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俊峰
我也吃惊,怎么在城里放起羊来了。
我住的地儿是五环外,门前有一条古老的河。我喜欢绕河散步,从河这边散到河那边,再散回到河这边。
河那边有一座园子,我爱去那园子。一大片林子,高耸挺拔的,低矮粗壮的,皆蓬勃茂盛。尤其是那一小片松树,弯曲虬劲,枝干粗壮,虽不高大,却透着灵气,透着青春的光彩。紧紧聚拢的松针,根根向上,像是把日月精华都修炼成了内心的强大。这样的松,一看便知是从南方北漂来的,正像我这个南方来的游子。
步入那片松林,我会独坐或静站一会儿,听松毛拔节或落下。那些细微的声响,心有灵犀才听得灵动,像冬夜的落雪。离开的时候,再贪婪地深吸几口那熟悉的松脂的淡香,真是一种奇妙的享受。
进城这么多年了,还忘不了城外的陈年旧事,且沉淀成了一首只有自己才懂的深情的歌。当年一心向城,为什么被城浸泡了这么多年,反而怀念起了当初?假如至今尚没进城,是否仍然会站在高冈唱着深情的恋歌?我这一颗心,究竟该如何安放才能心安意满呢?难道城与乡是我宿命的鱼和熊掌吗?
我就是在那个园子碰到羊的。迎面来了一群羊,真的是羊。
羊从我身边安详地走过。
我有点懵,一时间竟无法将这些羊和这繁华的都市联系在一起。
园子的一角,有一片低矮的房屋,像简易房,常见一些园林工人穿着黄马甲、扛着铁锹之类的工具出入,也有一些小汽车来往停靠在那里。房屋间隙的空地上,有零星几片菜地,种了菜,还有几棵玉米。羊就是从那片房屋深处走出来的。
我莫名兴奋起来。
我坐在河沿呆呆地看羊。一只肥硕的母羊领头,跟着一只壮硕的公羊,几只小些的随着往前走,俨然一个小群体。羊兴致勃勃下到河滩上,边走边啃肥嫩的荒草。我突然就有了一个欣喜的念头,放羊真是一件幸福的事。
但是当初我并没有感到幸福。有那么几年,家里养了两只山羊,雪白雪白的。后来,下了一只羊羔,最多的时候好像有四五只。我先是兴奋,割草喂它们,但那种兴奋劲儿渐渐地消失了,甚至成了精神的负担。为什么其他同学可以尽情地玩,我却要放羊?我成了可怜的另类。独一无二没有让我自豪,却让我痛苦,甚至自卑。那是一种心灵的折磨。我无法释然,无法违拗,幼小的心灵在痛苦中挣扎。后来,我想出了一个高招,将羊放上门前一座绿植覆盖的小山,让它们每天都像是在大自然中吃着丰盛的自助餐,然后酒足饭饱地下来。山羊温驯懂事,通“情”达“理”,按部就班,从来没有试图逃跑过。有时候,我将它们拴在山脚下,便不管不问。它们一边看着行人,一边悠然自得地反刍,山羊胡子一抖一抖的。
它们的乖巧和温驯给了我莫大的安慰。其实,即使没有那种心灵的纠结,我也是不会忘记那段经历的,哪个孩子不喜欢温善的动物呢?我想说的是,世间事,无法忘记的多是痛的经历,于我而言,羊的记忆更深刻一些罢了。
自从看到那群羊,再散步,我都会在河沿上坐一会儿,看羊或等待它们出来。时过境迁,当年放羊的痛已经烟消云散,成了五彩的温暖。羊们悠闲,也慌张,争先恐后往前跑,争那一口青草。羊肚已经发黄,也没人洗。呵,看羊成了我的固定节目,就像是我在放羊似的。放羊非要拿着一根鞭子吗?心和目光不是最温柔的鞭子吗?不经意间,那些雪白的羊会在我的脑际亮亮一闪,让我亮堂一阵子。
很奇怪,在高楼大厦的空隙,我总是能够寻找到逝去的柔软和温情。这是我待在城里的理由和支撑吗?我喜欢城,却总是想着飞离。我享受着城的繁华,却总是情不自禁地灵魂背叛。这是城的魅力和风情,也是我的痛苦和幸福。对城,我崇拜,却也是爱恨交加。这便是一颗俗世尘心的纠结和痛苦吧?
城是一个让人容易忆旧的地方。忆旧,并非就是想回到过去。一个人的“从前”应该是“现在”的按摩器,是“現在”的肥沃土壤,为“现在”生长出前行的力和勇。
有人说,沉溺于过去的烟雨是懦夫,勇敢的人只会往前。但是,我还是喜欢在城里放羊,放羊让我心安和开阔。其实,就是真的给我一群羊,我肯定也放不了,因为我的双脚早已习惯了坚硬的钢筋水泥混凝土。我呆呆地看着那群羊,我无法将那群羊从脑海中抹去,就像一个跳跃的音符,一枚金黄的落叶。而且,我竟然在某一天有了吃惊的发现,从我进城的那一天起,我就一直在放羊了。放羊时,天空总是那么高远。
初冬的阳光,温暖地照着。
[怦然心动]
木心说:从前的日色变得慢,车、马、邮件都慢。这句话充满了“怀旧”的味道。从前,是我们都回不去的旧时光,尤其是蜗居在城市里的人们,身心仿佛被囿于一座孤岛,怀旧的心弦总能随时随地被拨动。就像文中的作者,在城里邂逅了一群羊,就是那么偶然的一瞥,身心倏然回到了故乡的小山坡,回到了童年的放羊生活。诚如作者所言,那段辛苦、自卑的时光并不是多么美好,但是,历经城市风尘的磨砺,如羊一般乖巧、温驯的动物总能令人心头陡然一暖。我们距离自然而然、淳朴悠闲的生活越来越远了,明知自己无法回到从前,也明知城里的羊群只是昙花一现,但只要心里还有牧歌可以吟唱,还有温柔的记忆可以涤荡,这就足够照亮山一程水一程。
【文题延伸】最美的时光、用____照亮生活、那一幕,令我久久难忘……(小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