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艳
晋阳是太原的前身,位于山西中部太原盆地的北缘。独特的地理位置,优越的自热环境,成为历代兵家必争之地。晋阳地区处于华夏民族与北方各民族的交错地带,并逐步发展为北方民族和华夏民族交往、活动的中心地区。1988年出土于太原市金胜村赵卿墓的一件虎形灶,形制奇特,为国内首次发现。虎形灶可拆卸,携带方便,十分适合行军作战或打猎,兼具中原和草原文化的特点;不仅是实用器也是精巧的艺术品,为东周时期所仅见。
赵卿墓虎形灶(图一)青铜制,通高162厘米,灶体高22厘米,长46厘米,宽38厘米,由灶体、釜、甑和四节烟筒七个部件组成,现藏于山西省博物院。赵卿墓虎形灶各个部件拆卸和组装都十分简单,便于使用和携带。
赵卿墓青铜灶,是墓主人生前行军作战或游猎时随时携带的生活用具。灶体作虎头状,略呈椭圆形,无底。灶体下缘平整,直接放置于地面,与地面自然形成半封闭的空间,以集中火力。灶门敞开为半圆形。敞开的灶门,保证了柴火的完全燃烧;半圆形的设计,使流入灶膛的空气量适中,利于柴火的点燃。灶眼为圆形,上面套接圜底青铜釜,用于盛水。釜上承接小底折腹甑,釜和甑作字母口上下套接。青铜甑底部有圆形辐射状孔箅,用来蒸食物。釜和甑左右两侧皆有环耳,方便提携移动。灶体后侧也有用于提携的青铜提链。灶眼后为圆形的烟筒,共四节,每节长约35厘米,烟筒两端皆作子母口,方便套接使用。据考证,赵卿墓虎形灶的烟筒是迄今已知最古老的青铜烟囱。青铜虎灶内膛有凸起的小齿,用于搪灶挂泥。灶膛抹泥后,不但可以保持膛内温度,使热量集中,而且可以节约柴薪。与赵卿墓青铜虎形灶一同出土的还有帐篷的顶构件。帐顶侧面有十个铜环,鸭嘴形扣连接其上,扣可套绳索,与帐篷四周立柱上的顶环扣接,搭建成帐篷下的篷骨,与帐篷顶配套使用。如遇冬季行军,帐篷作军帐,虎灶生火,还可用来取暖;青铜灶的四节烟筒套接后伸出帐外,烟随烟筒冒出,在密闭的帐内也不会被烟呛到。2500年前山西人的生活经验与智慧至今在山西农村和小城市仍有沿用。
赵卿墓虎形灶灶体以虎头作装饰。灶体表面的大角虎头纹以云纹、回纹、鳞纹作填纹。虎头形象十分引人注目,双目圆瞪,虎口大张,以凸起的鼻梁左右对称。鼻梁与上下两侧所饰的卷曲云纹略呈“王”字。鼻梁上方顺势向左右两侧延伸至两耳。两耳外廓有一对凸起的大角,大角如拧结的双绳在尾部微微翘起,增添了老虎的威严和神秘感。两耳概括为窃曲纹;两角上的阴刻细线,有规则地排列,表现出角制物的质感。虎脸两侧各饰一组首尾勾连的蟠螭纹。灶体后方的烟筒,好似虎尾,虎尾直立,似乎准备搏击。灶膛上的釜饰牛头双身螭纹带,甑饰夔龙纹带。釜和甑分别铸饰铺首衔环青铜构件。
赵卿墓是迄今所见等级最高、规模最大、随葬品最丰富的春秋贵族墓葬。在所发掘的随葬品中,以虎做装饰的青铜器也颇为多见。
虎鹰互搏銎内戈,戈援中心透镂精美花纹。銎上部与内上立雕猛虎擒扼雄鹰、两兽拼死搏斗的生动场景。虎昂首瞪目怒视前方,拱身卷尾,利爪紧紧扼住老鹰的头与身体,而雄鹰虽身处不利但也不甘束手待毙,仍然挣扎着伺机反扑,鹰的求生欲望,通过鹰爪紧抓銎上的箍环表现得淋漓尽致,虎鹰都在奋力搏杀,画面紧张激烈,栩栩如生,真实地体现了当时人们对自然的细致观察,也显现出战争的残酷无情。
赵卿墓鸟尊,其背部提梁也为虎形。卧伏于鸟背之上,作蓄势待发状。虎头和虎爪写实,虎身简洁概况,虎尾卷曲上翘。虎眼圆瞪,虎口大张,紧紧撕咬着鸟背。虽然在体量上,虎不及鸟大,但在气势上虎张牙舞爪,丝毫不逊于虎爪之下的大鸟。赵卿墓匏壶腹部外也有一虎形捉手,虎卧伏于壶腹,虎头高昂仰视,老虎前肢曲伏,后肢直立,脚爪紧扣腹壁,似乎牢牢抓着山崖峭壁,尾巴卷曲,准备高高跃起。
赵卿墓中出土的虎形或虎饰青铜器,其老虎的形象都以写实为主,活泼生动富有生命力;且威严、凶猛,不甘被扼。纵观其他晋墓虎形或虎饰青铜器都不及赵卿墓出土青铜器中所饰虎形高大、威猛富有活力。首先,山西境内其他墓葬中出土的青铜器物肖虎形的器物较为少见,多以虎形装饰为附件。曲沃北赵晋侯墓出土的波曲纹虎足方盒,四虎作足,虎背负重,后腿微曲,虎尾向上翘起。四虎似负千斤重物,神气不再。另一件山西省闻喜上郭村出土的春秋“刖人守囿”厢式六轮车,两大轮,四小轮,四小轮分别被两只伏虎抱于腹中。两虎为蹲伏状,虎尾向上卷曲,两耳竖起,张牙露齿却活波可爱。同样出土于上郭村的“人足双盖方鼎”也有虎形装饰。两虎相对,伏于方鼎顶盖之上,以方鼎的中轴线左右对称。同样张牙露齿,却无凶猛之感。其次,虎的体量较小。侯马上马墓地14号墓出土的春秋虎头匜鼎,流口肖虎头形,与虎灶相比,体量小,威慑力也远不及赵卿墓虎形灶所肖虎形。匜鼎有盖,盖上之钮也肖虎形,虎头侧向一边,神态憨厚可爱,似乎是伏在妈妈背上东张西望的小老虎。
与虎形灶一起出土的还有一件青铜戈,有线刻铭文“赵明之御戈”。陶正刚先生考释赵明即赵孟,加之对赵鞅赵简子卒年的考证,确定了赵卿墓的墓主人应该是赵简子。那么这件独特的虎形灶应该就是赵简子生前所用。赵卿墓虎形灶所肖虎形张着血盆大口,凶猛威严。虎灶又是行军打猎的随身物件。它的精美与实用显示着墓主人的身份地位。它特殊的形制还应当与赵国特殊的地理位置以及当时的赵国的政治形势有着密切的关联。
自夏始,中原诸夏民族与与戎狄曾长期杂处,他们之间在经济、政治、军事、文化等各个领域的交往、融合,构成了先秦历史发展的一条重要的线索,对后世华夏文化的形成奠定了重要的基础。自古以来晋国与戎狄的关系就十分紧密。据史料记载叔虞初分封时,由于戎“狄之与邻,而远于王室,王灵不及,拜戎不暇”,而采取“启以夏政,疆以戎索”的统治方式。在晋国的历史中“戎狄与之邻”、“戎狄之民实环之”的状况并没有多大的改变。戎狄在晋国崛起、争霸的过程中发挥了特殊的作用,这种影响在三家分晋格局的形成过程中同样发挥了作用。作为晋国六卿之一的赵氏,因奉行与晋国一脉相承的向戎狄发展拓进的策略而成为最后三家中最强的一家。
早在新石器时代,原始先民就在房屋内挖坑,在其中烧火,来烧烤食物。直至先秦时期,贵族们列鼎而食;鼎等食器装饰繁缛富丽,但火候的运用却没有得到本质的提高。食物仍然充斥着烟熏味。而赵卿墓虎形灶烟筒的设计,使柴火燃烧产生的烟从烟筒流出,不仅能够促进柴火的完全燃烧,节约能源。同时也提高了食物的口感。足以见得春秋时期晋阳地区科技之先进,文化之进步,以及赵氏当时在晋国的政治地位;最终发展为晋国六卿中实力最为强大的其中一家,导致了后来三晋分家的历史事件。
赵简子审时度势,将赵氏拓展势力的重心转移至晋国北面戎狄盘踞的地区。春秋时期的晋阳地区就是戎狄活动的重要区域。经过大卤之战,晋阳成为赵氏之邑,赵氏的势力进入晋阳地区。晋阳地区正处于华夏农业经济与戎狄畜牧业经济交错结合地带。赵卿墓出土的大型车马坑,有44匹战马和17辆战车。也见证了畜牧业的兴盛。史料记载赵氏祖先造父善于牧马驭车,赵氏一族长期保留着畜牧驭马的传统。这一传统与戎狄的生产生活方式相仿,他们都喜欢狩猎、崇尚武力。赵氏牧马驭车的传统也促进了赵氏与戎狄的融合,以及对戎狄文化的借鉴和吸收。赵卿墓虎形灶再次验证了这一历史,虎形灶应该是墓主人赵简子行军打猎随身携带的生活配套设施。方便移动提携和拆装的形制是以畜牧和狩猎为主的戎狄民族生活习惯的体现。与虎形灶配套使用的帐篷顶构件更是草原民族生活方式的真实写照。
迄今国内发现的青铜灶并不多见,肖虎形的青铜灶仅此一件。在其他晋墓中出土的虎形器或以虎为装饰和附件的青铜器,虎的形象少了威武凶猛,以可爱的形象居多,或者虎饰在不显眼的位置,如以虎作足,以虎作钮,虎伏于车轮等。只有赵卿墓虎形灶所肖虎形显示出强大的震慑力,且以虎作为整个器物的主要装饰。长期与戎狄为邻,农业经济和畜牧经济交错发展的晋阳,以包容开放的姿态与北方戎狄进行交往、共处,不断汲取戎狄民族的生产生活习惯,并不断与华夏文化融合,形成了晋阳地区独特的民情。
以畜牧业、狩猎为主要生产方式的戎狄,老虎凶猛威严的形象,对其他动物野兽极具威慑力。因此他们将虎视为“圣兽”进行崇拜。随着北狄草原民族的逐步南迁,晋阳地区成为北方民族与中原华夏民族活动和交往的中心地带。草原民族对虎的自然崇拜也影响到华夏民族。威猛雄壮的老虎常常出现在战争中,用以震慑敌人。青铜虎形灶作为墓主人赵简子行军打仗时的随身携带物,应该就是借用老虎的威慑力象征权力,体现了墓主人高贵的身份和地位。老虎凶猛威严、机警灵动的造型也象征着墓主人杰出的政治、军事才能。老虎凶猛难以制服,而赵卿墓虎形灶作为行军作战的生活用具,也代表着虎被墓主人所降伏。史料显示赵简子一生都在战乱中度过,青年时代就成为杰出的军事首领。他经历了春秋时期著名的“铁之战”,他担任晋军主帅,建立战略同盟,把握制胜大局。赵卿墓虎形灶所肖虎形,血口大张,威武凶猛,应该也是墓主人戎马生涯的写照。拥有大型车马的赵简子以虎作器应当也寄寓了赵氏勇猛上进、顽强拼搏的精神。
这件实用又精美的虎形灶也验证了赵国当时的城邑晋阳(今山西太原),是华夏民族与戎狄文化交流融合的重要地域,这件虎形灶既是汉民族取暖烧饭的生活用具,同时其各个部件可拆卸,易于移动、迁徙又符合草原畜牧民族的生活习惯,既有中原文化的特点,又不失草原风情。赵卿墓虎形灶也充分见证了东周时期晋阳地区开放包容、开明进步社会面貌。对于虎的敬仰和崇拜也是北方草原游牧民族以狩猎为主的经济生活方式的衍生观念。晋阳地区作为农耕文化和畜牧文化的交错地带,“崇虎”观念不断被深化、衍生,逐渐构成了中华民族虎虎生威、龙腾虎跃的民族精神。
基金项目:2018年晋中市社科联重点课题《赵卿墓虎形青铜器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