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和他

周文婧

它说

我是一匹马，一匹一生都在奔跑的马。我的主人是个邮递员，驮着他，我每天穿梭在各个村庄，看一双双眼睛瞬间化作幻影消失在我身后的蹄声中。我享受这样的节奏。也许这就是马的天性，没有原因。其实马并不是被主人手中的马鞭催着跑，不是，我们在追逐自己的速度。马一生下来就逃脱不了驰骋的本能。那些骑马者只不过是在借助马的速度摆脱属于他们自己生命中的厄运。可我却从那些转瞬即逝的眼神中清晰地感受到，绝大多数人都以为是他们用智慧使我们屈从。然而，那只是人类自以为是的智慧，我想。他们用自己的思想为万物和万物之理下定义，却全然不顾其本身的精髓。他们不曾理解的是，大多数精髓是不需要解释的——这才是我们马族公认的智慧。

当然，上面我说的是“绝大多数”，也就是说在那些眼神中，还是有例外的。这样的例外不多，就一个。我总是在村里看见他，五十来岁，常蹲在田埂边。每次遇见他，他总会停下手中的活计，一路目送我，若有所思。总之，遇见他的次数越多，我就越觉得他与众不同，我以为，他是理解马的——至少，理解马的一部分。

他说

我从没有养过马，甚至没有骑马从一个村庄到另一个村庄。最多不过坐在田埂边，看骑马人从身旁飞驰而过，扬起一片尘土。但这并不阻碍我喜欢马——哪怕是被圈养的马，一到空旷的地方依然能撒开蹄子肆意狂奔；而农村人在村子里待久了，即使城里再好，也不想去了。所以与人不同，马是不能永远被束缚的，马厩亦不过是它们的暂住之处罢了。每次有马經过我的田，我总是忍不住停下手中的活儿，那样长久羡慕地看着它。每每此刻，我心中便迸发出一股前所未有的力量，我想嘶，想奔，想把双手落到地上，凝视马眼中的明天和远方。我感到我的喉管里埋着一千匹马的嘶鸣，四肢涌动着一万只马蹄奔腾的激情……而当马最终化为一阵疾驰而去的风，我只低下头，轻轻叹息了一声。它们保持着自己的速度，为自己而奔跑，我一直这么认为。也许它们拥有自己的智慧，于是为这智慧背后的追求而不断向前，抑或是驰骋本就是它们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却绝不因为人类自以为的那样，被几百万年的进化之后的人的智慧折服。

所以，每次当我隔壁的人家到处吹嘘自家的马被驯服得多么耐跑的时候，我都只能佯装出佩服的笑脸，继而得到一个更爽朗的大笑作为回报。尽是聊赖。日子一天天溜走，到了人大概已经老得上不去马，马也已经老得再驮不动人了，人马一前一后，走在下午的黄昏时光里。那一刻，我竟分不清是人为了马而活，还是马为了人而生了。

看来，我真的不是那么理解马。昨晚是大年夜，隔壁家送来了一碗马肉。肉香扑鼻，肉一上桌我就迫不及待地抄起筷子，大快朵颐。人用所谓智慧理解不了的东西，就这样，用胃消化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