真实状态,歌舞并未给他带来真正的快乐;“醒时同交欢,醉后各分散”,醒时交相欢乐是“我”个人一厢情愿的选择,一旦沉醉,仍然是各奔东西,没有找到恒定的意义。那么,“分散”以后是不是就没有了其他追求或行动呢?如果到此为止,那么李白的诗就称不起“深情的追询”,李白的诗恰恰就是往不可能的方向去追求可能——“永结无情游,相期邈云汉”。“我”明知月亮无情,却要与之交流,与之订盟、立约,与之相逢在那邈远的云汉之端,尽管这种“相期”是不可能的,但诗人仍然以百倍的深情进行不懈的追求。这就是以情感来取代现实,于是,“诗仙”诞生!
再看《把酒问月》:“青天有月来几时?我今停杯一问之。人攀明月不可得,月行却与人相随。皎如飞镜临丹阙,绿烟灭尽清辉发。但见宵从海上来,宁知晓向云间没。白兔捣药秋复春,嫦娥孤栖与谁邻?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唯愿当歌对酒时,月光长照金樽里。”③这是一种循环往复式的追询结构。起句的把酒问月是中国自古以来追询价值的方式,以酒来消除心灵的栅栏,使人面对生命的悲剧真相,借“问月”来进行自我追询。第二句是说月亮和人是没有情感交流的,但“月行却与人相随”,可见月亮并非真的无情,这就激发了李白以个人的情怀来温暖宇宙自然的无限热情和信心,接下来的三句,李白就将月亮与大自然描绘得无比亲切与美好。这些描绘展示了月亮的作息和行动,表现的是唐人对月亮的亲切的情感体认。这种对自然的亲和,除了来自“天人合一”的思维方式,更重要的是来自对政治本体的强烈乐感所带来的气魄与自信,是典型的宇宙情怀。在这里,李白不仅温暖了自然,还替“嫦娥孤栖与谁邻”担忧,可以说情满天地、情动天地、情变天地。但这些真的就是现实吗?不是,李白毕竟是清醒的,他还要追询:“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在唐诗宋词里有很多这种追询方式,其思路都是一样的,那就是自然是永恒的,而人事、人生是短暂的,无常在时刻俯视着人间,使人无所逃遁,但人不能就此屈服。这里由悲剧意识而深情感慨,是对认识论的否弃和对悲剧性的超越,指向即现实而超现实的审美生活态度。正如孔子在“逝者如斯夫”后如实地描摹了水流的性状——“不舍昼夜”,不去管“逝者如斯夫”的悲剧性本质,而是将“不舍昼夜”的存在形式化为本质,因此,过程本身就是目的,人以应然的情感来对待一切事物,人生有限性也就在这种审美超越中消失。《把酒问月》一诗在经过上面对宇宙自然的无限深情美好的体认之后,这样的追问就是把人的情感提升到更高、更新的层次。所以,在“情—理—情”的价值建构理路中,④“唯愿当歌对酒时,月光长照金樽里”就上升到了后一个“情”的高度:对现实的美好祈愿与审美超越。但这种审美超越并不是悲剧意识的消除,而是面对金樽中的月光,又兴起了新的悲剧意识,又进行新的情感的追询。该诗既深情地体认悲剧感,又欲以无限的激情来超越现实悲剧性,在这种循环往复的深情追询中,价值得以积淀。
在《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⑤中,李白更是将对人生不永的悲伤、对现实的无奈以及对理想的永恒追求抒发得酣畅淋漓,是一首真正的青春之歌。该诗第一句写“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将逝者如斯、人生多悲的永恒悲剧意识当头抛出,直率而深沉;“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又将羲和不驻、青春不永的大悲与理想无觅、壮志难酬的烦忧熔铸在一起,使其悲、忧的情怀弥漫开来,塞满天地。紧接着却是陡然翻出:“长风万里送秋雁,对此可以酣高楼。”这是对人生一切悲剧性的反叛,是以最为狂放的心态使生命彻底敞开,进而对悲剧意识进行审美超越。然而,现实终究无法改变:“蓬莱文章建安骨,中间小谢又清发”,这两句关合了题目中的谢朓楼和校书,上句赞美李云的文章风格刚健,有“建安风骨”,下句以谢朓自指,说自己的诗文具有谢朓清新秀发的风格,表现出对自己才能的自信及现实中的失意。但现实中的失意更激发了他追求的激情:“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览明月”,仿佛现实中一切黑暗污浊都已一扫而光,心头的一切烦忧都已丢到了九霄云外,世间的一切都为自己的意志与激情而存在。但这又并不是现实,现实恰恰是追求愈烈、失望愈深,于是有了“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这是对人生悲剧真相的再度确认,但这不是对现实悲剧性的默认,而是循环往复的追询中的上升,具有形上追求的意义,最终,李白弃绝凡庸与琐屑,在一声呐喊中,归隐扁舟。这是李白必然的选择,但这不是消沉与退避,而是以归隐为反抗,指向对空间的开拓和对心理本体的建构。全诗写出了由悲而隐的心灵历程,将人生欲无限而不能无限、人生欲尽意而不能尽意的心灵的悲剧感以翻江倒海之势在跌宕起伏中巨细无遗地抖落于脚下,展示出那个具有无限信心的时代所独有的追索人生的青春伟力。
又如《灞陵行送别》:“送君灞陵亭,灞水流浩浩。上有无花之古树,下有伤心之春草。我向秦人问路歧,云是王粲南登之古道。古道连绵走西京,紫阙落日浮云生。正当今夕断肠处,骊歌愁绝不忍听。”⑥全诗展示了一个典型的送别流程。开端写灞陵送别的经典情景,接下来以古树与春草象征着古今,充分表现出离别之情的深沉浩大。这里,思通今古,情动古树春草,古树花谢是自古以来无限的离愁别绪所致,而春草萋萋也是因为离愁绵绵不绝而生。前四句可谓愁贯古今,愁满天地,人生不能长聚,前途不能预卜,情感又不知着落何处,家园更不知归于何方,这四句就将这种具有普遍性的人生之“愁”,亦即人“存在”的悲剧性展示得淋漓尽致。尽管如此,还是要登上漫漫征途,要在那条极富历史感的古道上继续前行。最后四句是说“我”心连故都长安,长安亲友念着“我”,“我”和故人彼此思念,带着这份感情,“我”坚定不移地走向远方。诗歌的最后,回到眼前,将开头兜住,完成了一个情绪流程的循环。灞陵送别,古道伤情,人生流离漂泊,历来就是如此,但这并不能使“我”停下脚步。这仍然是在悲剧真相中深情地追询。
酒是破除心灵栅栏、使人直视本真生命的媒介。在中国诗歌中,诗人常常用酒来激发对现实的悲剧感,借酒来表现对现实的不满,并在醉酒中获得精神的超越和升华,这在唐诗中表现得最为典型。在李白那里,诗、酒、青春更成为三位一体、相互促生的生命形式,青春的光彩由酒来激发,由诗来张扬,诗因青春的魅力和醇郁的酒香而获得恒久的活力,酒因注满了青春和诗意而获得生命的品格,由此,诗、酒、青春的文化意蕴发挥到了有史以来的最高峰。
《将进酒》⑦是这方面的代表作。该诗第一句“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实是道出了李白对宇宙自然的真切的感知。在中国文化中,自然一般被认为是永恒的,但在李白这里,连宇宙自然也并非永恒,这是由于时代提供的最充分的信心使李白可以用最本真的心灵状态来对待宇宙自然,生命有限、自然中性、价值无解这些人生最根本的问题得以凸显。宇宙自然尚且不能永恒,生命悲剧意识就自然生发:“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在价值悲剧意识、生命悲剧意识、冲突悲剧意识中,生命悲剧意识是基础,价值悲剧意识是核心,冲突悲剧意识是表现形式。于是,李白在下面十四句中希望通过饮酒长醉来消解庸常、僵固的价值,自由、自信地挥洒本真生命,并以此建立起新的价值来超越生命悲剧意识。“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就是彻底破除现实桎梏、直指心灵自由的宣言。而接下来的“陈王昔时宴平乐,斗酒十千恣欢谑。主人何为言少钱,径须沽取对君酌”,则是在历史人物中找到了榜样。但这并不能取代酒醒以后看到的悲剧性现实,所以,最终仍是以酒来消解悲剧意识:“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在李白那里,这“万古愁”就是生命不能永恒、理想不能实现、心灵不能自由的永恒之愁。其实,这不只是李白的“万古愁”,也是整个人类的“万古愁”。当然,李白并不是真的要用酒来消除现实悲剧性,而是用酒来激发人的追求理想的无限热情与信心,并以此导向对现实的审美超越!
《月下独酌四首》是关于酒的组诗。在这组诗中,李白从不同的层面尽情剖析了酒的作用。在第一首中,李白因情景美好却又孤独而饮酒,酒成为李白追询价值的重要推动因素,虽然“醒时同交欢,醉后各分散”,但终于激发出“永结无情游,相期邈云汉”的青春的宣言。在第二首中,李白更是论证了爱酒的天然合法性:“天若不爱酒,酒星不在天。地若不爱酒,地应无酒泉。天地既爱酒,爱酒不愧天。已闻清比圣,复道浊如贤。贤圣既已饮,何必求神仙?三杯通大道,一斗合自然。但得酒中趣,勿为醒者传。”⑧李白把“爱酒”看作比成圣、成仙还要重要的事情,酒成为人超越现实、与天地同在的媒介。在第三首中,李白将饮酒看作是摆脱一切世间烦恼的根本途径:“三月咸阳城,千花昼如锦。谁能春独愁?对此径须饮。穷通与修短,造化夙所禀。一樽齐死生,万事固难审。醉后失天地,兀然就孤枕。不知有吾身,此乐最为甚。”⑨“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老子》第十三章)⑩因饮酒而齐一万物,自我消失,因而达到了最大的自由和最高的快乐。在第四首中,李白用酒来反抗穷愁和虚名:“穷愁千万端,美酒三百杯。愁多酒虽少,酒倾愁不来。所以知酒圣,酒酣心自开。辞粟卧首阳,屡空饥颜回。当代不乐饮,虚名安用哉?蟹螯即金液,糟丘是蓬莱。且须饮美酒,乘月醉高台。”俗谓“一醉解千愁”,在这里,李白不仅消解了穷愁,更蔑视了穷愁,对现实的不合理给予了尽情的嘲讽和批判。在整组诗中,酒是反抗不合理现实、破除心灵桎梏、追求精神自由的激发因素,也是导向对现实进行审美超越的推动因素。这组诗可谓将酒的文化功能发挥到了极致,是名副其实的中国的“酒神颂”。
李白往往以酒来彰显他的个性,他在《忆旧游寄谯郡元参军》开头写道:“忆昔洛阳董糟丘,为余天津桥南造酒楼。黄金白璧买歌笑,一醉累月轻王侯。”仅凭这几句诗,李白恃酒狂傲的形象就被塑造得无以复加。这首长诗共分四段,第一段追忆在洛阳时与参军元演的第一番聚散,“相随迢迢访仙城,三十六曲水回萦。一溪初入千花明,万壑度尽松风声。银鞍金络到平地,汉东太守来相迎”,其裘马轻狂的生活和昂扬的意气呼之欲出。第二段追忆与元演、汉东太守及道士胡紫阳游乐情事,“紫阳之真人,邀我吹玉笙。餐霞楼上动仙乐,嘈然宛似鸾凤鸣。袖长管催欲轻举,汉中太守醉起舞”,简直是人间天上的逍遥大仙的生活。第三段追忆诗人在并州受元演一家款待的情况:“翠娥婵娟初月辉,美人更唱舞罗衣。清风吹歌入空去,歌曲自绕行云飞”,仍然十分美好。但到了诗的第四段,风格忽然转换,写诗人失意时与元演又一度相逢:“此时行乐难再遇,西游因献《长杨赋》。北阙青云不可期,东山白首还归去。渭桥南头一遇君,酂台之北又离群。问余别恨今多少,落花春暮争纷纷。言亦不可尽,情亦不可及。呼儿长跪缄此辞,寄君千里遥相忆”,其低沉与悲伤可谓言之不尽。纵观全诗,可以看到,酒是兴发人的激情的重要因素,只有酒才能把人对现实的美好想象和对理想的追求激发得如此彻底,也正是酒才使得美好的想象与“北阙青云不可期,东山白首还归去”的现实的对比如此强烈。但整首诗给人的情绪并不悲伤与消极,而是在酒的引发下使人充满了摒弃庸常现实、追求美好生活的激情与力量。
在李白的诗中,酒也往往彰显着他的心灵历程,如《行路难三首》。第一首因酒而激发了对现实的愤懑,但还是执着于现实功业,虽然遭遇了曲折和艰难,但李白相信这是暂时的,可以说对未来还充满了希望和信心。但到了第二首就将“黄钟毁弃,瓦釜雷鸣;谗人高张,贤士无名”(《楚辞·卜居》)上升到历史的普遍性的高度,终于认识到“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并非暂时的际遇,而是历史的必然,于是高呼“行路难,归去来”。到了第三首,这种认识就更加彻底:“吾观自古贤达人,功成不退皆殒身:子胥既弃吴江上,屈原终投湘水滨。陆机雄才岂自保,李斯税驾苦不早。华亭鹤唳讵可闻,上蔡苍鹰何足道。君不见吴中张翰称达生,秋风忽忆江东行”,最终用酒来消解这种历史悲剧意识:“且乐生前一杯酒,何须身后千载名”,这是对不合理历史的否定,对不合理现实的批判,也是对理想的追求。
在很多情况下,李白、酒、诗意难以区分,共同形成了一种空明澄澈的境界。如《送韩侍御之广德》:“昔日绣衣何足荣?今宵贳酒与君倾。暂就东山赊月色,酣歌一夜送泉明。”再如《陪族叔刑部侍郎晔及中书贾舍人至游洞庭五首》(其二):“南湖秋水夜无烟,耐可乘流直上天。且就洞庭赊月色,将船买酒白云边。”又如《客中作》:“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处是他乡?”这是将悲剧意识的激发与超越融合在一起,生发出的是一种追求超越的青春的力量。
在李白的诗中,无论是自然还是仙、酒、梦等题材,都超越了一般的意义,在这些题材中,李白往往寄托着时代的理想,展示着时代的浪漫与激情,并希望从中获得精神的家园和精神的乐园。当这些希望在现实中不能实现时,这些希望便幻化为强烈的悲剧感,又激起更强烈的追询。《蜀道难》是对民族文化心理中桃花源情结的展示,在诗中,那为诗而存在的“剑阁”将理想与现实隔为两截:锦城代指“天府之国”,而在一定意义上说,“天府之国”是我们民族共同的精神的后花园;“剑阁”则是那个“仿佛若有光”的“小口”,过了剑门道,就是“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世外桃源。(陶渊明《桃花源记》)在李白的《蜀道难》中,“锦城”二字之前的所有诗句都是对蜀道艰险的描述,但这种描述不仅不会让人产生畏难情绪,反而激起了人们对“锦城”的强烈向往之情。盛唐时期对政治本体的乐感使李白在《蜀道难》中表现出对山水自然最强烈的乐感,进而生发出了最自由的表达!这里面不只是对自然的崇拜、对祖国的热爱以及对现实的不满、批判与希冀,更重要的是挣脱了一切心灵栅栏和束缚的自由与浪漫。也许《蜀道难》中并没有丰富具体的社会内容,但她使人吟罢无所感而又无所不感,无端地充满了生命的力量,因为她直接诉诸自我、诉诸心灵、诉诸人的心理结构的最深层次。她那出人意表而又自然之极的夸张与想象,那回旋往复、荡气回肠的旋律,那转折跳荡、腾挪无方的心情意绪,已经远远地超出了诗的规矩之外,直似肆行无忌的自由生命。在这个意义上,《蜀道难》是一首青春的颂歌,表现的是一个洋溢着无限青春气息的民族对自然的感受和对精神家园的追求。然而,精神的家园终究不能抵达,青春的理想终究不能实现,无限的激情最终幻化出的是无限的悲剧感:“锦城虽云乐,不如早还家。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侧身西望长咨嗟。”但“失乐园”的青春毕竟是青春,青春的力量就在于永恒的追求:既然精神的家园在那儿,我就一往无前。
仙与梦的主题使李白的浪漫主义充满了奇情异彩,也构成了他诗歌的鲜明特征。这类题材的诗歌往往营造出一个极其美好的世界,与现实世界相对照。从盛唐诗歌对政治本体的乐感来看,梦境与仙境是李白对人境的热爱与批判的自然生发,激发的是追求理想世界的热情与力量。如《庐山谣寄卢侍御虚舟》,李白营造出的是一个自然与仙境交相辉映的精神乐园,在诗中,李白式的想象与夸张已不是一种所谓的“艺术手法”,而是他真诚的生命体验,是其心态的具象,是生命的形式。在很多情况下,李白诗中的各句似乎并不相关,但通篇有着内在的艺术逻辑,难以句摘,是一个完整的艺术有机体。这不仅仅是各种浪漫主义的艺术手法的巧妙组合,也不仅仅是所谓的意境“浑融”,而是人的整体生命自然的外化。在该诗中,自然与仙境已无法区分,诗境与人格已难分彼此,诗即人,人即诗,似乎没有与现实的比较,似乎与现实无关,但事实上恰恰与庸常的现实形成了最为鲜明的对照。在诗中,精神的乐园与家园并没有到达,兴起的是强烈的无家可归的悲剧感,但激起的却是无限的深情追询的力量。
再如著名的《梦游天姥吟留别》,诗歌蕴涵着一个由梦入仙的心灵历程。作者以诗性的想象来取代现实,诗境越转越奇,愈幻愈真,最后幻境与实境冥然合一。李白借梦境和仙境来表示对污浊现实的鄙视和否弃,但梦境与仙境中展示的精神乐园毕竟不是现实,恰恰在与现实的对照中生发出强烈的悲剧感。然而,这种悲剧感在盛唐青春力量的鼓舞下,作者发出的是“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的宣言,激发出的是对理想追求的力量。
李白的诗歌具有浓厚的怀古情结。怀古情结是对历史道德化的追求和向往,并从道德化的历史中找到改变现实的力量。激情与浪漫使李白在现实中难遂其愿,借助对先贤的怀念来抒发对现实的不满也就成为了李白诗歌的必然选择。
怀古情结使李白的诗歌充满了崇高感,使其视野开阔、境界宏大,因而能够以一种高屋建瓴的气势来俯瞰现实和人生,同时使其浪漫主义的诗风增加了深沉的历史感、文化感和超越感。如《登金陵凤凰台》:“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鹭洲。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这是李白为数不多的七言律诗之一。首联写繁华已逝,江水自流,人事短暂而自然永恒,凸显出历史的渺小以及无法确定价值的强烈的历史悲剧意识。但结下来就为历史“立心”,对负面历史进行否定,在强化了首联兴起的历史悲剧意识中引起人对历史价值与意义的深刻思考。《唐宋诗醇》卷七评此诗说:“崔颢题《黄鹤楼》,李白见之,去不复作,至《金陵登凤凰台》,乃题此诗。传者以为拟崔而作,理或有之。崔诗直举胸情,气体高浑。白诗寓目山河,别有怀抱。其言皆从心出发,即景而成,意象偶同,胜境各擅。论者不举其高情远意,而沾沾吹索于字句之间,固已蔽矣。”颈联看似不经意的闲笔,却正是“高情远意”的关键所在:该联与“凤去台空江自流”相呼应,体现的是人与宇宙自然的亲和,建构起宇宙情怀,找到了人生与历史的意义与归宿,建立起“自然而然”的人生观与历史观,因此超越历史悲剧意识,挺立起全诗。尾联回到现实,但因有了前三联,其中所谓“忠奸斗争”也不再使人有凡庸之愁,而是将“蔽日浮云”看作终将消散的浮云,抒情主体在对现实的执著中重置历史,获得了超越。
李白往往借对古人的赞扬来彰显自己的人格理想。在这方面最著名的就是《梁甫吟》。盛唐曾提供了一些寒士平步青云的范例,再加上李白不屑科举的个性,所以勾起了他对君臣相知的幻想。在《梁甫吟》中,姜子牙、管仲、郦食其、诸葛亮等人的际遇使他艳羡不已,他挥洒不羁的天性使他自然地倾向纵横家式的人物,如鲁仲连、郦食其等,而他对道家的钟情又使他将功成身退的范蠡、张良和襟怀高洁、性情淡泊的隐士商山四皓、陶渊明等人引为同调。
在《答王十二寒夜独酌有怀》中,李白也表现出了对历史人物和情事的复杂情绪。一方面,他希望建功立业,“人生飘忽百年内,且须酣畅万古情”,“吟诗作赋北窗里,万言不直一杯水”,不愿意做一介百无一用的书生;另一方面,傲岸的性格又使他与现实格格不入,“一生傲岸苦不谐,恩疏媒劳志多乖。严陵高揖汉天子,何必长剑拄颐事玉阶。达亦不足贵,穷亦不足悲。韩信羞将绛、灌比,祢衡耻逐屠沽儿。君不见李北海,英风豪气今何在?君不见裴尚书,土坟三尺蒿棘居。少年早欲五湖去,见此弥将钟鼎疏”,又要在清高自标中获得精神价值。这二者其实是不能得兼的。在《悲歌行》中,李白更是这样写道:“悲来乎,悲来乎!主人有酒且莫斟,听我一曲悲来吟。悲来不吟还不笑,天下无人知我心。君有数斗酒,我有三尺琴,琴鸣酒乐两相得,一杯不啻千钧金。悲来乎,悲来乎!天虽长,地虽久,金玉满堂应不守。富贵百年能几何?死生一度人皆有。孤猿坐啼坟上月,且须一尽杯中酒。悲来乎,悲来乎!凤鸟不至河无图,微子去之箕子奴。汉帝不忆李将军,楚王放却屈大夫。悲来乎,悲来乎!秦家李斯早追悔,虚名拨向身之外。范子何曾爱五湖,功成名遂身自退。剑是一夫用,书能知姓名。惠施不肯干万乘,卜式未必穷一经。还须黑头取方伯,莫谩白首为儒生。”诗作以“悲来乎,悲来乎”为界可分四段。第一段直抒胸臆,唱出心中的孤独与寂寞,同时又融入宴会热烈的氛围中;第二段表达作者对富贵和生死的看法,兴起强烈的悲剧意识,并试图以酒来消解;第三段用孔子、微子、李广、屈原等典故,借古人之酒杯浇自己胸中块垒;最后一句为一段,一反上面的观点,要人建立现实功业。在唐代,出处之间的矛盾尚未解决;直到宋代的苏轼,才将二者完美地统一起来。当然,正是在这种心灵的龃龉中,李白才展示出他独特的青春的魅力。
中国文化的历史观主要是道德史观,即“以德统史”,道德是历史的灵魂和主导,历史是道德的体现。因此,对于历史上的正面人物,我们总是持尊崇和效法的态度,这也是我们民族能够绵绵不断的重要原因。但相对于无限的时空来讲,历史上正面人物的意义和价值也会遭到质疑,这也是历史悲剧意识产生的重要原因。李白在《襄阳歌》中说:“咸阳市中叹黄犬,何如月下倾金罍。君不见晋朝羊公一片石,龟头剥落生莓苔。泪亦不能为之堕,心亦不能为之哀。谁能忧彼身后事,金凫银鸭葬死灰”,“襄王云雨今安在?江水东流猿夜声”。无论是帝王还是将相,无论是失败者还是道德楷模,最终都不复存在;面对无限扩大的参照系,最终都将失去意义,这就是所谓彻底的历史悲剧意识。对于这种悲剧意识,李白消解的方式是饮酒:“鸬鹚杓,鹦鹉杯,百年三万六千日,一日须倾三百杯”,“清风朗月不用一钱买,玉山自倒非人推。舒州杓,力士铛,李白与尔同死生”。在很多诗中,李白直接把对历史的虚无感了无遗漏地展示出来。如《苏台览古》:“旧苑荒台杨柳新,菱歌清唱不胜春。只今惟有西江月,曾照吴王宫里人。”《越中览古》:“越王勾践破吴归,义士还家尽锦衣。宫女如花满春殿,只今惟有鹧鸪飞。”《金陵三首》其二、其三:“地拥金陵势,城回江水流。当时百万户,夹道起朱楼。亡国生春草,王宫没古丘。空馀后湖月,波上对瀛州。”“六代兴亡国,三杯为尔歌。苑方秦地少,山似洛阳多。古殿吴花草,深宫晋绮罗。并随人事灭,东逝与沧波。”其他如《月夜金陵怀古》、《金陵歌送别范宣》等都属此类。
必须看到的是,李白诗歌的这种怀古意识并不导向历史的虚无和人生的毁灭,而是在中国文化特有心理机制的作用下,在彻底的绝望处生发出新的希望,在价值的空虚处建立起价值,而这种彻底的悲剧意识,恰恰是建立正面价值的保障。
“明月直入,无心可猜”(《独漉篇》)。李白对于人的生命存在有着独特的清晰明确的感受,这是因为盛唐时期开放的文化心态使人破除了很多的心灵栅栏,因此李白诗歌中的生命悲剧意识如他的诗风一样特别“清真”,能够将作为“存在”的生命本真状态了无滞碍地呈现出来,又激发出对生命的热情、对悲剧性的超越和对正面价值的追询。
如前所述,在《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中,开篇直写人的本真存在感,是对生命作为悲剧性存在的最真切的感受。追求人生的永恒是人要“活着”的内在亲证的本质,但人生短暂、时间永恒,人的无尽情感追求和无法完全实现才是人生的本来面目。在《将进酒》的开篇直呼中,时代赋予的无比的信心使李白情染现实,把自然也看成是有生命的存在,于是,黄河之水如同行人一样,奔流到海就完成了自己的生命历程。这是将人的情感移于自然,也是对人的生命存在的最真切清晰的感受——不要有任何幻想,一切都不会恒定不变,接下来的人生易老——“朝如青丝暮成雪”就有了本体性的意义。因此,这是最本真的生命悲剧意识。同样是表现生命悲剧意识,后来的李贺虽然也充分表达了生命短暂的感觉,但主要指向的是对生命的绝望感。
对于生命作为一种“存在”的感受,李白往往通过曲折的形式表现出来。《上留田行》一诗表面上是说兄弟应该相互亲爱,不能遗弃,更不能煮豆燃箕,但由于没有具体事件和情节,所以就不单纯是说兄弟伦常的事,而是在具有抽象化的象征中将兄弟之爱上升到了对生命本身的珍爱。
对于爱情,李白诗描写得并不很多,《寄远十二首》(其十一)是其中的佼佼者:“美人在时花满堂,美人去后馀空床。床中绣被卷不寝,至今三载闻馀香。香亦竟不灭,人亦竟不来。相思黄叶落,白露湿青苔。”可以说这是一首纯美的爱情之歌。美人、花、香氤氲为一个整体,幻化成一种意境,让人难以言说。诗中有性,却没有对性的描写,更不会使人联想到性,因为性已经与美人、花、香一样成为生命存在,具有本体性意义。至于“相思黄叶落,白露湿青苔”,直接指向的是对生命自身的体味和追索:生命如此美好,却不能常存。也只有在盛唐这个最为开放而又最为纯真的时代,才能对爱情体会得如此之深,以至于上升到生命本体的高度。
对于生命柔弱、青春易逝,李白的感受也十分深刻:“桃李得日开,荣华照当年。东风动百物,草木尽欲言。枯枝无丑叶,涸水吐清泉。大力运天地,羲和无停鞭。功名不早著,竹帛将何宣。桃李务青春,谁能贳白日。富贵与神仙,蹉跎成两失。金石犹销铄,风霜无久质。畏落日月后,强欢歌与酒。秋霜不惜人,倏忽侵蒲柳。”(《长歌行》)诗的上半部分写春天、青春之无限美好,极为精警动人,但自“大力运天地”以下就写自然之无情,神仙与金石都不能长存,何况秋霜之下的蒲柳之质。在这种极为强烈的对比中,生命存在的悲剧性就凸显出来。
对生命的无常与变幻,李白更是深有所悟。他在《东山吟》中写道:“携妓东土山,怅然悲谢安。我妓今朝如花月,他妓古坟荒草寒。白鸡梦后三百岁,洒酒浇君同所欢。酣来自作青海舞,秋风吹落紫绮冠。彼亦一时,此亦一时,浩浩洪流之咏何必奇。”李白携妓来到东山谢安的墓地祭奠他,怅然伤悲:我带来的美妓如鲜花明月,而谢安当年的美妓早已埋在荒草覆盖的寒坟中了。不仅如此,李白还要为三百年前的谢安献上即兴编排的青海舞,并说:你当年风光一时,我也一时风光,时光洪流浩浩向前,有什么可奇怪的呢?这是对生命的洞彻,也是对生命悲剧意识的超越。
盛唐的开放与纯真使生命自身得到了充分的重视,哪怕是写一个普通的戍边战士的生命,也写得那样的庄重与深切:“烛龙栖寒门,光耀犹旦开。日月照之何不及此,惟有北风号怒天上来。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轩辕台。幽州思妇十二月,停歌罢笑双蛾摧。倚门望行人,念君长城苦寒良可哀。别时提剑救边去,遗此虎文金鞞靫。中有一双白羽箭,蜘蛛结网生尘埃。箭空在,人今战死不复回。不忍见此物,焚之已成灰。黄河捧土尚可塞,北风雨雪恨难裁。”(《北风行》)戍边战士和妻子的生命的重量被提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有时,李白也会借评论帝王的生活来表达对生命的重视。如《阳春歌》:“长安白日照春空,绿杨结烟桑袅风。披香殿前花始红,流芳发色绣户中。绣户中,相经过。飞燕皇后轻身舞,紫宫夫人绝世歌。圣君三万六千日,岁岁年年奈乐何。”又如《乌栖曲》:“姑苏台上乌栖时,吴王宫里醉西施。吴歌楚舞欢未毕,青山欲衔半边日。银箭金壶漏水多,起看秋月坠江波,东方渐高奈乐何!”从一个特定的视角看,这里并不仅仅是对帝王奢靡生活的抨击和讽刺,更多的是对美好生活、美好生命不能长在的慨叹。只有无比的信心、无限的激情和极为开放的心态同时存在的情况下,这种慨叹才会出现。
中国主流文化的悲剧意识一般并不导向绝望或毁灭,往往是先展示价值之“空”,再以“向空而有”(“人能弘道”)的方式去建立价值。人生来是没有价值的,但人要“活着”的内在亲证决定了人是必须要建立价值的,因此,人“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也就成了中国人的宿命。在价值建构的过程中,人性中的动物性和社会性在不断博弈,对人性中的社会性的体认直接指向正面价值的建立,而对人性中动物性的体认则指向悲剧意识的兴起。在悲剧意识兴起的同时,人区别于动物的高智商必然要否定其中不利于人类总体意识的因素,反而在悲剧意识的兴起中认清了生存的真相,“绝处逢生”,激起了建构正面价值的强烈欲望。在中国古代诗歌中,时代赋予了李白诗歌最为天真浪漫的气息,李白诗歌最能体现中国主流文化中悲剧意识的特点。李白一生都在苦苦地追求某种理想的人生方式,儒、道、仙、侠、艳都曾经尝试过,但最终也未找到自己的人生定位,这并不是李白的遗憾,相反,正是李白的意义所在:在灵魂的躁动中、在生命意义的不断追询中、在理想与现实的张力中产生的李白诗歌的悲剧意识,使李白诗歌散逸着永恒的青春的气息,指向的是对现实悲剧性进行审美超越的中国的悲剧精神。
注释:
②(清)王琦注:《李太白全集》,中华书局2011年版,第904页。
④参看冷成金《苏轼词历史文化解释三题》,载《中国苏轼研究》第九辑,学苑出版社2018年版,第6页。
⑩陈鼓应:《老子译注及评介》,中华书局1984年版,第10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