荐读人:李苇子
青年作家,作品散见于《大家》《青年文学》《西湖》《山西文学》《湖南文学》《天津文学》《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等刊物,小说作品《老虎拔牙》获《上海文学》新人赛“佳作奖”,出版有小说集《归址》。
《清水洗尘》
迟子建 / 明天出版社
迟子建,曾三次获得鲁迅文学奖,小说《额尔古纳河右岸》获第七届茅盾文学奖。
小说集《清水洗尘》收录了迟子建《清水洗尘》《雾月牛栏》《会唱歌的火炉》《年画与蟋蟀》等作品。这位蜗居在东北亚高寒地带的女作家,用妙笔生花的文字,谱写了一首首温情的歌谣。
推荐理由
“故事通过一个孩童的视角,让我们看到,那些匍匐在黑土地上的人,对生活中某些时刻仪式感的内在需求,而那些匍匐在黑土地上的人,就是你我。”
迟子建是个多面手,长篇、中篇、短篇,甚至是微小说,都驾轻就熟。但我认为,其艺术成就最高的,当属短篇小说。小说集《清水洗尘》中,最有代表性的就是同名小说《清水洗尘》。应该说,这是一篇标准的迟子建风格的小说,典型的散文化叙事,淡化故事情节,削弱所谓矛盾冲突,甚至是故事情节的起承转合,用真实可感的细节让读者产生身临其境之感。作为一个写作者,我深知强化情节的小说远比冲淡情节的小说更能讨好读者,换言之,没有故事的小说是需要作家的勇气的。
由此看来,迟子建是个有诗人情怀的小说家。这种散文化风格、诗意表达,在与其同乡的另一位女作家、民国四大才女之一萧红的小说中也有很好的体现(《呼兰河传》)。大概,是那个天高云阔又澄明的世界,塑造了那里的作家这种恬淡的气质。
《清水洗尘》的故事非常简单。在东北民间有种习俗,过年之前要先放水。所谓“放水”,就是洗澡。有个叫“天灶”的男孩,每年这个时候,父母便委派他以重任——烧洗澡水。尽管如此,天灶却从来没有单独的洗澡水,都是用奶奶洗过的水给自己洗。青春期的天灶終于决定不再用别人洗过的水,他要用一盆属于自己的清水,好好地给自己除一次尘。由此引发了奶奶情绪的波动(认为孙子是嫌弃她脏)。
故事通过一个孩童的视角,让我们看到,那些匍匐在黑土地上的人,对生活中某些时刻仪式感的内在需求,而那些匍匐在黑土地上的人,就是你我。想想看,我们每个人在成长中,是不是都有过自我意识猛然觉醒的时刻?我们往往不会诉诸惊天动地的极端,普通人的生活常常是鸡毛蒜皮。因此,当我们在阅读天灶的故事的时候,其实是在拥抱当年那个衣衫单薄的自己。
礼镇的人把腊月二十七定为放水的日子。所谓“放水”,就是洗澡。而郑家则把放水时烧水和倒水的活儿分配给了天灶。天灶从八岁起就开始承担这个义务,一做就是五年了。
天灶从未拥有过一盆真正的清水来洗澡。因为他要蹲在灶台前烧水,每个人洗完后的脏水还要由他一桶桶地提出去倒掉,所以他只能见缝插针地就着家人用过的水洗。那种感觉一点也不舒服,纯粹是在应付。而且不管别人洗过的水有多干净,他总是觉得很浊,进了澡盆泡上个十几分钟,随便搓搓就出来了。
奶奶第一个洗完了澡。天灶的母亲扶着颤颤巍巍的她出来了。天灶看见奶奶稀疏的白发湿漉漉地垂在肩头,下垂的眼袋使突兀的颧骨有一种要脱落的感觉。而且她脸上的褐色老年斑被热气熏炙得愈发浓重,仿佛雷雨前天空中沉浮的乌云。天灶觉得洗澡后的奶奶显得格外臃肿,像只烂蘑菇一样让人看不得。他不知道人老后是否都是这副样子。奶奶吁吁地喘着粗气经过灶房回她的屋子,她见了天灶就说:“你烧的水真热乎,洗得奶奶这个舒服,一年的乏算是全解了。你就着奶奶的水洗洗吧。”
母亲也说:“奶奶一年也不出门,身上灰不大,那水还干净着呢。”
天灶并未搭话,他只是把柴禾续了续,然后提着脏水桶进了自己的屋子。湿浊的热气在屋子里像癞皮狗一样东游西蹿着,电灯泡上果然浮着一层鱼卵般的水珠。天灶吃力地搬起大澡盆,把水倒进脏水桶里,然后抹了抹额上的汗,提起桶出去倒水。路过灶房的时候,他发现奶奶还没有回屋,她见天灶提着满桶的水出来了,就张大了嘴,眼睛里现出格外凄凉的表情。
“你嫌奶奶——”她失神地说。
天灶什么也没说,他拉开门出去了。外面又黑又冷,他摇摇晃晃地提着水来到大门外的排水沟前。冬季时那里隆起了一个肮脏的大冰湖,许多男孩子都喜欢在冰湖下抽陀螺玩,他们叫它“冰嘎”。他们抽得很卖力,常常是把鼻涕都抽出来了。他们不仅白天玩,晚上有时月亮明得让人在屋子里待不住,他们便穿上厚棉袄出来抽陀螺,深冬的夜晚就不时传来“啪——啪——”的声音。
天灶看见冰湖下的雪地里有个矮矮的人影,他躬着身,似乎在寻找什么,手中夹着的烟头一明一灭的。
“天灶——”那人直起身说,“出来倒水啦?”
天灶听出是前趟房的同班同学肖大伟,便一边吃力地将脏水桶往冰湖上提,一边问:“你在这干什么?”
“天快黑时我抽冰嘎,把它抽飞了,怎么也找不到。”肖大伟说。
“你不打个手电,怎么能找着?”天灶说着,把脏水“哗——”地从冰湖的尖顶当头浇下。
“这股洗澡水的味儿真难闻。”肖大伟大声说,“肯定是你奶奶洗的!”
“是又怎么样?”天灶说,“你爷爷洗出的味儿可能还不如这好闻呢!”
肖大伟的爷爷瘫痪多年,屎尿都得要人来把。
“你今年就着谁的水洗澡?”肖大伟果然被激怒了,他挑衅地说,“我家年年都是我头一个洗,每回都是自己用一盆清水!”
“我自己也用一盆清水!”天灶理直气壮地说。
“别吹牛了!”肖大伟说,“你家年年放水时都得你烧水,你总是就着别人的脏水洗,谁不知道呢?”
“我告诉你爸爸你抽烟了!”天灶不知该如何还击了。
“我用烟头的亮儿找冰嘎,又不是学坏,你就是告诉他也没用!”
天灶只有万分恼火地提着脏水桶往回走,走了很远的时候,他又回头冲肖大伟喊道:“今年我用清水洗!”
天灶说完抬头望了一下天,觉得那迤逦的银河“刷”地亮了一层,仿佛是清冽的河水要倾盆而下,为他除去积郁在心头的怨忿。
“天灶——”奶奶带着悲愤的腔调说,“你就那么嫌弃我?我用过的水你把它泼了,我站在你跟前你都不多看一眼?”
天灶没有搭腔,也没有抬头。
“你是不想让奶奶过这个年了?”奶奶的声音越来越悲凉了。
“没有。”天灶说,“我只想用清水洗澡,不用别人用过的水。天云的我也没用。”天灶垂头说着。
“天云的水是用来刷灯笼的!”奶奶很孩子气地分辩说。
“一会儿妈妈用过的水我也不用。”天灶强调说。
“那你爸爸的呢?”奶奶不依不饶地问。
“不用!”天灶斩钉截铁地说。
奶奶这才有些和颜悦色地说:“天灶啊,人都有老的时候,别看你现在是个孩子,细皮嫩肉的,早晚有一天会跟奶奶一样皮松肉散,你说是不是?”
天灶为了让奶奶快些离开,所以抬头看了一眼她,干脆地答道:“是!”
“我像你这么大时,比你水灵着呢。”奶奶说,“就跟开春时最早从地里冒出的羊角葱一样嫩!”
“我相信!”天灶说,“我年纪大时肯定还不如奶奶呢,我不得腰弯得头都快着地,满脸长着癞?”
奶奶先是笑了两声,后来大约意识到孙子为自己规划的远景太黯淡了,所以就说:“癞是狗长的,人怎么能长癞呢?就是长癞,也是那些丧良心的人才会长。你知道人总有老的时候就行了,不许胡咒自己。”
天灶说:“嗳——!”
奶奶又絮絮叨叨地询问灯笼刷得干不干净,该炒的黄豆泡上了没有。然后她用手抚了一下水缸盖,嫌那上面的油泥还待在原处,便责备家里人的好吃懒做,哪有点过年的气氛。随之她又唠叨她青春时代的年如何过的,总之是既洁净又富贵。最后说得嘴干了,这才唉声叹气地回屋了。天灶听见奶奶在屋子里不断咳嗽着,便知她要睡觉了。她每晚临睡前总要清理一下肺腔,透彻地咳嗽一番,这才会平心静气地睡去。果然,咳嗽声一止息,奶奶屋子的灯光随之消失了。
天灶便长长地吁了口气。
夜深深的了。头顶的星星离他仿佛越来越远了。天灶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寒冷的空气,因为他怕体内不断升腾的热气会把他烧焦。他很想哼一首儿歌,可他一首歌词也回忆不起来,又没有天云那样的禀赋可以随意编词。天灶便哼儿歌的旋律,一边哼一边在院子中旋转着,寂静的夜使旋律变得格外动人,真仿佛是天籁之音环绕着他。天灶突然间被自己感动了,他从来没有体会过自己的声音是如此美妙。他为此几乎要落泪了。这时屋门“吱扭”一声响了,跟着响起的是母亲喜悦的声音:“天灶,该你洗了!”
天灶关上屋门,他脱光了衣服之后,把灯关掉了。他蹑手蹑脚地赤脚走到窗前,轻轻拉开窗帘,然后返身慢慢地进入澡盆。他先进入双足,热水使他激灵了一下,但他很快适应了,他随之慢慢地屈腿坐下,感受着清水在他的胸腹间柔曼地滑过的温存滋味。天灶的头搭在澡盆上方,他能看见窗外的隆隆夜色,能看见这夜色中经久不息的星星。他感觉那星星已经穿过茫茫黑暗飞进他的窗口,落入澡盆中,就像课文中所学过的淡黄色的皂角花一样散发着清香气息,预备着为他除去一年的风尘。天灶觉得这盆清水真是好极了,他从未有过的舒展和畅快。他不再讨厌即将朝他走来的年了,他想除夕夜的时候,他一定要穿着崭新的衣裳,亲手点亮那对红灯笼。还有,再见到肖大伟的时候,他要告诉他,我天灶是用清水洗的澡,而且,星光还特意化成皂角花撒落在了我的那盆清水中了呢。
(有删减)
带着这些问题,再读一遍文章吧!
(1) 文中天灶的奶奶有点特别,请结合文本,说说天灶奶奶这一形象的特点和你对这一形象的理解。
(2) 有人说,《清水洗尘》的语言空灵纯净而富含诗意;也有人认为,对人性情感的诗意描述,是这篇小说站起来的脊梁。请举例谈谈你对这篇文章“诗意语言”的体会。
参与讨论: 台州中学 项 琪 老师
台州中学高三(10)班 陈浩毅 / 朱越响 / 胡馨予 / 方 圆 / 陶佳莉 / 徐伊萍
文中天灶的奶奶有点特别,请结合文本,
说说天灶奶奶这一形象的特点和你对这一形象的理解。
陈浩毅
奶奶對天灶不用自己洗过的水洗澡而失神、伤心,可以看出奶奶的敏感,唯恐自己被家人嫌弃;奶奶为洗澡水的事追问天灶,直到天灶说明谁的水也不用,才有些和颜悦色,可以看出奶奶的固执、多疑。奶奶这一人物形象的存在,推动了故事情节的发展,更能衬托出天灶对独立的渴望之迫切、决心之坚定。
朱越响
奶奶年老体衰,喜欢怀旧,喜欢絮絮叨叨,多愁善感,是个在艰苦环境下挣扎了一生的劳苦大众的典型形象。年迈奶奶的敏感成了孙子走向成熟独立的“障碍”,而天灶执意用清水洗尘就是要突破这一“障碍”,期待自己能从奶奶宠爱下的孩子转变为能照顾家人、独当一面的大人。
胡馨予
奶奶是个年长、体弱多病、固执、占有欲强却又可爱的老人。奶奶偷偷关注天灶是否用她洗过的水洗澡,说明她很在意亲人眼中的自己,害怕因自己老来无用而被嫌弃;奶奶与天灶争辩一家人洗澡水的去处,得知天灶谁的水都不用时才终于释怀,尽显“老小孩”的孩子气;奶奶回忆青春,又责备家里人没能营造好过年的气氛,表明她对现在的生活是不满意的,她渴望热闹,害怕孤独。
项 琪 老师
三位同学都对奶奶的形象特点做出了比较完整的解读。
陈浩毅同学先是结合文本分析奶奶的性格特点,再指出奶奶这一形象存在的意义:推动情节发展,“衬托出天灶对独立的渴望之迫切、决心之坚定”,理解到位,表达简洁。
朱越响同学对人物形象的总结比较准确,对于奶奶这一形象的作用,“障碍”的说法很形象。但是,天灶对用清水洗澡的渴望,其实是单纯地不想将就,想得到和大人一样的“待遇”,这是一种自我意识的觉醒,解读为“期待自己能从奶奶宠爱下的孩子转变为能照顾家人、独当一面的大人”显得“套话”了点。
胡馨予同学从三个情节出发概括奶奶的心理,其中对“奶奶回忆青春,又责备家里人没能营造好过年的气氛”的理解有些偏差,这并不能体现奶奶“对现在的生活是不满意的”,应该说是她对“年”的重视、对过去日子的怀念。
小说中,主要人物当然重要,次要人物也不可忽视,他们具有鲜明的性格特征,具有一定的叙事功用,或牵线搭桥、推动情节发展,或侧面衬托、凸显主要人物的品质,或渲染气氛、奠定基调,或揭示主题、增添小说的感染力……大家可以联系课文《祝福》中的“我”、《一滴眼泪换一滴水》中的围观群众等次要人物的作用来思考。
有人说,《清水洗尘》的语言空灵纯净而富含诗意;也有人认为,
对人性情感的诗意描述,是这篇小说站起来的脊梁。
请举例谈谈你对这篇文章“诗意语言”的体会。
方 圆
最后一段“他感觉那星星已经穿过茫茫黑暗飞进他的窗口……就像课文中所学过的淡黄色的皂角花一样散发着清香气息”,天空中静默的星星化作香气四溢的皂角花,这一诗意的想象把天灶用清水洗澡时心中的自由、惬意、舒适充分地展现出来,也是作者对天灶个人追求的充分肯定。
陶佳莉
天灶下决心用清水洗澡时,“觉得那迤逦的银河‘刷地亮了一层,仿佛是清冽的河水要倾盆而下”,这些诗意的语句描绘了一个清澈、空灵、洁净的环境,形象地表现出一个渴望独立的少年内心单纯而又坚定的想法。
最后一段浓墨重彩地描写了天灶用清水洗澡时的感官感受,细腻又不失清丽,生动地写出了天灶用清水洗澡后内心的满足与畅快,读来令人眼前一亮,使人感同身受,倍感舒展。
徐伊萍
文章充满诗意的人性。奶奶很老了,走路喘着气,但还是家里第一个洗澡的,妈妈会小心地扶着她出来,这是中国传统的孝道。天灶和肖大伟的争吵是幼稚的孩子间的赌气,没有让人觉得反感和暴力,反而觉得天真好笑。奶奶虽然孩子气但不执拗,和天灶的谈话虽啰唆却也不乏温馨,尤其是听到孙子说将来老了过得不如她时,就急了。末段描写天灶用清水洗尘十分细腻,如“感受着清水在他的胸腹间柔曼地滑过的温存滋味”“能看见这夜色中经久不息的星星”“星光还特意化成皂角花撒落在了我的那盆清水中”等,诗情画意的描写和天灶的童真完美地结合在一起,使文章美好空灵又纯净。
项 琪 老师
文章结尾描写天灶用清水洗澡时的语言优美,大家都体会到了。方圆同学对这一段的分析比較充分。
陶佳莉同学不仅能注意到诗意浓郁的最后一段,还注意到文章中间“那迤逦的银河‘刷地亮了一层,仿佛是清冽的河水要倾盆而下”,说明对文章内容有比较全面的把握。
徐伊萍同学提出“文章充满诗意的人性”,这样的表述让人眼前一亮,她的分析也确实能说明这个观点,并且能从全文出发,角度多样,很难得。
题目中“诗意语言”的说法相对笼统,我们需要在语句中找到具体的体现。比如,在遣词造句的技巧上,同学们提到的这些段落都运用了比喻、夸张等修辞手法,有着浪漫主义色彩;在语言风格上,这篇文章基本是生活气息浓郁的口语,质朴平实,但在描写天灶心理活动的片段中,又浓墨重彩地用了很多描绘性语言,细腻典雅地表达天灶内心对“清水洗尘”的渴盼和“清水洗尘”时天灶的舒畅、惬意和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