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湘林,郭 汝
(湖南师范大学体育学院,湖南 长沙 410012)
由于中国社会快速转型,并逐渐全面融入到全球化进程之中,延续几千年的自然经济模式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冲击,而扎根其中的传统民俗也出现传承困境。有些民俗活动作为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下来,而有些则创新发展出适应现代社会的新形态。如湖北宜昌有不少学校将巴山舞融入到中小学的大课间活动之中,乡土的民俗转化为现代教育中的素材,并成为健身广场舞的活动内容。不同于其他传统体育活动,缘起于土家族的跳丧,原本是乡土祭奠仪式中古朴悲怆的民俗活动,为何会转化为现代学生欢快的健身操舞?是内在的力量驱动,还是外在的顺应发展?这一传统民俗为何能够融入到现代健身广场舞和学校体育的教学之中?
因为这一现象具有典型性,不少研究者对此进行了调研。笔者搜集了相关的文献,发现涉及跳丧及巴山舞的新闻报道与学术研究成果颇多[1-3],对其发生发展的基本路径、所获的成就,以及各种不足之处,均有较为详尽的探讨,但多集中于经验主义的事实把握,对这一现象深度挖掘的不多。如何依托理论解读,结合自上而下的思辨研究与自下而上的经验研究,进行多视角剖析,成为巴山舞研究的新问题。中国民俗学先驱钟敬文曾指出,新旧民俗的研究重点应着眼于传统民俗[4];乌丙安教授则强调,民俗学应顺应现代化潮流,关注传统向现代的转化,因而提出了都市民俗学[5]。正如美国文化人类学家怀特(Leslic A.White)所述:“文化是一个连续的统一体,是一系列事件的流程,它穿越历史,从一个时代纵向地传递到另一个时代,并且横向地从一个种族或地域播化到另一个种族或地域。”[6]所以,探寻传统民俗的文化变迁及动态发展,具有重要的学理意义。故而,笔者通过考察土家族的跳丧演化为健身巴山舞这一个案,试图在现代化理论的分析框架中再度梳理传统民俗的体育化问题。
长阳巴山舞起源于土家族的跳丧仪式。在土家族话语中,跳丧又叫“跳撒叶尔嗬”,是土家族沿袭久远的丧葬仪式歌舞。它通过击鼓歌舞来祭奠亡人、安慰生者,是巴山土家人的一种特殊仪式和情感表达方式。这种别具一格的祭祀歌舞,成为了巴山地区最具标识性的传统习俗,并且受到外界关注。据记载:“家有亲丧,乡邻来吊,于柩旁击鼓,唱俚歌哀词。”[1]在较为封闭的巴山,相互协助,共度难关,是村民群体生存的一个策略。“人死众家丧,一打丧鼓二帮忙。”[3]一旦有老人过世,亲朋乡邻即闻讯而至,击鼓跳丧,常常通宵达旦,但这种民俗活动仅仅限于老人去世等特殊场合,它的表演方式和场景是受到仪式性限制的,因而流传不广,影响有限。
作为乡土仪式,土家跳丧仪式虽有歌有舞,但更偏于舞。在跳丧仪式中,众人在击鼓人的鼓点和唱腔引导下,按照曲牌变换节拍和舞姿,或者根据情感的共鸣,串成强烈互动的活动行列。跳丧这一独特的民俗,因为其浓郁的文化情境和地方特色,吸引了文化工作者的关注。
自20世纪70年代初,民间舞蹈工作者覃发池对长阳民间舞蹈进行了系统考察和研究,受中国北方盛行秧歌的启发,覃发池有了改造跳丧仪式的意图。当时,全国时兴跳“秧歌”,从北扭到南,它反映了人们当时的一种愉悦心情,展示了民间舞蹈的风姿风采。覃发池由此得到启发,充分搜集并挖掘当地民间舞蹈素材,在此基础上创新一种适应现代展演的舞蹈形式,使它服务于民众的现实需求,实现民间舞蹈应有的价值[3]。由此,他便在土家祭祀舞“跳撒叶尔嗬”中融进了土家族的另一种喜庆歌舞“花鼓子”的基本动作,创作出了具有强烈地方特色的民族舞蹈。因为其集艺术性、群众性于一体的自娱自乐特点,在1990年第四届全国少数民族传统体育运动会上,巴山舞获表演二等奖,被誉为“东方迪斯科”。2000年,巴山舞又获全国第十届“群星奖”广场舞蹈比赛金奖[7]。
从跳丧到长阳巴山舞,是一些精英为弘扬民族优秀文化传统做出的创新尝试。将祭礼性舞蹈革新为群众自娱性舞蹈后,巴山舞便从特殊情境的传统习俗中解放出来,被赋予新的寓意和活力。尤其在结构上,巴山舞打破传统跳丧的旧程式和区域的界限,吸取各地优美的舞蹈动作,在提炼基础上实行综合创新,重新构建。巴山舞的动作姿态纷呈,在保持身体上下颤动和胯部左右摇摆的传统特色同时,兼容了其他健身舞蹈的动作具有健身的锻炼功效。
作为地域性的舞蹈,巴山舞在地方文化展示中逐渐显示出其独特的价值。2001年4月,在中国宜昌三峡国际龙舟拉力赛上,数千人齐跳长阳巴山舞的宏大场面,巴山舞欢快的节奏和浓郁的地方文化特质,给观众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时任体育总局副局长的张发强指示将巴山舞改造为健身舞蹈,以健身操舞的形式推向全国。因此,相关部门和专家即制定出改造巴山舞的“三化”,即将巴山舞标准化、简明化、通俗化,使其达到健身广场舞的要求[1]。在广场舞热潮的冲击下,各种民间舞蹈和健身操成为时代发展之所需,也成为巴山舞转换为健身舞蹈的外在动力。
在体育总局的指导下,有关地方政府部门很快落实了推行方案。2001年9月,宜昌市第一届巴山舞教练培训班在长阳举办,巴山舞被列为宜昌市第一届运动会的正式比赛项目。2002年4月,湖北省体育局在长阳挂牌成立了“长阳巴山舞培训基地”,并举办了第一期教练员培训班,为湖北省各地区培训了近百名教练员。2002年9月,湖北省体育局在宜昌举行首届长阳巴山舞表演赛,共有20支来自各地的代表队及500多名运动员参赛。2003年,为顺应大众健身性的需要,长阳巴山舞改编定型,正式向全国推广,成为全国十大广场健身舞之一[7],达到了白晋湘教授让巴山舞“走向大众健身娱乐的中级现代化形态”[8]的目标。
个体精英可以突破原有舞蹈的格局,创新出满足广大民众需求的健身广场舞,但难以承担普及、推广的重任。要融入民众生活,要融入社会的健身活动,需要足够多的社会资源。政府部门的推广才使得巴山舞获得了超越地域的大发展。
从我国现行体育管理体制的实际状况以及社会体育发展不平衡的现状来看,政府在传统体育的保护与推广问题上发挥其主导作用是很有必要的,这是突破民俗的非自主性阶段的有效手段。在传统体育组织还没有建立或健全,社会自主自理力量还很薄弱的情况下,传统体育要想得以发展,政府理应有所作为,巴山舞的发展证明了这一点。政府作用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对传统健身活动进行科学的改造和培育;二是发挥其组织管理功能,对健身活动进行管理和推广。
随着健身广场舞的盛行,巴山舞走出了巴山,成为体育总局推广的健身项目,并且标识着巴山这一地域的品牌名称,也成为当地文化宣传的一张名片。因此地方行政力量主动介入和强化引导,在促进巴山舞融入民俗表演和健身文化活动中起着重大的促进与影响作用。行政力量的介入多渠道地强化了巴山舞的传播和扶持,健身巴山舞便如鱼得水,无论是规模和质量都获得了极大的提高[2]。
2005年,由农业部、国家体育总局主办的“亿万农民健身活动展示大赛”在福建举行,来自于长阳的健身巴山舞获得金奖。2005年8月,长阳巴山舞又获全国优秀全民健身项目一等奖,并被体育总局确定为全国全民健身研发推广首选项目。在体育局的推动下,2006年中央电视台体育频道“健身房”栏目,强档推出了30分钟的巴山舞教学,引发不少民众习练长阳巴山舞。2006年,在湖北省十运会上,长阳巴山舞被列为省运会职工类正式比赛项目[7]。
与蓬勃发展的现代时尚运动相比,传统体育失去了在农业文明社会中的主体地位,陷入被动的困境之中,不得不顺应时代而不断革新。其实,巴山舞已经不是土家民族情感的自然显露,而是为表现民族特色的一种自主的人为造设。从某种意义上说,它游离于民俗社会生活之外,是为顺应民众健身需求改造出的健身操舞。
这说明,按照传统的发展逻辑,与民间民俗活动尤其是节日民俗活动有机地融合在一起,是我国传统体育的主要存在形态。由此,也就决定了“无意识传承”或者说是“自然延续”是其基本的传承与发展方式。但在快速发展的现代社会中,“无意识传承”的发展方式显然已经“失灵”。时代发展要求与时俱进,必须从“无意识传承”走向自主的“有意识传承”[9]。有意识的传承在初始阶段,需要政府作为主体,对传统项目进行科学化的改造、整合,并利用政府行政资源,推广传统体育,使其成为规范化的健身运动项目,并实现组织化、规范化发展,以顺应现代社会和广大民众不断发展的健身需求。只是这种有意识的改造,可能失掉了传统民俗的“魂”,所以需要外在力量如政府等的强力支持和扶助。
在推广传统体育项目方面,城市与农村地区的意识是不平衡的。巴山舞因地处湖北巴山,藏于偏远的农村难以被广泛推行。出现在民运会上的巴山舞比赛吸引了众多观众,但在城市中却难以普及开展。这并不是因为项目不具有群众性,而是资源不够,提供给群众参与的机会太少,以至于人们对传统体育文化的了解相对于现代时尚体育来讲更为不足。
综上所述,多普勒超声检测对甲状腺癌颈部淋巴结转移癌的临床诊断效果优于DWI和CT,DWI和CT检测结果无明显差异。同时,本研究为广大医护人员积累了诊断治疗甲状腺癌颈部淋巴结转移癌疾病的经验和方法,值得参考。
实际上,各地方政府为繁荣经济和文化刻意组织各种传统文体活动,这常常只是一种表层的活动表演,与民众生活脱节,轰动的社会影响只是舞台上的风光而已,未能使传统体育扎下根来,出现真正的繁荣和复兴[10]。因此,将传统体育融入学校教育,构筑一个地域的文化根基,将是传统体育发展的可行路径。
2010年至2013年间,湖北宜昌很多学校开始组织学生学习巴山舞,将巴山舞作为学校的地方教材。而宜昌不少高职院校,顺应地域特色,构建特色体育活动,丰富了学校的体育文化生活[3]。只是巴山舞的改造,还没有贴近学生的实际状况。改造后的地域特色活动既缺少民俗的根基,又缺乏时尚的风格,因而巴山舞的推广存在一些问题。根据牛丽丽的调查,有不少男生不喜欢巴山舞的某些动作,学习的热情不高[1]。
按照文化生态的观点,学校课程融入地方教材,培养具有地域文化情感的学生,是文化生态构建的重要一环。美国人类学家朱利安·斯图尔德将文化生态的含义解释为:人类文化和行为,与其所处的自然生态环境之间互相作用,形成人、自然、社会三者关系的生态平衡[11]。这就促使人们从社会生态学的视角审视巴山舞进入校园的要求与价值,即巴山舞应与当下的社会环境相适应,从而构建一种地方、学校与师生相互关联为核心的地域文化价值体系。
当前对传统体育的研究,关注到项目文化层面的较多,但落实到民众层面的较少。民俗活动的现代转化,其动力来源于社会和人们的行为取向。按照日本社会学家作田启一的“三大行为准则理论”,从非自主性的传统行为转向自主行为,一般有“有用准则”“原则准则”“感情准则”。[12]巴山舞的演化体现出“有用准则”的目的合理性路径和“原则准则”的价值合理性路径,但“感情准则”则被边缘化。
现代生产方式的发展和全球化的推行,极大地促成了传统社会“现代的成长”。所谓“现代的成长”,是指社会不断从传统走向现代,走向更加现代的过程。巴山舞由跳丧转化为健身舞的进程,表现出草根民俗的现代适应与成长。
现代化没有标准模式,没有最佳模式。在现代化的不同阶段,可以选择不同的现代化要素的组合模式[13]。功用取向的理性行为是基本准则。在巴山舞改造之前的跳丧仪式中,女人是不能跳丧的,清江流域有“男人跳丧,越跳越旺,女子跳丧,家破人亡”的说法;老人去世才能跳丧,平时忌讳跳丧。巴山舞被改编成为广场健身舞后,参与者女性居多,更有男女成对地欢快地投入。这种脱胎换骨的转换十分明显,满足了现代民众健身与娱乐的理性需要,也符合健身人群性别结构的社会变迁需求。
因此,传统体育的现代成长,必然交融了现代性的诸多元素,从而不断蜕化。民众在现代感性文化冲击和包围下,追寻体育的时尚新潮:欣赏到时尚体育的新异,感受到时尚体育的刺激,体会到时尚体育的效用,从而产生极强的亲和关系。人们需要一种新异的内容调节习以为常的、平凡的体育生活,故人们愿意接受新异的体育活动。传统民俗活动虽相异于流行的现代体育,但同样有着某种新异性,在现代性的洗礼之下,也被改造得更具新意。原本的“跳丧”动作大都较压抑,给人以沉闷感。而跳“巴山舞”则昂首挺胸,显得自然、优美、欢快[3]。革新出优美的肢体动作,形成了体现健身需求和文化品位的当代巴山舞,体现出现实主义的理性精神。
传统与现代之间的碰撞会增加本土文化的韧性和张力,使本土文化自觉性得到提升。因此,传统就源源不断地被激发出来。所谓“传统的被发明”,是指社会在从传统走向现代的过程中,又不断产生自己相应的传统和更新的传统。这更多的是精英们对传统的精心营造、选择和自主性构建,最后表达的结果。
巴山舞作为地域文化表达,被改造为地域特色的新标识,也为其他地区的发展提供了多样化的选择,而且扶持了传统地域文化。如巴山舞的伴奏音乐在采用当地民歌、山歌的基础上加以发展,形成巴山地域文化的统合体。陈恩维在考察城镇化进程中传统民俗的调适与发展时,也认为传统民俗现代化调适是传统文化适应现代社会发展、重塑精神家园的必然选择[14]。
但同时,传统的过度借用与改造,也让传统徒有虚名。创新的巴山舞,还是传统跳丧的自然延续么?人们很难从中体味传统民俗的风情,只是为传统的重新发明冠名。失去了“魂”的传统体育文化,只是一些身体动作,人们早晚会腻,会对其失去兴趣。这就是“现代的成长”与“传统的被发明”的悖论所在。
真正现代性发展的基本路径是“现代的成长”与“传统的被发明”的有机统一。譬如在民众广场健身舞的繁荣中,既呈现民族传统的风情,也有流行时尚的现代风,传统与现代并非二元对立,而是一体相联、彼此推进。在社会快速转型过程中,社会不断从传统走向现代,而在走向更新现代的变迁过程中,又不断产生自己相应的新传统和更新的传统,但这两种路径仍旧会导致内在活力的匮乏。据牛丽丽对武汉2006年的调查显示,第一批巴山舞的学习者已经很少练习巴山舞了,许多人已经忘记了[1]。在众多广场舞的竞争中,没有了民俗支撑的巴山舞陷入了无以依托的彷徨中。
文化的传承与发展的载体是人,人若失去了兴趣,文化自然也就没有了传承与发展的动力。传统体育具有强烈的娱乐精神,其“非理性”行为虽不容于当下的理性构建,但这些由感性支配,不讲究方式和结果,随心所欲任意表达感情的活动,是传统体育的内核[15]。因而传统体育活动的“感情准则”应被关注到,要让活动充满内在的情感,这种“魂”才是民族传统体育文化多样性所在。譬如日本的“安城七夕祭”就坚守“祭”的文化,重视民众对祈愿活动的关注,因此构筑为日本都市传统活动的成功典范[12]。所以,传统的被发明不仅在于培养地域文化的多样性,而且需要在多样性的基础上,高高竖立起真正的传统精神。需要培养巴山舞的“魂”,让简单的健身舞孕育出文化的传统,构成多样化选择下的文化坚守。守住这种“魂”,即获得了民众对该活动在观念上和心理上的认可和接受,从而使其在价值取向、思维模式、行为模式等方面达成一致,一股强大的凝聚力和向心力[14],构筑起传统体育现代化调适的牢固根基。
传统民俗活动的体育化以及传统体育的现代化,是当前现代化背景下我国体育发展的重要话题。从社会行为准则角度审视,土家族的“跳丧”演化为大众健身的“巴山舞”,体现出目的合理性路径和价值合理性路径,获得了较为成功的演进成果,但“感情准则”被边缘化,巴山舞出现了内在动力的弱化。传统体育顺应时代发展而更新出时尚的形态或延绵出新传统,构成了当代体育发展的主流。但传统体育的核心在于文化底色的坚守,遵从“感情准则”的独特性。在全球化的趋同中,在传统与现代因素的调适中,培植传统体育的“魂”,表达贴近当地民众的情意,构成体育文化选择的丰富性,形成情理交融发展的体育文化生态,将是中国传统体育发展的自主空间及应有取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