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礼挣扎着坐起来,一阵眩晕差点把他击倒。他赶紧闭着眼向后靠在卧床的靠背上,一动不动,像睡着了一样。靠背上紫红色的金丝绒衬得他的脸卡白卡白的,胡茬子也更加分明,使得下巴看起来不是平常那种青灰色,而是深得近乎黑色了。他的上半身穿了一件浅灰色的棉质睡衣,腰部以下搭着被子,被子的一角翻转过来,露出比背面颜色略深的里子。被子不是很厚,比靠背略浅一些的紫色,上面点缀着几团花纹,花纹以浅绿色为主,夹杂着少许黄色,刺绣精美得让人止不住地浮想联翩。
“被子颜色太嫩了,像小姑娘盖的!”那天婉容给他换上这床被子的时候,他是执意不肯的,他喜欢以前那条蓝灰黄条纹的。
“什么太嫩了?你在床上躺这么长时间,屋里阴气重,弄点亮色,冲一冲,房间里也多点生气!”婉容呼地把被子扔在他身上,瞪了他一眼,转身出房间,一边嘀咕:“爱盖不盖,随你的便,好像我多喜欢管一样!”
敦礼并没有睡着,只是脑子里出现了一个空洞,他任由空洞存在着。一會儿,空洞却被一片花海占据了。是故乡的草籽花。春日阳光下,那些紫红的花朵恣意地绽放着,金黄色的油菜花和碧绿的叶子稀稀疏疏地点缀其间,在似有若无的微风里参差不齐地颤动着,那颤动形成了动听的音乐。
敦礼随着那美妙的乐音飘浮起来。
敦礼睁开眼,仍然靠着靠背,先把右脚从被子里挪出来垂到床边,然后坐直身子,右手撑着床,左手把被角掀开,挪动了一下屁股,坐到床沿上,将双脚伸进床边摆放的一双灰色有暗花的棉拖鞋里。虽然一切动作都是极缓慢的,敦礼却感到力气被抽空了一样,他不得不停了一下,好使自己缓过劲儿来,然后,站在地上。敦礼觉得从头到脚都轻飘飘的,像一片纸,甚至是一缕风,举手投足完全没有一丝质感。脑子里的空洞又出现了。敦礼这次听到的不是草籽花的低吟浅唱,而是一首钢琴曲,感觉非常熟悉,一时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到底是什么曲子。
到底是什么曲子呢?叮叮咚咚应该是泉水喷涌洒向明净的晴空吧?不,应该是那个满月的深夜,门前那条小河涓涓流淌。不,应该是月光撒落在河面上的声音。不,是月光和流水共同组成的旋律。如银的月光倾泻下来,河水流动着,波光粼粼,清澈而富于变化,敦礼清楚地看到小鱼在水里无比轻盈地摆动自己的尾巴,时缓时急。
敦礼晃晃悠悠地来到洗漱间,一张苍白的胡子拉碴的脸出现在镜子里,嘴角有气无力地耷拉着。因为太多的睡眠,眼皮倒是很轻松,两个眼珠子像两只奄奄一息的小兽蜷在后面,他盯着镜子看了一会儿,心里竟和女子一样生出些幽怨。
敦礼换上干净的白衬衫,把领子翻起来,开始系一条银灰色的领带,突然记起来那曲子是德彪西的《月光》。
从家里出来,横穿过薇湖西路,就到了全家福鱼面馆。面馆的招牌设计者大约很得鸟体字的精髓,他把全家福三个字写得像三群小鱼在游,但是又能使人一眼就辨认出来,不用去苦思冥想地猜测。敦礼有些怀恋黄颡鱼的鲜美,便抬起手腕看了看表,时间不早了,十一点钟一定要到达。他看了看招牌,顺着朱家山路慢慢往前走。
路边的香樟正换新叶,蜡质的老叶子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安静而舒展地躺在地上,远看去,像一地鲜艳的红花。敦礼不舍得踩碎这些落叶的梦,小心翼翼地尽量挑空的地方落脚。
广场上人不多,边上微小的人工湖畔栽了些垂柳,叶子像十七八岁的姑娘一样已经日渐丰满,敦礼记得上次去月半湾的时候,这些叶子还是极小的芽儿,稀稀疏疏地缀在细细的柳条上,迎着天空望去,轻盈得像蜻蜓透明的翅翼。敦礼扶着垂柳的树干歇了一小会儿,然后继续往前走。
朱家山路与长江大堤平行,月亮湾路则起于长江大堤下,从几乎与江堤成垂直的角度向腹地延伸,两条路相交的地方就是月半湾的位置。
用了比平日多一倍的时间,敦礼终于踩上了通往月半湾的楼梯。楼梯上铺着红色地毯,双腿软绵绵轻忽忽地不着力,每向上爬一级,他都要紧紧地抓着旁边的楼梯扶手,手脚并用,爬上三五级就略略停一下,缓口气再继续往上攀爬。
“您好!欢迎光临!请问您几位?”还差最后两级楼梯的时候,站在门口的迎宾小姐就满怀热情地迎接他了。
他仿佛一下子得到了神赐的力量,以和平时一样的步伐径直走向他坐惯的位子。那个位子在拐角尽头,透过巨大的落地玻璃窗,可以看到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与车辆。敦礼一下子瘫坐在座位上,就像一个松了提线的木偶。
“先生,请点餐。”服务生把食谱放在他面前的桌子上,关切地说,“您看起来有些疲倦啊!有什么需要我效劳的吗?”
“谢谢!没事!一杯摩卡咖啡吧!” 他没有碰食谱,也没有动弹一下,仍然窝在沙发里。如果要一杯咖啡,她一定是点摩卡的,他清楚地记得咖啡浓郁的果香及草腥香是怎样从她面前的杯子里散发出来,越过她的头顶,然后再越过他的头顶,钻进他的鼻孔。她和他是背靠背坐着的,中间隔着两张沙发齐肩的靠背。
敦礼一向是喝蓝山的,牙买加风味的蓝山。至于摩卡,他总觉得那浓郁的果香有些腻腻的,不怎么清爽。不过,如果是那种极品水洗豆呢,据说是有着微微的酒香的。
咖啡的热气袅上来,香味比任何时候都浓郁。敦礼没有动,还是原样坐着。他发现柔和的音乐似乎是从屋顶散发出来的,这和草籽花的音乐不一样。晴空下,旷野里草籽花的音乐是宁静而热烈的,而现在却是有着几分慵懒。
音乐如丝如缕,细细地缠绕着屋子里所有的人、物件,还有时间。
二月那个阴冷的雨天,敦礼就坐在现在这个位子,好像是在等人吧,等谁呢?他已经不记得了。总之,他早早就到了,而他等的人一直没来。他至今也说不清楚他为什么那么早就到了,接到对方说不来的电话后为什么也没有马上离开,当时他就闭着眼靠在沙发上,轻柔舒缓的音乐让他忘记了自己的存在。
“谢谢!我还坐老地方!”敦礼感到有一丝难以察觉的震动从背后传来。
“您好!请点餐!”
“过一会儿吧,还有一位呢!一会儿叫你。”声音极轻微极柔软,像是餐厅里背景音乐的一部分。敦礼从声音传播的方向判断,这个说话的女子是和自己背靠背坐着的,不过这也没什么奇怪的,餐厅里的位子自然都是给客人坐的,他呷了一口咖啡,重又闭上眼睛。
“嗨!到了吗?嗯,不来呀?那我岂不是要独进午餐啦!坏!就是啊,孤独寂寞冷!去去去!少来,你!重色轻友!改天让他请我们俩吃饭啊!啊——厉害,现在放的还真是德彪西的《月光》,真不愧是玩音乐的,耳朵就是灵!开心哈!拜!”背后的女子在打电话,声线压得低低的,有几分娇嗔,却又干净利落,没有一丝黏腻。
孤独寂寞冷!呵呵!他在心里笑起来,网络啊,还真是深入人心。
现在播放的是《月光》吗?那么德彪西是谁呢?这些对他来说都是再陌生不过了。从电话的内容看,和她打电话的应该是个搞音乐的女子,坐在背后的这个也是搞音乐的吗?她那样夸赞对方,显然不是。对音乐很了解,是搞舞蹈的吗?声音这样悦耳,倒像是播音员了;这样文静,也许是个文员吧?唉,她到底是做什么的呢,有着这样动听的嗓音。从月半湾走出去后,他很自然地就不去思索这些问题了,似乎完全遗忘了。
那天清晨洗脸的时候,他蓦然发觉原来那女子的低语就是水被撩起来又落回水里去的声音。难怪那样纯净呢。还有那支曲子,也是水的声音。
十一点钟的时候,敦礼已经坐在他上次坐的那个位子了。他记得她当时对服务生说的是老位子。他也要把这个位子变成属于自己的老位子吗?很快,他又觉得自己这个想法很荒谬,很可笑。点了一杯蓝山后,他就闭上眼睛靠在沙发靠背上。
依然是沉静如水的曲子,却不是物我两忘的境地。敦礼的心里似乎有着些许的期待,可是,期待什么呢?他很想把这些似有若无的东西抓住,却像把手伸进水里抓水一样徒劳。
她是来吃午餐的,工作的地点应该就在附近,她今天会不会来呢?如果来,是她自己一个人或者和别的什么人一起呢?她现在正从附近的哪间屋子走出来呢?她在路上会碰到一些什么人,其中有几个是熟识的呢?她需要多长时间才能到达这里呢?
“一份椰香鸡焗饭,一杯摩卡咖啡,咖啡后上啊,谢谢!”声音从背后传来,敦礼吃了一惊,自己光顾着胡乱猜想,人来了都不知道。他心虚似的,猛地端起咖啡喝了一大口,接着又朝周边看了看,坐直身子,很绅士地呷了一小口,然后放下咖啡,点了香酥鸡块和黑椒牛柳炒意面。
又在播放那首《月光》。听着琴声,敦礼仿佛置身在广袤无垠的旷野,皓月当空,月光笼罩下的一切都宁静而神秘;想到月光,他就能听到光与影组成的和谐的旋律,那是灵动的,富于变化的。
听不见动静,但敦礼确切地知道她在,她坐的沙发背靠着他坐的沙发,她的背对着他的背,他们各自吃着自己的午餐。
她吃完饭之后,按铃请服务生过来买单,过了几分钟就悄悄地走了。敦礼听到她轻微的脚步声,很想转过头看看。可是万一她也在朝这边看呢,就算正往外面走,也许无意中回过头来看一眼,那也不是不可能的。还有,如果她把什么东西落在座位上了呢。被一个陌生人盯着看,她会怎么想呢?又会怎么看我呢?敦礼到底还是打消了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念头。他给那个素不相识的女子取了一个名字:月光。
在后来的日子里。敦礼只要是没有特别的事情,总是尽早结束上午的工作,准时赶到月半湾,他慢慢恋上了餐厅的宁静以及与那个女子背对背默然相守的温馨,他把自己深深地浸泡在这两种元素中。大多数时候,他都心甘情愿地把女子当作餐厅的一部分,就像餐桌上方那盏深色的吊灯,或者墙角摆放的绿萝,没有多大必要去打扰她或者认识她。并且认为也许正是因为这样的一种相守,才会使人流连,使人无法释怀,倘若真的相识,敦礼闭上眼沉思,倘若真的相识,那又会怎样呢?
敦礼卧病在床的时候,常常以为自己躺在故乡那片花海上,背后总响起来那极轻微极柔软的声音。他很想弄清楚这是怎么回事,或者有什么预兆,他想用周公解梦来诠释,可是似乎不太合适,他又想起弗洛伊德关于梦的解析,想来想去,脑子里乱糟糟的。
敦礼到月半湾来本也不是为了什么艳遇,只是为了享受这份安宁与闲适,但与背后那个女子这种介乎陌生与熟悉的无言相守,给这份安宁与闲适增添了一些温情。他有的时候甚至想她会不会也注意到我了呢,是否也在猜测我的外貌、年龄、职业、学识修养等等,或者还有一些女人关注而男人并不怎么在意的事情呢?是否是有意识地陪伴我,或者,她自己也需要这样一种陪伴呢?
该找一个什么借口和她搭讪呢?说没有位子直接坐到她的对面吗?可是位子明明很富余呀。跟她打听点什么事情吗?可是能打听什么呢?跟她借点什么小东西吗?都什么年代了,哪有随便跟陌生人借东西的?再说了,男人能借的除了打火机还能是什么?在中国跟一个女子借打火机又算什么?咖啡厅不是不可以抽烟的吗?哎呀!
有一天,敦礼转到对面的位子上,于是,看到了那女子的一头麻栗色短发,微微卷曲成三道微小的波浪,很服帖地接到紫色的衣领上。但是总不见她转过头来,哪怕是侧一下头也好,那样至少可以看到她的侧面。敦礼有些后悔,对着一个后脑勺不管怎么看,都觉着很冷漠,而且距离也远了不少,先前心里那种温情完全不见了。他怏怏地站起来又坐回原位。落座的瞬间,那种温情就回来了,他非常惬意地想,如果同時回头,我们都可以呼吸到对方呼出来的气息。
她今天还会点一杯摩卡咖啡吗?或者只是一杯免费的柠檬水?
敦礼看看表,有些不安。怎么还不来呢?平常这个时间已经到了呀!什么事情把她拖住了呢?
也许明天会来呢。今天刚巧有事吧,偶尔加个班也不是什么稀奇事,也许回家吃她妈妈做的饭菜去了,也许有人请她去别的地方用餐了,也许休假出去旅行……可是,会不会搬家了呢,或者和自己一样生病了?
他把杯中已经冰冷的咖啡一下子倒进嘴里,舔了一下嘴唇,翻开餐谱。他摸着她点过的那些食物的图片,感觉一会儿光滑温软如女子的肌肤,一会儿又冰冷坚硬如冬天的岩石。敦礼合上食谱,重又窝回沙发,闭上眼睛,沉浸在那片月光里。
敦礼脑子里浮现出故乡那片草籽花。春天的太阳总是那样善解人意,既不像夏天那样毒辣,也不像冬天那般冷漠,它温和地照耀着大地,照着那片草籽花以及叉着双腿坐在田埂上的敦礼,微风徐徐,草籽花纤细的茎秆顶着紫红的花环乱颤,一直颤到敦礼的心尖上。
作者简介:王会敏,笔名碎月光,70后作家、编辑,创作有小说、散文、歌词等多种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