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根先
(国家图书馆)
人类区别于地球上所有物种的一个根本性标志,就是概念式、符号化的记忆以及文明的传承。所谓概念式、符号化的记忆,是指人类拥有可以脱离现场的某种情绪并回忆以前经历事情的一种能力,这是地球上任何其他物种所不具备的。人类因为拥有这种能力,才有了历史,才有文明的传承。历史就是传承,没有传承就没有历史。人类传承文明的手段或途径,除了实物,主要是语言和文字。语言是口头传承,世代相传;文字则是更高级的记录与传承手段,是人类文明发展到一定阶段的产物。文字发明以后,人类开启了以书籍为主要载体记录与传承文明的伟大时代,而口头传承逐渐退居次要地位。
有了文字,就有了图书馆。图书馆有赖于书籍文献而诞生,千百年来一直履行着收藏与传播人类文明的重要功能,是人类文明延续发展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丰富宝藏。同时,在历史发展的长河中,图书馆本身也随着文明的进步而不断地改变自己的面貌,拓展自己的职能。当代图书馆面貌与职能的一个显著变化,就是图书馆记忆功能的回归,图书馆不仅仅满足于作为文献收藏与传播的社会文化机构的社会角色,也主动地投入到活态的口述历史文献的抢救与记录之中。这样,图书馆与口述史学就有机地结合起来,成为图书馆事业发展的一个闪光点。
人类通过口头传递经验、传承文明的传统可谓源远流长,但口头传承与口述史学有着本质区别:口头传承是一种自发的、本能的有时甚至是无意识的行为;而口述史学则是建立在一定理论基础上、借助某种记录手段进行的有目的、有计划的科学行为。与传统史学不同,口述史学不是简单地收集和利用已有的文献进行研究,而是主动地搜集甚至是创造新的文献。在历史学的大家庭中,口述史学是一门比较年轻的分支学科。
一般认为,现代口述史学创立于1948年。美国口述历史协会的一份报告指出:“口述史是在1948年作为一种记录历史文献的现代技术而确立自己的地位的,当时哥伦比亚大学的历史学家A.内文斯开始录制美国生活中的要人们的回忆。”[1]实际上,早在1938年,现代口述史学的创始人A.内文斯就出版了《通往历史之路》一书,主张开展口述历史研究。1948年,内文斯在哥伦比亚大学提出口述历史科研项目,创建了美国历史上第一个研究口述史的专门机构——哥伦比亚大学口述历史研究室。20世纪50年代,美国口述史学研究进展不大。60年代初,有一些口述史学论著陆续问世,较有影响的如W.鲍姆的《地方史学界的口述历史》、C.戴维斯的《口述历史:从磁带到打字机》、R.柯蒂斯的《口述历史计划指南》等。1966年,美国口述历史协会正式成立。与此同时,口述史学研究开始由美国传播到世界各地,加拿大、英国、法国、日本等许多国家和地区出现了一批口述史学者与研究团体。1980年,美国口述历史协会提出了一套评价口述历史的标准,规定了口述历史工作者和口述历史机构的义务。口述史研究被广泛应用于政治史、企业史、部落史、宗教史等领域。在亚洲,口述史学也很快发展成为一门新兴的“热门”学科。
什么是口述史学?对于这个问题,国内外学者意见分歧较大。不少口述史学论著提出了各自对于口述史学的定义,如保罗·汤普逊、[2]唐纳德·里奇、[3]周新国、[4]杨祥银[5]等。笔者以为,探讨口述史学的概念固然有必要,但是,也没有必要对其进行过分考究,各家所表达的观点虽不尽相同,仅就口述史实践而言,实则是大同小异。钟少华先生认为:“口述历史是受访者与历史工作者合作的产物,利用人类特有的语言,利用科技设备,双方合作谈话的录音都是口述史料,将录音整理成文字稿,再经研究加工,可以写成各种口述历史专著。”[6]
口述史学自诞生以来,随着科学技术的进步不断变化,不同时期呈现出不同特点。20世纪50年代以“磁带革命”为特色,70年代以“音像革命”为特点,80年代发生“计算机革命”,90年代出现了“电子革命”;进入21世纪,随着互联网和信息化时代的到来,口述史学的理论与实践得到突飞猛进的发展。每一次技术革命所带来的口述史学理论与方法论上的突破,往往是人们始料未及的。至于口述史学的研究成果,姚力先生曾有过概括:一是带有社会学、人类学倾向的口述史;二是立足文学的口述史;三是自传体口述史;四是政要人物口述史;五是普通民众口述史。[7]
如今,世界上几乎找不到有哪个地方的人不进行口述历史的。正如唐纳德·里奇所说:“自从世上第一套录音设备出现,由蜡盘滚筒逐渐发展到磁盘、有线录音机、卡式录音匣和卡式录音带,口述史家便开始使用这些设备进行各式各样的访谈,对象包括政治家、示威抗议者、原住民和移民、艺术家和工匠、士兵和平民、圣职人士和俗人。他们不仅录制了纳粹屠杀犹太人的幸存者、二次大战受监禁的日裔美国人和苏联思想劳改营的受刑人等的回忆录;也掌握了包括城市、郊区卫星城镇和偏僻乡村内家庭与社区的日常生活经验。当历史学家意识到大部分的历史书籍遗漏了妇女和少数民族时,口述史家便为妇女和少数民族做录音,以便建构起更多元而精确的历史画面。”[3]
口述史学虽然是较为年轻的学科,但是,对于图书馆而言,口述历史却不是什么新鲜事物,大量口述历史文献早已保存于浩如烟海的图书馆馆藏之中。口述历史其实是历史学最古老的表现形式,其起源可追溯至远古时代的民间传说或口头传说。口头传说或民间传说未必都是历史事实,更不能与现代口述史学混为一谈,但是,其中不乏历史真实,能够在一定程度上折射出一个民族的文化传统与历史发展脉络。口头传说和民间传说不仅是口述史学研究的历史渊源,还是人种学和社会人类学研究的基本来源之一。
无论是中国还是西方,均有大量历史文献保存着口述史料。早在西周时期,中央政府就专门设有史官,记录周天子与其臣下的言行事迹,《礼记·玉藻》说:“动则左使书之,言则右使书之”。[8]司马迁所著《史记》收录了他通过口头采访而得到的历史资料。如《刺客列传》中,他最后谈到荆轲刺秦王的史料来源:“始公孙季功、董生与夏无且游,具知其事,为余道之如是。”[9]即关于荆轲刺秦王的资料,是他从公孙季功、董生处听说的,公孙季功、董生又是听秦始皇私人医生夏无且说的。古希腊《荷马史诗》中,有许多内容本是民间行吟歌手的集体口头创作,经过荷马整理,至公元前6世纪以文字形式记录下来,其中特洛伊木马传说已为考古发掘所证实。修昔底德所著《伯罗奔尼撒战争史》中,也保留了许多口述史料。
事实上,即使在史学发达、文献众多的时代和国度,人们都没有完全抛弃运用口述史料。法国启蒙思想家伏尔泰在自己的著作中,就曾参考包括个人回忆在内的很多生动形象的口述史料。再如马克思的《资本论》、恩格斯的《英国工人阶级状况》中,均引用了来自报刊、白皮书、回忆录等来源丰富翔实的口述史料。英国历史学家L.麦考利在《英格兰史(1848—1855)》一书中,也曾大量运用口述史料。在中国,宋元时期盛行“讲史”传统,所谓“讲史”,就是通过口耳相传的方式在民间传播历史知识,后来“讲史”发展为历史演义,这是中国古代口述历史传播的一种重要方式。因此,唐德刚先生曾对口述史学的创始人A.内文斯说:“你不是口述历史的老祖宗,而只是名词的发明人,口述历史是中国和外国都有的老传统”。[10]
在人类历史上,图书馆一直扮演着传承文明的关键角色。古往今来,图书馆名称虽然不一,其规模、状态、命运更是各不相同,然而作为公共文化机构,图书馆记录历史、传承文明的基本功能始终未变。图书馆之所以能履行这一社会功能,源于其记忆与传播文明的能力,记忆又是传播的前提与基础。人类是需要记忆来延续和发展的一个物种。不同于个人,图书馆记忆人类的历史与文明成果是个体记忆的有机聚合,是个体记忆在空间上的拓展与时间上的延伸。
图书馆以何种形式承载社会记忆?那便是通过记忆的“物化”。所谓记忆的“物化”,就是记忆的“外化”,主要存在形式是千百年来留存于世的浩如烟海的历史文献。美国图书馆学家谢拉说:“图书馆正是社会的这样一种新生事物,当人类积累的知识大量增加以至于超过人类大脑记忆的限度时,当口头流传无法将这些知识保留下来时,图书馆便应运而生了”。[11]随着口述史学的兴起,在收藏与传播文献的同时,采集口述历史,成为新型文献的创造者、传播者,记忆与传播功能双轮驱动,图书馆将真正成为“世界最美的知识花园”“人类永恒的思想天堂”。
现代口述史学自诞生之日起,便与图书馆密不可分,图书馆员是口述史学研究的生力军,图书馆是口述历史项目的重要推动者与支持者。美国早期口述历史研究机构大都设在图书馆。除了总统图书馆的口述历史计划外,美国成立最早、影响力最大的两个口述历史研究室——哥伦比亚大学口述历史研究室和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地区口述历史办公室,即分别设于巴特勒图书馆和班克罗夫特图书馆。[12]国际图联(IFLA)一直致力于口头传统的抢救与保护,1999年在泰国曼谷举行的第65届国际图联大会上,其中一个主题便是“口头传统的收集和保护”,对图书馆与口头文化的关系以及图书馆新的职责定位进行了交流与探讨。
在实践层面,图书馆界在口述历史采集方面始终发挥着不可替代的重要作用。以美国为例,口述历史已成为图书馆日常工作的一部分。美国总统图书馆、国家图书馆、高校图书馆和公共图书馆都开展了口述历史采集工作。富兰克林·罗斯福早在1938年就建议设立总统图书馆,对历任总统在任期间的各种文献档案、口述资料等进行记录收集。20世纪50年代起,每位美国总统卸任以后,总统图书馆都要对总统周围的内阁成员、高级参谋、政敌、政治要人以及亲属进行采访,整理和保存这些口述历史资料。这是目前美国唯一的一个长期受联邦政府资助的口述历史项目;美国国会图书馆、美国国家医学图书馆、美国国家农业图书馆均开展口述历史项目。美国各州公共图书馆自20世纪70年代起,也开展了许多口述历史访谈计划。如今,美国口述历史研究工作主要由公共图书馆承担。
英国、法国、德国、加拿大、澳大利亚、日本、新西兰、以色列、墨西哥、西班牙、印度、巴西、新加坡、台湾等国家和地区图书馆,都各自开展了口述历史项目。1992年,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发起世界记忆工程,其关注重点不仅有手稿、图片、各种档案,还有口述历史等资料,开展各种形式的记忆项目是其工作的核心内容。许多国家的图书馆尤其是国家图书馆启动了国家记忆工程,如美国国会图书馆的“美国记忆”、英国国家图书馆的“国家生活故事”、德国国家图书馆的“我们的故事——民族的记忆”、荷兰皇家图书馆的“荷兰记忆”、日本国会图书馆的“日本年历”、新加坡图书馆管理局的“新加坡记忆”等。
中国大陆现代口述史学的源头可以追溯至20世纪50年代。改革开放以后,国外口述史学理论逐渐被引进,口述史学日益引起历史学界以及社会各界的关注。进入21世纪以来,口述史学研究蓬勃开展,国家图书馆以及各地公共图书馆、高校图书馆纷纷加入到口述历史采访活动之中。2012年,国家图书馆启动“中国记忆”项目,时至今日,已开展了“东北抗日联军”“大漆髹饰”“蚕丝织绣”“中国年画”“我们的文字”“学者口述史”“中国远征军”“中国图书馆界重要人物”等口述历史项目,获得了大量有价值的第一手历史资料,并通过出版、展览、讲座、现场展示、网上发布等方式,向社会公众传播,得到了有关领导和社会各界的一致好评。
值得一提的是,2015年12月,在广州召开的中国图书馆年会上,专门设立了“中国记忆资源共建共享”分会场,国家图书馆与国内30余家单位联合发起并签署了《全国图书馆界共同开展记忆资源抢救与建设倡议书》。2016年,中国记忆“中国图书馆界重要人物专题资源建设”项目正式启动,除国家图书馆外,第一批申报单位共有18个,受访人28位,目前,采访工作已基本完成。2018年6月1日,在河北廊坊举行的中国图书馆年会“中国记忆资源建设”分会场上,又启动了“中国图书馆界重要人物专题资源建设项目”第二批申报工作。
图书馆进行口述历史采集,抢救活态文献,具有诸多有利条件。首先,图书馆具有丰富的文献收藏与开发经验。对于作为新型文献的口述历史资料,图书馆将以传统文献的收藏与开发为基础,使其得到更好的保存与利用,特别是在口述历史资料连续、长久与有序保存方面优势更为突出。其次,图书馆具有独特的资源与技术优势,拥有覆盖全社会的公共文化服务网络,加之图书馆的软硬件设施齐备,将在口述历史资料开发利用方面展示其技术优势。再次,在口述历史采集方面,图书馆具备一定的人才优势,图书馆员普遍具有较高的文化修养和良好的专业素质,为开展口述历史工作提供了可靠的人才保障。最后,图书馆在开展口述历史项目方面还具备一定的传播优势。图书馆是读者与书籍之间的桥梁,担负着向社会公众传播文化知识的重任。图书馆可以利用其原有的知识传播途径,传播最新的口述历史成果,与广大读者互动交流,成为社会公众的“发声”平台。
目前,中国图书馆界已开展诸多口述历史项目,取得了一系列重要成果,积累了一定的经验,但从总体而言,仍存在不少问题。这些问题中,既有国内口述史界普遍存在的问题,又有图书馆界自身问题的特殊性。
首先,口述史学虽然在世界各地已开展了大半个世纪,许多国家图书馆、地方图书馆、高校图书馆,以至民间机构甚至个人都积极参与其中,然而,国内图书馆界对口述史学的总体认知程度还有待进一步提高。在中国记忆“中国图书馆界重要人物资源建设”项目启动以前,开展口述历史采集的省级公共图书馆相对较少,更不用说市、县级公共图书馆了;在高校图书馆系统,情况也与此类似。长期以来,人们对于图书馆的认识普遍停留在收集编目、收藏与开发利用已有文献;对于图书馆记录历史的职责,即我们所说的记忆职能,缺乏足够认识,有的甚至根本不知口述史学为何物。笔者认为,图书馆界开展口述历史工作,领导重视是关键。领导如果不知道、不重视,不关注口述历史的保存,口述历史在图书馆界的开展必定会受到影响。
其次,目前图书馆界虽然不缺乏研究人员和高学历的人才,但是,大多数人习惯于传统的图书馆研究领域,没有或较少关注口述史学,对于图书馆存史之职责缺乏使命感和紧迫感,有的甚至宁愿去做一些没有多少实际意义、低水平的重复研究,也不去接触鲜活的社会生活,不去关注可能即将消失的文化遗产。也有一些人,他们想做一点事,或者也听说过口述史学,但是,由于没有深入了解口述史学,缺乏实践经验,找不到有效路径。有的人认为,口述历史是历史学家的事,或者是学历史专业人能做的事,别人无法涉足。这种说法也不是没有一点道理,但是,也不完全对,因为他们没有把记录历史与研究历史区别开来。研究历史,的确需要较深的史学修养,然而,记录历史并不需要太多的专业知识,只要你有热情,懂得记录历史的基本方法,做好细致的准备工作,就可以开展。实际上,目前真正用口述史料进行历史研究的作品并不多,大都是记录历史的口述作品,并且许多是非历史专业人员、历史学家的作品。
最后,目前图书馆界口述历史工作中所存在的问题有一些是国内整个口述史学界存在的共性问题,这些问题主要有3方面。一是口述史学基本理论研究不够,原创性、理论性的研究成果更是寥若晨星。二是口述历史实践缺乏工作规范,包括口述历史访谈、文稿整理、影像编辑、编目加工等,缺乏比较权威的、操作性强的工作手册。目前,国家图书馆中国记忆项目中心已草拟了“中国图书馆界重要人物”专题共建共享手册,可以说是这方面的有益尝试。三是口述历史采访水平参差不齐,口述史料的采集远远落后于口述历史研究所需。由于采访者经验不够、准备不足,一些口述历史访谈项目往往未能充分挖掘,例如采访一位学者,只谈其专业领域的问题,较少关注其求学经历、人生遭遇与时代背景。类似的问题还有很多。
总之,开展口述史学研究与实践,是图书馆保存社会记忆、传承人类文明的职责所在,是一件利在当代、功在千秋的崇高事业,让我们迅速行动起来,以舍我其谁的使命感,积极投身到口述历史工作之中,留住正在消逝的珍贵历史记忆,为中华文化的传承与发展作出应有的、更大的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