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继周
(兰州大学草地农业科技学院,甘肃 兰州 730020)
我们的老朋友,项目合作先后达6年之久的草业科学家,约翰·霍奇森(John Hodgson,1937-2018)于2018年11月16日上午不幸离世。噩耗传来,深感悲痛。
图1 约翰·霍奇森(John Hodgson)教授
图2 1987年任先生访问新西兰梅西大学
我初识约翰·霍奇森(图1)的名字是20世纪60年代初。那时,国家刚从大跃进的灾难中复苏。我国历经长期封闭之后,环顾世界,我们的科学水平落后了一大截。国家出手挽救,组织各个学科专家全面介绍国外资料,编写各个专业的文摘定期出版,以开拓我们的学术眼界。我有幸被选为草原牧草专业的主编,主管部门随时将收集到的国外重要刊物的有关论文和信息(主要为英文、俄文)发来,我再分发给专业内有关专家。在这些专业论文中,经常出现John Hodgson的名字,论文质量高,内容以草地家畜的放牧为主,与我的工作和兴趣极为接近。我当时就想,这位英国专家继承了英国草地研究的正统,学术造诣很深。他的学术背景和年龄应该与我相仿(后来才知道,我比他年长13岁,以专业年龄与日历年龄相比,我的科学发育相对太迟了)。我希望找机会与他见见面,向他切磋学习,可惜没有等到这一天,文革开始了,这个刚刚建立的工作系统嘎然而止。直到1987年经朱昌平博士的热心沟通,我应邀访问新西兰梅西大学时,竟与霍奇森教授不期而遇。那时他正任梅西大学农学院院长,他给予我热情接待,领我参观了他的试验地(图2),概要介绍了他们的研究工作和学术观点。这位新见面的“老相识”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他坦诚、亲切而又才能卓越。
我与霍奇森教授从初识到见面竟过了二十多年,这个机缘来得何其艰难而又珍贵!更为珍贵的是他居然来到中国,来到了我的面前。那是1989年新西兰与联合国共同资助190万美元开展贵州岩溶地区的草地农业研发项目,我与霍奇森教授分别担任中、外双方的科技组长,从此开始了我们的亲密接触。项目进行中的三年和后来的陆续回访,断续相处达六年之久。其中朱昌平博士对项目的全程高效协调,功不可没。当项目结束时,我邀请他专程来兰州甘肃草原生态研究所讲学,并看看我国西北风光,作为我们几年愉快合作的告别访问。我们都希望有机会再度合作,但没有等到这个机会。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是2006年在爱尔兰首都都柏林举行的国际草地大会(IGC)上。会议结束时,东道主举行告别晚会,在简单的仪式以后,文艺节目进行期间,与会人员就自由组合,畅述离情。当然我与霍奇森、朱昌平、克里门茨等新西兰、澳大利亚有过合作关系的朋友聚在一起,开怀畅谈。在谈话中,我发现霍奇森的帕金森症加重了,他的右手抖得厉害,不得不把手塞进衣袋里以免自我干扰。最后我们依依不舍地互相告别。想不到这竟是我们最后的诀别。
霍奇森给我留下了难忘的印象。他一派英国绅士风度,穿着朴素整洁,谈话幽默轻松,彬彬有礼。以他特有的略为低沉而优雅的语调说说家常话,很亲切入味。在会议上或教室里讲解草地科学,阐发科学理论时则言简意赅,说得通透明白。尤其他发自内心的朴实情意,像磁石一样吸引了听众。文如其人,看他的论文和著作,行文简洁,语义畅达,思路周密。听说直到饱受帕金森症困扰晚年,他仍然保持了清晰的思维。
项目进行中,他展现了广博的学识和优良的学风。我们的学术观点和技术措施水乳交融,从无争议。我们共同完成了这个研发项目,也享受了一段愉快的思想漫游。他的夫人露丝女士贤淑高雅,给这次长期漫游增加了光彩。
霍奇森教授在中国取得的完美成就,源于他的学术素养。从1965年至2015年,他始终从事放牧生态领域的研究,跨越50个年头,以250余篇论文承载了他丰硕的研究成果。在放牧草地特征、放牧动物行为和放牧草地转化为家畜生物量之间的机制诸多方面,都做出了世界学术前沿的贡献。他的工作打破了农业基础研究和应用研究之间的界限。这是一种新学风的建树,在草地科学界发生着巨大影响。
霍奇森教授生长于英国约克郡山谷(Yorkshire Dales)的一个混合农场,1960年取得了里斯大学的学士学位,1968年获得博士学位,就职世界闻名的英国草地研究所(Grassland Research Institute)。该所的创办人,首任所长William Davies(1899-1968)提出的土-草-畜三位一体学说,领导世界草地科学思潮达30年之久,然后才被草地生态系统的学说取代,这是一个欧洲草地农业正统思想的学术高地。霍奇森1969-1974年担任这个研究所的首席科学家,这个学术集体的首席科学家的位置足以说明他的科学造诣。从1981年到1990年,我有幸三次访问了这个研究所,这唤起我对草地科学的深刻领悟。说到这里,我忍不住要离开主题,记述一个令全世界草地学界都感觉遗憾的历史事件。正是我最后访问该所的1990年,这个作为世界草地科学标志的研究所被宣布撤销了。全所科学家们以极其悲伤的心情对我叙述了这个故事,他们正在无奈地清理事物,等待离散的黑暗时刻的到来,并流露了对正在执政的首相萨切尔夫人的不满。这时,霍奇森博士早已离开这里,到苏格兰佩尼库克(Penicuik)的山地农业研究所(Hill Farming Research Institute)任放牧生态系主任了(1981-1986)。后来我们相处的日子里,我和他谈到当时的情景,触痛了他心灵深处的伤疤。因为正是在Hurley小镇的这个研究所里,他以青壮年科学家的奋勇精进,奠定了他毕生勋业的基础。他以更加悲伤的几乎带着哭韵的语言表达了他对研究所被撤销的伤痛和遗憾。霍奇森于1986年在新西兰找到了他的归宿,担任了梅西大学农学系主任和农学院长。随后学院改组为环境研究所,他作为该所的负责人,直到退休。
霍奇森的学术历程发人深思。他的科学之路随着他本人科学研究的深入和社会环境的变化,而不断开拓前进,峰回路转,达到新的境界。他的博士论文是奶牛犊断奶期食物由液体向固体转变的研究,发表于《Animal Science》杂志,这纯属深层的动物营养学范畴。他由此转向草地与家畜界面,开拓更为广阔的研究领域。随着研究的逐步深入,他创造性地打通了放牧家畜与草地之间的能量和矿物质转化的科学通路,研究了多种草食动物的采食习性注包括绵羊[1]、牛[2-5]、红鹿和黑鹿[6]、山羊[7]以及羊驼[8]对各种禾草[9-10]、豆科牧草[5]和饲料作物[11]的采食习性。。这是一项很少人敢于涉足的极其艰巨的工作。通过大量的野外和实验室工作,他提出既能有效保护草地,又能将畜产品产量最大化的最适宜放牧强度理论,即“持续有效地将光合产物转化为畜产品”[12]。载畜量不足或过度,都将导致草地退化[13]。他还创建了可精确测量草地植物生长率、适口性和衰老程度的基本研究方法[14]。他为构建植物生态、动物行为和动物生态生理多学科之间的桥梁做出了突出贡献,终于成为世界一流的草地农业学家。
这应归功于霍奇森学术视野开阔,勤于思考,刻苦钻研。甚至在生命的最后六个月,他仍在为现代可持续农业系统勾勒流程图和网络图。他认为草地学科不仅是植被和家畜之间的耦合,也是生态、生化、经济、政治和社会这个动态的复杂网络中一个环节[12],已经进入现代草地农业生态系统的领域前沿。这样视野广阔的科学家永远不会自满,在他的眼里总有等待解决的问题和做不完的工作。
霍奇森的成就是多方面的,他的专著《放牧管理:从科学到实践》[15],作为《朗文农业手册系列丛书》之一,风靡各地。该书引用量超过1300次,被誉为农学经典教材。
他的另一重大贡献是具有国际性的农业科学人才的培养。他一共指导博士研究生50余名,其中大多数来自发展中国家。他们分布在英国、新西兰、中国、乌拉圭、委内瑞拉、智利、巴西、哥伦比亚和阿根廷等国家,已经或即将成为当地独当一面的高级专家。
霍奇森是活跃于草地农业学界的领袖人物,1998年被新西兰皇家学会选举为院士,并相继成为英国草原学会、新西兰草原协会、新西兰农学会以及新西兰动物生产协会的重要成员。霍奇森还获得了约翰哈蒙德爵士奖(the Sir John Hammond Memorial Prize)(1981)和英国草原学会奖(the British Grassland Society Award)(1991)。他是第17届国际草地学会(IGC)组委会主席。还需特别指出,他与中国建立了广泛而深入的联系。除了前面已经说到的与笔者协作共建的贵州草地研发项目以外,还在中国农业大学(1993)、甘肃草原生态研究所(1996)担任客座教授,同时担任华北草原遥感研究所国际管理委员会成员(1993)。他虽于2002年正式退休,但他仍然与全球同道保持着密切合作,成为颇具声望的学术“大家庭”成员。例如2011年他作为“国际牧草和放牧学术语国际专家委员会”委员,他的《放牧研究中的术语和定义》[16]成为该委员会"放牧地和放牧家畜术语"的基本文献依据[17]。
霍奇森的全部学术活动,为我们树立了一座欧洲草地农业,亦即现代农业的丰碑。
我们的老友霍奇森走了,他曾与我们共同度过了一段难忘的美好岁月,为我国草业科学建设和人才培养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
霍奇森音容宛在,永远活在我们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