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秋
清道光年间,首饰艺人姚学乾是金石大家陈介祺家的常客。
一天,他在给毛公鼎等一些青铜器配制底座时,突发奇想:这么珍贵的东西,要是给它配上一个古朴又不失华丽的饰件,不是更能显示这些国宝重器的厚重吗?
随后几年,他与拓裱艺人田雨帆一起日夜琢磨,反复钻研,最终,决定对照古代青铜器的金银错(战国时代用金银嵌上装饰花纹的青铜器)工艺,在优质红木上镶嵌金银丝条,构成摆件家饰。
从此,在潍县这个著名的手工业小城,诞生了一个独具特色的手工艺绝活——红木嵌银漆器。
潍县嵌银漆器在巴拿马万国博览会上获最优等奖,蜚声海内外那年,程增的爷爷还不到二十岁。所以,程增习惯逢人就说,我这辈子离不开嵌银手艺了,这手艺倾注了六辈子人的心血呢!可是……话语里透着孩子般的骄傲,也流露出一丝深沉与担忧。
他从十几岁就开始学红木嵌银,大半辈子在嵌银厂度过。绘制画稿是红木嵌银第一步工序,要有厚实的书法绘画基础。多年的浸润,程增对于传统的花鸟虫鱼、飞禽走兽、古装仕女,早已熟稔于心。而后治胎、雕刻、镶嵌、打磨等几十个环节也都涉猎,俨然一个全活师傅。
被人称绝的,是他在红木上进行锯、刨、开榫、下卯的技法,很有心得,精致到家。经过他手的成品物件,就是放在上百倍的放大镜下,也看不到丝毫缝隙。而且,不管你从哪里进来的红木,经他处理后,一年四季从不开裂。
那年,接到一个急活,上面要他设计以古代四大美女为内容的《四美图》,作为国礼送给外国元首。其他技术都好说,就是美人的发髻,怎么用金银丝镶嵌来表达,前人从来没弄过,一下子把他给难住了。
为表现发髻的生动真实,他茶不思饭不想,反复折腾了一个多月,进行了近万次实验。最后,他发明了密割细痕、密嵌银线的独特技艺。为表现美人裙裾的流动感,他还把各种传统型号的粗细丝打乱次序,精妙搭配,跟底色浑然一体,达到国画中的白描感觉。
当时就有人问,那么硬的木头,你怎么做到国画那种“疏可跑马,密不透风” 效果的?程增只是笑笑,日久见真功,一切都依心而行,心能钻进去,活就出来了。
多年来,嵌银厂生意一直很红火,产品供不应求。可当改革浪潮风起云涌之时,它却突然倒闭了。这出乎人的意外,也似乎在预料之中。一夜之间,几百人的厂子一片萧条,有技术的师傅大部分被人挖走了,只留下上百万的债务和近百人的老弱病残职工。
改组中,上面要重点保护传统的手工艺人,想成立一个研究所,把程增等几个老人转为事业单位,专门传授手艺。这时,他那敢挑重担的大徒弟钱联志找到了他。“师傅,您可不能不管我,关键时候您要给我掌舵,这可是牵扯到几百号人吃饭的问题呀。”
“中!经营,你说了算,质量我把关。我还就不信了,祖辈上这么好的手艺,还挣不出口粮来。”程增一口应下,提前退休和稳定优厚的事业单位待遇,只字未提。
二次创业,六十多岁的人了,再从头开始,谈何容易?程增硬是一步步从绘稿、开凿、嵌丝、上漆、打磨几十道工序,一步一个脚印、手把手教那些二十出头的毛小伙子,干这细致活。时间一长,竟然有一批人上道了。
好在是领头的大徒弟钱联志出息,撇家舍业四处奔波,红木嵌银市场慢慢回暖。当然,看到商机的一些小作坊、小厂子也乘机占去了一些份额。可是,金银丝的成本,哪是一般人所承擔得起的?于是,铅丝、铝丝、各种合金丝条也都掺和起来。孬好的红木,甚至一般木料掏空,加上铅条增加厚重的手法也越发逼真。
偌大一个活跃的市场,实则是鱼龙混杂,有段时间,除了他这个老厂,就找不到一个货真价实的地方。
有几次,钱厂长找到程增。“师傅,你看现在市场价格实在太低了,我们几乎没有利润空间了,你说这个材料成本是不是可以降降?”
“你说怎么降?咱们的用料、程序就这么多,少哪个环节能成?”程增眉头一皱,撂出一句话,“你最好不要动那歪心眼子,为了那三毛两毛钱,败坏了祖辈上的名声。”
“那是,那是。”钱厂长诺诺而退。
那之后,程增心里总感到惴惴不安,对出厂的产品更是严加检验,几乎事必亲躬,每件必看。
一天,他在厂子附近一个小作坊里转悠,突然发现了一批带有厂标、自己精心设计的《四美图》。搭手一摸,貌似纯金纯银的丝线扎得他心痛。转身,他找到徒弟。
“臭小子,你知道你是在做什么吗?”
钱厂长脸一红:“师傅,这是给一家日本客户定做的,一次性买卖,影响不了大气候。”
“胡说!你这是在败坏祖辈上的名声啊。金银错,错出了国宝红木嵌银漆器。这金银错,难道又要错在金银上吗?你说,这事,你干过多少了?”
看见徒弟一时答不上来。老头气往上涌,脑袋“嗡”一声就昏了过去。
选自《荷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