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铁侠与《沙堰琴编》

2019-01-21 02:02周庆
文史杂志 2019年1期
关键词:店子古琴成都

周庆

最近,接金牛作协一任务,叫我帮忙写一篇有关川派琴师裴铁侠在茶店子的故事。于是,我便开始查阅相关资料,所看写裴铁侠轶事的文章,甚本提法都为裴先生抗战期间为躲避空难从少城同仁路48号的一处深宅大院迁至西郊沙堰别业,然具体地点都未谈及。而对西郊“沙堰山庄”或“沙堰别业”的提法就更不准确了,应该是后人的臆断。当时西郊这一带属荒郊野外,鲜有山庄别墅一类的称谓,有的更多的是某家大院或幺店子、客栈这类称呼。至于购置别墅的说法就更不对了:当时大家都是出来躲空难的,多为临时租住房屋;更何况裴先生爱古琴如命,已倾其所有收藏了二十余尊古琴,哪还有什么闲钱来购置别业呢?

倒是另一种说法更接近實际,就是裴先生租住在西郊茶店子的“沙堰客栈”。既然是客栈,一定便是在茶店子街上,为什么选择这样的地方呢?也肯定有他的一番道理。因为在茶店子正街和横街上,这会儿已经迁来了负责全日制正规教育的省教育科学馆和负责群众文化和文艺的成都县民众教育馆。抗战之时这里名人荟萃,聚集了一帮像叶圣陶这样的社会名流来此工作,还吸引了像钱穆、朱自清、老舍、丰子恺、黄裳、何满子、张恨水等这样一群社会贤达过往之时不忘来此聚一聚、坐一坐。裴铁侠需要有这样的交友环境,也需要有这样的交流场所,所以裴铁侠选择了“沙堰客栈”住下,开始了他在这里的琴研工作。

至于“沙堰客栈”为什么取名“沙堰”,估计和附近有条河堰有关。为此我查看了成都地理及河流图,遗憾的是我只查到武侯区离苏坡桥不远的一处街名叫“沙堰街”。然而,巧的是这条沙堰街就在清水河旁,它的地名一定与附近有条沙堰有关。清水河流经此处正好是九曲回肠,横生出一条沙堰来应该是合理的说词。这条沙堰在此和都江堰的飞沙堰有着异曲同工之处,那就是起着分流飞沙的作用;而这条沙堰只有经过茶店子方向才能流向府河再与下游的沙河对接。这么一链接似乎就顺理成章了。只是如今成都大多数地方已是时过境迁、物事人非了,只留下一些街名、地名尚存,还可帮助我们记忆起点什么!我想,就目前这种境况谈裴铁侠其人,大概也会逃脱不出这样的尴尬。

裴铁侠(1884~1950),成都人,原名玉鸶,字雪琴,又名裴纲。父裴良从,清末举人,曾任教谕。裴玉鸶于清光绪三十年(1904年)留学日本,并加入同盟会,改名裴铁侠,寓意要做一名铁胆侠肝的革命人。其于1912年获法学学士学位,学成回国,先后任四川司法司司长、下川南道观察使、东川道道尹等职;1915年赴北平,任内务部顾问,分发浙江以简任叙用。他在北平时,平居无事,常跑到一寺庙跟一时姓和尚学琴,便一发不可收,寒暑昼夜,日日弹琴。此时,正值袁世凯窃夺辛亥革命成果,妄图恢复帝制之际。这便严重挫伤了裴铁侠对革命的热情,从此也就开始厌倦政治,去选择了归隐。他回到成都后转而将全部精力投入到对古琴的研习中去,且颇有建树。

据史料推算,从南朝时期陈祯明三年(公元589年)梁丘明传《碣石调幽兰》起,至民国35年(1946年)裴铁侠编撰《沙堰琴编》止,跨越若干朝代历时1300多年,共有3360多个不同派别的琴曲传谱;去其重复,共计有650余首不同曲名的琴曲传世(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创作的新曲和琴书谱集不计入其中)。这是我国传统音乐中的一笔宝贵财富,其中就有裴铁侠的辛劳与智慧。

裴铁侠系现代泛川派琴家。前清川派琴家多有宗江浙虞山之风者。裴铁侠即现代宗虞山琴风者,师承张瑞山的弟子程馥。其琴风恬静冲淡,古朴自然,有虞山余风。创刊于民国26年(1937年)的唯一的古琴学术社刊物《今虞琴刊》曾对裴铁侠琴派做过这样的介绍:“派拟虞山,师事清季琴师张瑞山的弟子浙人程桂馨氏。”《今虞琴刊》中有裴铁侠所撰“问于山东王心葵,友于九嶷杨时百”的文字;同时刊出一封裴铁侠1936年7月14日寄给今虞琴社查阜西、彭祉卿的信,信中有:“……弟襄在燕都,曾交杨时百、王心葵诸人,尤推时百好古,老而弥坚。当时为彼丛书出版之时也。”就此可以看出,裴铁侠在京之时就向同时在京的著名琴家、名师杨时百、王心葵问琴学艺了。琴界大师的点拨,可谓终身受用,为裴铁侠以后钻研琴艺,编著《琴编》《琴余》,起到了不可低估的作用。

1936年9月,“成都县正俗今古乐剧改进研究社”成立,特邀裴铁侠与其他几位喜爱艺术的社会名流担任名誉社长。该社活动范畴包括京剧、昆曲、古琴及新乐等。1937年春,裴铁侠邀集成都琴人喻绍泽、喻绍唐、白体乾、吕公亮、徐孝琴、王星垣、梁儒斋等人组成“律和琴社”,自任社长,每月雅聚一次。同年秋,查阜西、胡莹堂两位琴家来成都,与律和琴社全体成员切磋交流,并于重九日在成都合影留念。

裴铁侠一生的最大成果就是编著了《沙堰琴编》《琴余》等传世古琴谱。二书当是他在茶店子居住几年间潜心研究的成就。说《沙堰琴编》是最重要的琴学著作是一点不为过的。上世纪以来,关于古琴著作大多为资料的搜集与整理,其中重要者如杨宗稷先生从1911年至1931年陆续成书的《琴学丛书》,乃至后来出于多人之手历时数十年才得以完成的《琴曲集成》。此外则多为古琴入门知识和艺术常识介绍类的东西,如由查阜西先生主编始刊于1937年的《今虞琴刊》,以现代杂志的方式,在琴人中探讨、流布琴学知识和交流资料;另外就是顾梅羹先生完成于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琴学备要》。至于古琴家个人对于古琴曲、古琴艺术、古琴理论坚持尊重传统与规范,从纯粹艺术角度来进行深入探讨和研究的,则首推《沙堰琴编》(也包括《琴余》)。在茶店子的这几年中,裴先生耐得住寂寞,以孤绝的努力将他几十年对古琴艺术的研究加以整理成书。其中十三首古琴谱,是他平时经常弹奏并深有体会的古琴曲精选,又经过自己反复选择、研究、评述、阐释,并根据自己弹奏的体验与感悟,以传统减字谱的方法予以重新记录、整理。也正因为裴先生是在沙堰河边居住的原故,让他这些年对这里有了深厚的感情,他才把后来刻印出来的琴编定名为《沙堰琴编》。

从1938年日本人开始轰炸成都起,裴先生便在成都西郊茶店子隐居,以个人的巨大努力,完成了一部伟大的音乐学著作。如果我们相信裴先生的这种行为是出于一位爱国知识分子的美德的话,那么,“德不孤,必有邻”,我们也可从当时其他知识分子的身上看到类似的东西。在抗日战争的隆隆炮火声中,著名教育家叶圣陶也来到茶店子省教育科学馆,沉下心来做了大量的调查研究工作,和朱自清合著《精读指导学隅》《略读指导举隅》两书,以及《国文教学》书籍,为后来的国文教学改革提出了纲领性指导。梁思成、林徽因夫妻二人则隐居宜宾李庄,潜心研究,用几年时间撰写出《中国建筑史》,奠定了以现代眼光研究中国建筑史的基本格局。钱穆先生流离于武汉、昆明、成都等地还能纵观哲学与历史,写出告诫国人对待历史要“秉持温情与敬意”的《国史大纲》。还有许许多多这样的事例,举不胜举。在中华民族危亡之際,中国知识分子用他们自己的方式,去做出勇猛的抗争,发出惊天的呐喊。他们以笔为刀枪,在中国抗日战争史上书写出独特的光辉篇章,亦为中华民族文化的传承与再创造作出了卓越贡献,至今还泽惠着中华大地,滋润着中华文化传承的血脉。

除此之外,裴先生在茶店子的几年中,还有两件轶事值得一提。

一是因琴“引凤”上门。裴先生不仅是一位卓有成就的琴家,还是一位古琴收藏家,稍有积蓄便四处寻访,一旦寻到心仪的古琴便不管不顾,倾其所有也必须拿下。功夫不负有心人,除收有被他视若珍宝的唐代大、小雷琴外(上世纪30年代,裴铁侠曾将大、小雷琴拍成照片,刊登在《今虞琴刊》杂志上),还收有宋元明清各代古琴20余张,均为上品,如唐琴“古龙吟”,宋琴“龙嗷”。裴先生将大、小雷琴和“古龙吟”“龙嗷”并称四唐琴。“龙嗷”现收藏于四川大学博物馆,“古龙吟”据说现收藏于上海。

1943年裴先生已鳏居四年后的一天,得闻四川印坛大家沈中家藏有一张制于五代时的百衲琴,就立即赶上门去。沈中生前将这张琴视若珍宝秘而不宣,但他临终前却对小女儿沈梦英有过交代:“你记住,能弹这张琴的人,他就是你的夫婿!”裴先生见到这张奇异的琴后,就爱不释手,兴致勃勃地鼓弄起来,几曲下来,能通音律的沈梦英完全被迷住了,虽然裴老大自己30多岁,然这阵淡雅悠扬的琴声和先生滚动琴弦时的那种潇洒气质,却让梦英情窦初开。回去后裴先生请媒通聘,成就了这段姻缘。事后,裴铁侠将百衲琴取名为“引凤”,并将二字铭刻于琴的龙池之侧。婚后七年,老夫少妻相濡以沫,相得益彰。常常见他们是你挥毫,我砚墨;你撰写,我謄抄;你抚琴,我吟诵的恩爱。1946年《沙堰琴编》刻印成书,封面赫然留迹“梦英敬著”,这也是两人恩爱相扶之印证。1950年6月的一个夜晚,已对生活丧生信心的裴先生及夫人沈梦英将心爱的大、小雷琴捶碎而焚,然后一道共赴黄泉(服安眠药而死)。友人曾缄(圣言)有诗悼之:“郎殉瑶琴妾殉郎,人琴一夕竟同亡。流水落花春去也,人间天上两茫茫。”

二是琴谱改变了一位外国人的人生。1945年初,中国抗战胜利前夕,一位搞生物研究的英国博士毕铿随英国议会科学使团来到成都。他们到访的单位正好是茶店子的省教育科学馆。工作之余,闲来无事时,他们在教育厅厅长的陪同下来到附近的“沙堰客栈”来听裴铁侠演奏古琴,毕竟这是中国的一门传统艺术。当裴先生用古琴为大家演奏完《高山》《流水》后,毕铿被这悠扬的琴声给震住了。他接过裴先生手中的宋琴鼓捣了一会儿,又拿起那把珍贵的小雷琴弹奏起来。毕铿本人也喜欢音乐,这会儿用小雷琴弹奏他熟悉的曲目颇觉得心应手。这便让他爱不释手。接下来的几日里,毕铿在沙堰流连往返,情不能禁。当时裴先生看出他的痴迷,遂有意收他为弟子。然而毕铿使命在身,必须要返回英国,此事到底未能如愿。而对毕铿提出让裴先生赴英伦讲学之事,一则因先生年事已高;二则因他的事业在这里,《沙堰琴编》和《琴余》尚未完成,所以也难以应允。于是,这段情份在万般无奈中就此打住。不过毕铿的一世琴缘却也就此开始。毕铿回去后毅然绝然地放弃了他所学专业,居然一心搞起了东方文化研究,主攻中国古代音乐研究,成为剑桥大学教授、东方音乐研究部副主任,著有七卷本《来自唐代宫廷的音乐》。与此同时,毕铿还利用一切机会向世界介绍中国古琴,尤其是裴先生手中的大、小雷琴。毕铿不仅堪称学术文化的跨界高手,而且还是中国文化的积极传播者、中英文化交流的热情践行者!

1948年,《沙堰琴编》和《琴余》先后刻印完成,裴先生特意将书寄给远在英国的毕铿,并赋诗序一首。序曰:“英国伦敦剑桥大学教授华铿博士风流儒雅,尚志音律。昔年曾访,沙堰琴集,都人向慕,作为美谈。今日成书远寄,求其友声之喟叹。”诗云:“曾访知音在水湄,远处投赠更何疑。中欧从此通仙籍,忆向英伦问子期。”这一句“忆向英伦问子期”,表明裴先生已将这位曾经来访的英国友人当成了他的古琴知音。而毕铿也一直珍藏着他所敬重的先生的那片情意,退休时还慎重地将《沙堰琴编》和《琴余》赠予剑桥大学图书馆,藏于“毕铿赠书专柜”中,也算给了《沙堰琴编》在异国他乡的恰当归宿。

裴先生所编著的《沙堰琴编》《琴余》是其在继承和发扬中国古琴文化艺术方面的重要历史贡献。而今可以告慰先生的是,古琴已入选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

注:部分资料引用自:石小岩:《裴铁侠》及《重印裴铁侠(沙堰琴编)跋》《蜀中琴人裴铁侠传奇》《不仅是琴谱,还有故事——裴铁侠先生和沙堰琴编》,在此鸣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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