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明玥
老萧诱我去看他的菇房时,完全显露了一个20世纪80年代乡村校园诗人的本色,他以诗一般的言语描绘菌柄正在蹿长的金针菇:“你在菇袋之间走动,打开帮助通风的风扇,那些乳白菌柄如世间最长的花药一样簌簌抖动,像要弹到你的脸上来,给你一个吻。”
老萧有六个菇房,金针菇种在两个地下工事一样的菇房里,垒起的菇袋两侧,金针菇们发出饱含汁水的白色微光,它们从袋口冒出来,挤挤挨挨,窃窃私语,每一根都蹿长到15厘米左右,而中间供种菇人行走的通道只有50厘米左右,我这才明白老萧所说的“菌柄像要弹到你的脸上”,并非夸张说法。
想象一下吧,当你一个人行进在挖沟垒成的地下菇房里,成千上万把金针菇如某个幻境里的植物一样冲你伸展着乳白菌柄,走到那里,都是一样的场景,你很快就迷路了,一种清甜娇嫩气息在潮湿的空气中荡漾,好像是缥缈的叹息,你会联想到什么?那是《哈利·波特与火焰杯》里的植物迷宫吗?它们下一步,会突然倾倒、扭转、变形,成为某个神秘人物的法器吗?
出菇之前,老萧的日子可过得一点也不神秘浪漫,从秋天到苏北农村去收玉米秸秆填充栽培料袋开始,就是无休止的劳作:粉碎玉米秸秆,按严格的比例拌入麸皮、石膏和蔗糖,要保证拌得极匀,出菇后所有的菌柄才是一样长的,这很重要,一些高档的火锅店,最忌讳金针菇长短不一,装盘后没有卖相;买来的良种用消过毒的镊子弄碎,点燃一盏大酒精灯,在灯焰照耀的无菌区内,小心打开料袋两头的扎口,分別接入菇种,接种完毕,用绳把袋口扎紧。这项工作如外科手术一样,做得老萧一身汗。
完了吗?还远没有,金针菇生长30天左右,长满料袋就开始出菇了,这个时候老萧就像一个在产房外面等着新生命出世的准爸爸一样,彻夜睡不安稳。菇房要对地大量喷水,保持雾水腾腾的状态,还要通风,通风稍有滞后,二氧化碳浓度一高,金针菇的菌盖长得如针尖一样小,没人肯买;通风太强,菌盖就能撑开一把小伞,菌柄中的营养全跑到菌盖中去,菌柄变细弱,金针菇特有的脆鲜咬嚼感就不见了,哪个饭店也不要。所以那会儿老萧一夜起来五六次,让菇房里的8台电风扇开开歇歇。我问了一个傻问题:“你又没有检测二氧化碳的仪器,你凭啥来确定要不要通风,以及通风几分钟呢?”
老萧轻笑一下说:“我闻得出。二氧化碳浓度一高,闷浊气就把菇的清香淹没了;开电风扇开到菇的清香忽闪忽闪的,就够了。做这行久了,连脸上的汗毛也可以感受菇房里的湿度,湿度低了,脸皮绷紧,脸上的汗毛都站直了,菇房通常要喷水喷到脸上的汗毛趴下来才够。”
老萧的菇房一般是不让外人进入的,怕带进杂菌影响菌柄发育。但也有例外,我去的那天,他通过温和降温,将采菇时间拖后了一个半小时,接待了一群养老院的蹒跚老人,都是八十多岁的老人了,还是第一次看到平菇长出来的样子像云状花朵,杏鲍菇长出来的样子像茁实的小棒槌,惊喜的模样就像小孩。老萧耐心回答他们的天真问题,像父亲对待幼童:温度高了平菇颜色会变深,香味反而会变浅;热气是向上走的,所以大家看,是不是上面的菇颜色更深?想不想亲手采一下菇?来,给大家分发剪刀。
发完剪刀,老萧对我解释:是我让他们来开开眼的,总要给老人一个好奇说道的机会,他们才活得有生气,有奔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