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故山著信史
——论黄宗羲《四明山志》*

2019-01-24 21:33:29汤敏
浙江社会科学 2019年4期

□汤敏

内容提要 《四明山志》是迄今为止唯一一部以浙东名山四明山为记述主体的专志,为明末清初大儒黄宗羲所著。著者以其深厚的学术功底、严谨求实的治学精神,怀着对故乡山水的深切热爱,纂修此志于鼎革之际。该志之成,建立在博采群书与实地考察互相勘正的基础上,因此记述详赡,考订分明。特殊的历史背景与著者本人的家国情怀,又赋予了该志收拾故明“残山剩水”的文献价值与诗性光芒。凡此,都使之成为山志中的经典之作。

四明山位于今浙江余姚县南,“余姚南有山二百八十峰,西连上虞,东合慈溪,南接天台,北包翠竭,中峰最高,上有四穴,若开户牖以通日月之光。故号四明”。①此山风景清丽,仙踪飘渺,从唐代开始,名声渐著,唐玄宗曾遣使赐封。宋代几朝皇帝对四明山更是荣宠有加,封之为应梦名山、七十二洞天福地之一,使四明山在中国山岳中的地位臻于极盛。历代文人骚客钟情四明山,为之留下歌赋文章无数。中国名山素来有志,但四明山在明以前,只留下汉代梅福、晋代木华,以及无名氏所作的《四明山记》三篇,为之做志,从明末大儒黄宗羲始,且此后再无专志。

黄宗羲学问宏博、体大精深,举凡经学、史学、文学、历学、算学、地理学乃至金石、音律、文字学等领域,都有著述。《四明山志》是他撰写的唯一一部成稿并刊行的地方志,无论对后人发掘四明山历史文化积淀还是理解黄宗羲治学之道,乃至洞察易代之际黄宗羲的思想心迹,当都具有重要意义。

对于《四明山志》,多为片段或者零星评论。如《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认为:“四明山旧称名胜,而岩壑幽邃,文士罕能周历,故记载多疏。宗羲家于北七十峰之下,尝扪萝越险,寻览匝月,得以考求古迹,订正讹传。乃博采诸书,辑为此志,凡九门。宗羲记诵淹通,序述亦特详赡。”②周中孚说:“梨洲家居黄竹浦,当此山之极北。旧本无志,尝以己所亲历,与纪传文集相勘,每抵牾失实。因为是志以订正之……其间博采题咏,搜寻碑刻,考核详而辩证确,诚足补是山之缺典也。”③当代对此志析之稍详的还有袁逸《黄宗羲〈四明山志〉小考》④、张如安《黄宗羲与地方志》⑤、吴光《黄宗羲遗著考》(二)之“《四明山志》九卷附考《四明山古迹记》五卷”⑥。本文拟于吸收前辈研究成果的基础之上,对黄宗羲《四明山志》的修纂缘起、资料来源、编纂理念、记载内容、文本价值等作一全面阐述,以求正于方家。

一、情感旨趣:家国之思

黄宗羲《四明山志》“自序”云:“壬午岁,余作四明山志”⑦,可知此志作于崇祯十五年(1642年),黄宗羲时年33岁。初名《四明山古迹记》,共5卷。《四明山志》卷五《丹山图咏》叙述更详:“壬午岁,至自燕京,便与泽望、晦木月下走蜜岩,探石质藏书处,宿雪窦,观隐潭冰柱大雪,登芙蓉峰,历鞠侯岩,至过云识所谓木介。归而晦木为赋,泽望为游录,余则为《四明山志》。”⑧

黄宗羲从年轻时起,便有遍游天下名山的志向。从“自序”所述“吾乡之人,闻谈四明之泉石,未尝不如嵩、华之不相及也。况于来游者,云烟过眼,曾能得其仿佛乎!余往来山中,尝有诗云:二百八十峰,峰峰有屐痕。因以足之所历,与记传文集相勘,每抵牾失实”可知,黄宗羲对于四明山的山石洞壑,早就屐痕踏遍,对四明山的历史传闻与记载,也同样了然于胸。过云归来做志,在当时实乃兄弟之间(晦木、泽望,即黄宗羲弟宗炎、宗会)相互激发呼应之作。

黄氏家族自南宋绍兴年间为避金兵之乱,迁居余姚黄竹浦,以后繁衍生息,遂成当地名门望族,至黄宗羲已是第十七代。四明山既是黄氏家族世世代代庐墓之所在,所承载的家族情感与个人情感之深沉是不言而喻的。从南宋初直至明末,长达500多年的光阴里,足够一个勤奋聪明的家族在一个地方开枝散叶、发展壮大,建立稳固的根基,获得财富与功名,也足够他们对此地产生绵长、深挚的感恩、相契之情。黄宗羲在《化安寺缘起》一文中,写到:“元虞集状余姚州判黄茂云:‘附近有化安、永乐二寺,府君皆舍田山于僧,永为子孙藏修游息之资。’州判者,吴草庐高第弟子,余之九世族祖也……自先端忠公(按:即黄宗羲父亲黄尊素)赐葬化安山,余每遇诸家文集干涉此山者,即钞之以为故事,其所得于寺者仅如此……余以吾母姚太夫人之命,割地数十亩,展其员幅,于是佛殿粗具……夫先通判舍田山于方盛之日,吾母拾地于已废之后,何黄氏与与兹寺有夙契也。”⑨从文中可知,至迟从九世祖开始,黄氏家族就与化安山、寺接下了不解之缘。化安寺,《四明山志》卷一“名胜”有载:“化安山:……其僧寺即化安寺也……有撺水,宋《会稽志》所谓化安瀑布也。其流悬空而下,有石隔之,分为二道,各十余丈,汇为池曰喷珠池。”⑩黄宗羲别号双瀑院长、双瀑院住持,即得名于此山瀑布。他曾经长期在此读书写作,实现了九世祖“永为子孙藏修游息之资”的夙愿。除了双瀑院长、双瀑院住持之外,黄宗羲一生中颇为丰富的名号大多与四明山有关。如梨洲老人、梨洲山人、南雷、茭湖鱼澄洞主,在《四明山志》卷一“名胜”中都有记载。可见,对于黄宗羲而言,四明山犹如万物之无尽藏,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信手拈来即可寓意其人生境界与性情旨趣。进而言之,四明山构成了黄宗羲心灵版图的一部分,参与了他的精神建构历程。再进而言之,四明山与生长于斯的人们所凝成的血肉关系,使其具体的山水、人物、文化,足以抽象为家国意象的表征。那么,黄宗羲在明亡前为之做志,在明亡后再做改定,是借此抒发并寄托他爱家山思故国的思想感情。

清康熙十三年甲寅(1674年),《四明山志》定稿,凡9卷,此时黄宗羲64岁。从起草至成书,期间经历了30多年之久,跨越明清两代崇祯、顺治、康熙三朝漫长且动荡的岁月。次年,作自序一篇,署名“茭湖渔澄洞主黄宗羲”。据“自序”:“壬午岁,余作《四明山志》,亡友陆文虎欲刻之而未果,藏于牛箧,鼠啮尘封。癸丑岁尽,逢太夫人寿日,应酬辍业,偶展此卷,而文虎评校之朱墨如初脱手。然其间凡例不齐,词不雅驯,重为改窜,始得成书。犹幸向者之未刻也。念亡友作土中人且三十年矣,相知云亡,谁定吾文,搁笔为之三叹。”黄宗羲于母寿闲暇之日,翻出多年前的旧文,再读之下除了发现初稿“凡例不齐,词不雅驯”之外,更激发了沉痛之思。所谓睹物思人,当年评校志书的友人已经作古,谁能疑义与析呢?陆文虎,即甬上名士陆符,黄宗羲与他交情最称至交,不但序其文,为之写作墓志铭,而且在自己的诗文中多次称述其交情,对他的诗文、人格推崇备至。陆文虎还是与他并肩抗清的战友。在他回忆旧友的《感旧》诗14首,有两首写他们之间的友情。其一曰:“高谈不见陆文虎,深识难忘刘瑞当。岂料一时俱夺去,浙东清气遂销亡。”足见黄宗羲对青年时期朋友的真挚情感。⑪知交故去后,重改旧文,伤逝悼亡之情得以稍作排遣。

“岂料一时俱夺去,浙东清气遂销亡”,甲申之变后,故国云亡,故交云亡,山容改色。监国鲁王元年(1646年),黄宗羲义军抗清失败,率领残部500人退入四明山,驻军仗锡寺内,意在结寨固守,作为海上抗清的后方。由于军中将帅不听节制,抢夺粮食,激起民愤。山民烧毁杖锡寺,烧死两位将帅。王翊率部在四明山中继续抗清,虽战事时有称捷,最终仍告失败。王翊被杀,后黄宗羲回到黄竹浦故居隐居。《行朝录》卷九“四明山寨”述其始末甚详。文末,黄宗羲叹曰:“四明山本非进取之地,其始之欲寨焉者,亦如田横与其徒属五百余人入海居岛上之意。”⑫《四明山志》卷九《丹山图咏》写到:“……海内兵起,徐忠襄公问浙东可以避地者,余以四明山对……吴霞舟先生流离海外,余欲以四明山处之,道阻不果……山寨纂严,此山遂为战地,血瀑魂风,嵚崟变色,犹幸二公之不来耳。当余手抄道藏之时,方欲遍游天下名山,四明不过从此发迹。即不然而自绝于世,亦泥封洞口,猿鸟以为百姓,药草以当粮糒,山原石道,别有往来。岂意三十年来,芒鞋檞笠,未沾岳雨,兹山亦遭劳攘。高栖之意,尚无寄托,执笔图此,有涕滂然。”⑬这一段序文忆及四明山抗清失利的往事,读来真有锥心泣血之痛,当作于《四明山志》改定之时。

“此山遂为战地,血瀑魂风,嵚崟变色……兹山亦遭劳攘。”鼎革之际,四明山沦为干戈之地,南下的清军铁蹄踏破了四明山的优雅、宁谧,数千年来所蕴蓄的清气被北方侵略者的“蛮气”所污染,徒留残山剩水。“‘残山剩水’在清初往往寄托着晚明士人一种难以抑制的强烈历史悲情。”⑭晚明士人黄宗昌遭权奸斥用诬陷,晚年隐居崂山,踏遍崂山而作《崂山志》,后世周至元续修《崂山志》,曾说他“借著述以发其悲慨,盖不徒纪名胜表遗迹也”,并在《题黄侍御〈崂山志〉》中写道:“曾以节义重东林,晚游二崂寄恨深。剩水残山那堪志,聊将秀笔写忧心。”⑮即揭橥出“残山剩水”之意象。黄宗羲的《咏史》诗中,用“胜水残山”来抒发遗民痛史:“弁阳片石出塘栖,余墨犹然积水湄;一半已书亡宋事,更留一半写今时。胜水残山字句饶,剡源人近共推敲;砚中斑驳遗民泪,井底千年尚未销。”⑯他在明亡30年后改窜《四明山志》,绝不仅仅是基于整齐体例、雅化文字的考虑,而是以一片遗民心曲,烛照故国山河岁月,这既是他个人缅怀故山胜境,为优雅迷人的四明山文化作一历史的回眸,也有在抗清失败、匡复无望之后,通过文献记录来收拾汉文化的“残山剩水”的现实考虑。

二、编纂准绳:史家法度

黄宗羲是一代学术大师,提倡以经世致用的实学来扭转宋明以来的空疏学风。在明末清初的史学界,他具有开创之功,被梁启超誉为“清代史学之祖”。“他的著作,如《明儒学案》、《行朝录》等,或博闻广搜,积数十年之力;或身历其事,据实记闻。”⑰他将这种史家法度运用到地方志编纂,提出了“志与史例”、“纂志者见其考索”的杰出见解。“关于考索的方法,黄宗羲提出:(一)群书互证法,即取诸家文集、实录、正史与志乘材料相参。(二)他在《匡庐游录》中提出‘以唐证宋,以宋证元,以元证今。予杖履所及,一二指摘’这一重要的考证方法,这是将文献记载与实地考察的功夫相结合而总结出来的。”⑱《四明山志》就是忠实地贯彻了这一考索原则,从而成为历代山志的典范之作。黄宗裔说:“自来名山多有志,独四明阙如,遂使名迹消沉,清言漏夺,伯兄此志所以补前阙也。顾诸志多出凡手,而伯兄以起衰之笔为之;诸志多因袭故纸,未尝身历,承误踵讹,而伯兄青黎芒屩,无深不探,凡志中所考正前讹者不可胜数。”⑲考之黄宗羲为此志所下的功夫,此诚非溢美之言。正是在广征文献和亲历诸峰相结合的基础上,成就了《四明山志》精详独到、信而有征的编纂特色,一扫明代修志闭门造车、徒袭陈说之弊,为后世方志编纂开严谨求实之风。

黄宗羲幼承家学,青少年时代就四处寻书访书,广搜博求。当时江南著名的藏书楼,都有他的足迹,“穷年搜讨,游屐所至,遍历通衢委巷,搜鬻故书,薄暮一童肩负而返,乘夜丹铅,次日复出,率以为常”。⑳黄宗羲早年就留心网罗有关四明山的文献记载。他在《四明山志·丹山图咏》“序”中写到:“忆岁辛巳,在金陵从朝天宫翻道藏,自易学以外,干涉山川者,皆手钞之,矻矻穷日,此卷亦在其中。”㉑前引“化安山”条,也提到黄父归葬此山后,“余每遇诸家文集干涉此山者,即抄之以为故事”。可见此志文献资料所积之久且博。审之 《四明山志》,黄宗羲所援引文献有道藏、郡县志、山记、史书地理志、碑铭、摩崖石刻、诸家文集、历代诗词、高僧行状、民间传说等等,几乎每个条目下面都有数条文献加以引证、发明,既体现了《四明山志》考索文献之细致详赡,也反映了四明山文化机质之富博沉实。

黄宗羲偕诸弟游过云,归来即着手写作山志,显然早已胸有丘壑。他不屑于因袭陈言、未尝身历的陋儒修志行径,而是“与山君木客争道于二百八十峰之间”㉒,是“二百八十峰,峰峰有屐痕”,于是“文生于情,情生于身之所历”㉓,创作出真实可信、文辞优美、情感真挚的山志经典。志中所载作者本人的《过云木冰记》,即是一篇气势跌宕、蕴含哲思的游记。记叙了在极端恶劣的天气从雪窦到过云,遇见木冰奇观,而引发的对造化之道、人世治乱的思考。又如在“白水山”条下,记述与儿子黄百家辨读磨灭涣漫的摩崖题名的场景,也很生动。

取诸文章诗词、正史、志乘材料相参,又取文献记载与亲身所历所见相参,去伪存真,考信不诬,使《四明山志》处处洋溢着作者严谨的考索精神、严明的史家法度。整部《四明山志》,订正前人讹误,纠缪释疑处特多。如“关于四明山名称之由来,从晋代谢灵运、唐皮日休、陆龟蒙以来一直以为‘四明’即四面开窗,而黄宗羲经实地勘察,指出四窗同在一面上,澄清了千年谬传。卷一‘菱湖山’条,《说郛》称有‘湖渔洞’,张东沙《宁波府志》则称之‘渔湖’,黄宗羲考证两说皆误。‘夫茭湖为山名,鱼澄为洞名,《说郛》漏脱不成文义,《宁志》因之而又倒置之曰渔湖,盖不可究诘矣。’又如‘大梅山’条,《高僧传》言此山在余姚之南七十里,而黄宗羲则考实为‘在鄞之东南,其去余姚一百九十里’。‘白岩山’条,山中有一古墓,‘《奉化志》云:不详其何人’,黄宗羲确证此为宋张良臣墓,并详述其迁居佚闻等等。”㉔再如“杖锡山”条,指出西岭之内石刻“潺湲洞”,为“妄刻”,真正的潺湲洞在白水宫。“白水山”条,引多条资料以驳《余姚志》记载失实之缪。“寒草岩”条,“俗伪为韩采岩,而别出寒草岩于东面,非也”。“东山”条,引四条文献记载,反复推演,力主谢安东山再起之“东山”,实四明东山,非上虞东山。“大小晦山”条,用逻辑推论方法,力证山名与黄巢传说无关。“蜜岩山”条,通过自己亲身体验,认为此山高峻,非人力可攀,驳《道书》“上有石匣,盛仙蜜”说法,认为是野蜂筑巢于其上,岁久积蜜,流溢潭间。卷二《伽蓝·雪窦资圣寺》中,述寺僧知和故事甚详,以证《传灯录》记载之误。㉕

卷四《九题考》,“序”曰:“余创《四明山志》,与山君木客争道于二百八十峰之间,而知所谓九题者,陆、皮未尝身至,止凭遗尘之言,凿空拟议。故在陆、皮已不得九题之实,后人凭陆、皮之诗以求九题,其不得遗尘之实又何怪乎!余既考其得失,每题系以一诗。岂能与鲁望、袭美争秀,然凭虚摭实,使好事者无迷山迟响之惑,则有间矣。”㉖唐代诗人陆龟蒙,应四明隐士谢遗尘之请,作《四明山诗》,凡九题,皮日休和之,传为诗坛佳话,后人往往据九题诗想望四明景致。但因陆、皮二人并未亲自,不免凿空拟议,何如黄宗羲身履岩岫,考之书传,考证详明。又重作“九题诗”,使后人得四明之真境。

至于卷五《丹山图咏》,《丹山图咏》是道藏书,以四明山名胜为道调,托名晋代木玄虚撰,唐代贺知章注。图为祠宇所刻,与元道士毛永贞《石田山房诗》合为一卷。黄宗羲认为其咏与注其实是毛永贞之徒所为,其中年代不伦、割裂疆域、淆乱疏略诸病,攀援故事则子虚乌有,不可以记传勘证,讥讽其为鲁莽道士之常。因之重作四明洞天图,使七十二处峰岭洞窟历历可数,对于咏注错谬之处,亦一一刊订分明。

但是对于传闻逸事,黄宗羲则秉持包容的态度。如“伏龟山”条,写到:“其山状如鸡子,有三朵、五朵峰出没烟霭中。今三朵,《余姚志》譌作三孕,又无地以实之,盖即羊额岭上之三台峰也。有石室,传为汉张平子所居。道书言其割木此山,有板木三五堆,作紫金色,常有云霞覆之。其后张充拾得五寸,至会稽太守处,削作蝴蜨,便冲天飞去。此可留为谈助,不必核其虚实也。”㉗

三、文化价值:质实文丰

《四明山志》共9卷,一卷一门,分别为:名胜、伽蓝、灵迹、九题考、丹山图咏、石田山房诗、诗括、文括、撮残。第一卷“名胜”,下分100多个条目,详述四明山各峰峦洞天,占了全书三分之一的篇幅。第二卷“伽蓝”,记述四明山中寺院63处。第三卷“灵迹”,记述四明山中的神仙、隐逸故事。第四卷、第五卷内容已见前述。第六卷载录元道士毛永贞所辑《石田山房诗》,第七、八卷是有关诗文。第九卷为杂说、奇闻等。

黄宗羲以史家之笔著山志,全面记述、阐发了四明山地理环境与历史文化,文核事实,鲜明地体现了地方志作为“信史”的本质属性,具有极高的文献价值。山志毕竟有其特殊性,作者又是文学大家,因此是志文笔雅驯精洁,摩景状物刻画入微,使人读之如身历其境,徜徉于灵山秀水中。又多载诗文,更添四明清韵。四明山乃洞天福地,自古多隐逸、多仙侣,对此详加记载,使四明山一泉一石、一草一木,无不蒙覆着一层迷离恍惚、亦幻亦真的迷人色彩。所有这些都使整部志书弥散着浓郁的人文气息,具有极高的审美价值。

山志的产生最初可以追溯到到先秦时期 《尚书·禹贡》与《山海经》这两部著作中有关于山的内容。自《隋书·经籍志》以来,在中国传统目录学中,山水志书一向列入史部地理类中,因其实用与见闻的功能而备受历代学者与各级官吏的重视。山志修纂最盛于明清,彼时几乎凡名山都有志传世。一般而言,山志“以形胜景物为主,描摩宛肖为工。崖颠之碑,壁阴之记,以及雷电鬼怪之迹,洞天符检之文,与夫今古名流游览登眺之作,收无孑遗”㉘。山志作为一种地方性文献,是研究区域环境变迁、历史地理、文化史、社会经济史的重要资料,具有重要的学术价值。

《四明山志》记述了四明山历史上的名称,“四明”山名的由来,四明山与天台山的合与分,建制沿革,方圆与四至等。更将峰峦洞壑的得名、分布、方位、形貌,支脉连属、溪流的源头走向、名胜古迹分布指陈分明,凡是峰、岭、岩、陇、嶴、台、洞、瀑、池、泉、林、屿、堰、冢、亭、宫观、伽蓝,靡不具载,使得四明山的山水风貌、自然人文景观在历史上第一次得以全面呈现。特别是作者的记述都建立在亲自查勘所得与大量历史文献、传闻相互印证的基础上,考覆详,辩驳确,从而为后人留下有关四明山自然与人文景观的真实可信的资料,使《四明山志》成为一部闪烁着亲证实学光芒的地理历史学著作。

四明山成为一方名山,与唐宋以来朝廷的褒锡崇封不无关系。据《四明山志》,唐玄宗天宝三年(744年),唐玄宗遣使来祷神仙刘纲祠,建白水宫。宋徽宗政和六年(1116年),诏扩建白水宫,建玉皇殿,为之榜书“丹山赤水洞天”,封刘纲为升玄明义真君,刘妻樊氏升真妙化元君,禁樵采,减租赋。宋理宗嘉熙初,命分“金龙玉简”藏于白水宫。雪窦山资圣寺,唐会昌元年(840年)立,咸通八年(867年)重建,赐名“瀑布观音院”。宋太宗、宋真宗累加赐封。宋理宗梦至名山,诏进天下名山图,与四明山图恍然梦合,淳祐四年(1244年),御书“应梦名山”赐之。四明山文化地位至此臻于极盛。四明山是佛、道两教圣地,山志记载了寺庙、宫观的地理位置、自然环境、外貌特征、历史沿革,以及开山、住持和名僧名道,成为研究唐宋佛道文化发展史的珍贵资料。

《四明山志》以描摹自然风光和人文故事见长,文学色彩浓厚,可读性强。“夫以先生之道高穷壤,学贯古今,发为文章,争光星日。今出其绪余,以表彰名胜,宜乎涉笔成趣,为山灵生色。”㉙黄宗羲高怀逸趣,文笔典雅流畅,写景状物,无不声色宛然、诗意盎然。姑举数例。“白水山”条:“……飞瀑注壑,奔扬滞沛,数里之内,时有雾露沾人,所谓潺湲洞也。”“黮山”条:“与太平对峙,其山深僻,数峰天际,有三龙潭,崩湍次第而下。中潭之巅,奇石横空,激水答响,妲溪出焉。”“莲花山”条:“……东接娥山之胜,南通古剡之幽,乌峰嵯峨乎其后,萝岩揖逊乎其前,左邻白水,右带青烟,山川之气融结于此。”㉚虽然用词无多,辞藻无华,却生动跳脱、形神毕肖,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于言外,笔下流露出对家山眷眷深情,体现了作者深厚的文学功力。

《四明山志》没有为人物专设一门,唯以人物附丽于山川、遗迹之下,且以隐士、逸民、仙道、高僧为主,穿插记之,凸显了四明景物之清华、人物之高华。如“万竹屿”条:“宋高元之著书之所也。元之字端叔,读书靡不究极,佛氏藏经五千卷,亦为再过,他可知也。含英咀华,以昌其文。楼攻愧称其困阨多,故其思苦愤悱极,故其得真有刿目鉥心、穿天出月之工。陆放翁于文章少所许可,以诗人称端叔。尝结庐察廉冈,在大小万竹之间,著《万竹先生传》以见志焉。”㉛“这一条仅用 120余字,便将高元之其人及学术造诣、生活遭遇都作了明确的说明。其主题是介绍万竹屿,但全文并无一语涉及正题,但人们读了以后,同样可以了解万竹屿之来历。这就是借景以传人,而不是正式为他作传。”㉜可见此志记人,笔法灵动自由,不拘一格,于山川为经,以人物为纬,记述了人与山的互动互存关系。他们中既有高人隐士,也有世代耕读传家于此的平凡的四明山人,乃至山君木客。人与山相互依存,山不但提供丰富的物质资源,也提供丰沛的精神资粮,人们从山取资,也为山增添生机活力,在漫长的岁月中共同塑造出一座山的独特气质。

四明山是贤圣之所游化,清幽绝尘,最适合高士隐者,所以志中此类人物犹众,诸如谢遗尘、刘纲夫妇、孔祐、毛永贞、孙郃、谢敷、杜君产、宋耕、张良臣、高元之、黄公、修己、炳同、清简、重显、昙颖、知和、智鉴、智融、法常、施肩吾等人。他们身上都具有不慕荣利、甘于淡泊、爱乐山水、崇尚自然、安贫乐道、志行高洁等等一向在中国文化传统上被赞美、景仰、追求的文化品格。这也是黄宗羲本人所尊崇的理想人格,他不愿这些美好的人物形象随着时间流逝、外族文化的入侵而磨灭,因此加以具载,使后之来者可以执此志而追想其人风致。

四明山志的文学性与审美性还表现在入志之诗特多,除了前三卷门下各条大都附诗一首至数首之外,《九题考》、《丹山图咏》以诗为主,《石田山房诗》、《诗括》、《文括》二门纯粹就是诗文的辑录。所以《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对此颇有微词,认为体例不纯。确实,从某种意义上说,《四明山志》甚至可以称得上是一部四明山诗之志。据笔者粗略统计,《四明山志》录诗四五百首。作者上迄南朝孔稚圭下至明末清初,既有著名诗人也有乡土诗人,有僧、道、俗,题材广泛。这代代累积的诗词,既多维度地描绘了四明山景物的秀丽壮美,也层累起四明山丰富的文化地层。《四明山志》多诗,既是四明山本身的文化特色所决定,也取决于黄宗羲本人的诗史观。他认为诗可以兴观群怨思无邪,“夫诗之道甚大,一人之性情,天下之治乱,皆所藏纳”㉝。确实,诗记录人对山的认识、感受,刻录自然变迁、历史沧桑,寄托生命感怀、家国情怀。斯志存诗数百首,不但成为文学史上的珍贵资料,而且构筑起一部穿越时空的自然史、心灵史。“甲申之后山河尽,留得江南几句诗”,多以诗入志,既是黄宗羲诗可以“补史之阙”的泛史观的表达,也体现着黄宗羲本人作为明遗民自觉的文化信仰与深沉的文化寄托。

身处天崩地解的明清易代之际,黄宗羲经历战败、亡国、破家之痛,心灵与精神遭遇重创。他回到四明山,隐居、读书、著述、讲学,一方面思考失败的原因,一方面对故国文化留连不舍。“西风残照,汉家陵阙”,黄宗羲回望那一缕汉文化的残阳,深情不置,以家乡山水的名义载之入册,永垂于世,犹如他写下《明夷待访录》,期待贤人圣者一样,期待后来者从中看到一座最真实、最美好的四明山,体悟、传承此山所承载的文化。

康熙三十四年七月三日 (1695年8月12日),黄宗羲与世长辞。此前,他已经在化安山为自己建筑了简陋的墓室。托体同山,斯人斯志,与斯山同久长。

注释:

①⑥⑦⑩㉗㉛黄宗羲:《四明山志》卷一,《黄宗羲全集》第二册,浙江古籍出版社 2012年版,第257、554~556、225、299、262、286页。

②载《黄宗羲全集》第二十二册“附录”,第178页。

③周中孚:《郑堂读书记补逸》,转引自洪焕椿《浙江方志考》,浙江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510页。

④载《浙江学刊》1986年1、2期合刊。

⑤载《宁波师院学报(社会科学版)》1994年第1期。

⑧⑬㉑㉒黄宗羲:《四明山志》卷五,《黄宗羲全集》第二册,第367~369、369、367、367页。

⑨黄宗羲:《四明山志》卷八,《黄宗羲全集》第二册,第440页。

⑪吴光:《天下为主——黄宗羲传》,浙江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52页。

⑫黄宗羲:《行朝录》,《黄宗羲全集》第二册,第172页。

⑭杨念群:《何处是江南?——清朝正统观的确立与士林精神世界的变异》(增订版),三联书店2017年版,第30页。

⑮转引自温爱莲《黄宗昌、周至元〈崂山志〉比较研究》,青岛大学2009年硕士学位论文。

⑯《周公瑾砚》,《南雷诗历》卷二,《黄宗羲全集》第二十一册,第851页。

⑰楼毅生:《论黄宗羲的史学思想及其影响》,《河北学刊》1995年第6期。

⑱张如安:《黄宗羲与地方志》,《宁波师院学报 (社会科学版)》1994年第1期。

⑲《四明山志》(张氏约园刊本),“黄宗裔序”。

⑳全祖望:《梨洲先生神道碑》,《黄宗羲全集》第二十二册“附录”,第3页。

㉓黄宗羲:《四明山志》卷四,《黄宗羲全集》第二册,第346页。

㉔袁逸:《黄宗羲〈四明山志〉小考》,《浙江学刊》1986年1、2期合刊。

㉕以上诸条,分别见《四明山志》,《黄宗羲全集》第二册,第258、259、263、266、282、294、312页。

㉖黄宗羲:《四明山志》卷四,《黄宗羲全集》第二册,第345页。

㉘章学诚:《修志十议》,《文史通义校注》,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848页。

㉙《四明山志》(张氏约园刊本),“靳治荆序”。

㉚以上各条,分别见《四明山志》卷一,《黄宗羲全集》第二册,第263、271、302页。

㉜仓修良:《方志学通论》(增订本),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454页。

㉝黄宗羲:《南雷诗历·题辞》,《黄宗羲全集》第二十一册,第78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