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卫星
(浙江工商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浙江 杭州 310018)
历史比较研究价值在于,“极为相似的事情,但在不同的历史环境中出现,就引起了完全不同的结果。如果把这些过程中的每一个都分别加以研究,然后再把它们加以比较,我们就会很容易找到理解这种现象的钥匙。”[1]131但事实上,相似事情在相同的历史环境中也会出现完全不同的结果。历史上,晋商徽商曾纵横商界四五百年,号称“天下第一商”,但到了近代无可挽回地走向衰落。而浙商却于近代强势崛起,并于计划经济时代如野草扎根顽强滋生,在改革开放时代则如雨后春笋蓬勃发展,成为全国人数最多、分布最广、实力最强、影响最大的名副其实“天下第一商”。这种“奇异的对联式”的事实不得不引人深思:其一,如何找到理解晋商徽商衰落而浙商崛起这种现象的钥匙?显然,文化是解开这种现象之谜的钥匙。这已成为主流共识。其二,面对浙江经济与浙商发展盛况,真正令人思考的是,“1.以浙商为最核心推动力的当代浙江经济发展之背后的深层文化因素何在?2.这种文化因素是否已经确立了某种经济发展的正当性以及可能的持续性?”[2]74这个深层文化因素是浙学,于是问题逻辑变成这样:浙江经济发展→浙商精神①关于浙商精神,有诸多理解。本文浙商精神是在狭义层面上使用,亦即等义于浙商资本主义精神,但浙商资本主义精神是经济学意义上用词,等同于市场经济意识,文中两词因需而用。因为涉及韦伯文化说,所以用“资本主义精神”一词便于对接和理解。这是须特意指明的。→浙学。这已成学界共识,但系统性地探讨浙学传统对浙商精神涵养的研究鲜少有见,这就是本文要做的工作。这需要我们从韦伯的文化说切入,条分缕析深入剖析。
“韦伯问题”追问的是“为何在西方近代发展出了‘合理资本主义’”?换言之,为何类似西方近代的“合理资本主义”没有在其他文明中出现?这当然是个极具价值发人深省的问题,尤其是对非西方文明更是锥心逼问。有别于英国学者莫里斯·多布与R·H·希尔顿为代表的“内部起源说”和以保罗·斯威齐、沃勒斯坦等人为代表的“贸易根源说”以及新制度经济学的“产权说”,韦伯提出了“文化说”。《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讨论的主旨是“试图研究一般来说最难于把握的问题:一定的宗教思想对经济精神发展的影响,即对一种经济体制的精神气质的影响。”[3]26其逻辑思路是:资本主义兴起→资本主义精神→新教伦理。该逻辑思路到底隐含着怎样的深刻涵义?
第一,韦伯认为,资本主义精神才是真正促使资本主义生产革命兴起的力量:“此种情形下最重要的是,在这些场合,引起这场革命的一般并不是投入该行业的新资金流(……),而是新的精神,即资本主义精神。……现代资本主义扩张的原动力问题不是以资本主义方式使用的资本额从何而来的问题,而首先是资本主义精神的发展问题。凡是资本主义精神出现,并且能够发挥作用的地方,它就能生产自己的资本和货币供给,作为达到其目的的手段,反过来则不正确。”[3]42
中国早已出现资本主义萌芽,但类似西方近代的“合理资本主义”为何没有出现?按照韦伯的文化说,中国文化中缺乏资本主义精神,问题是,何种中国文化?这才是要害,对此容文末回应。此处真正的问题则是:如何理解资本主义精神?
第二,关于“资本主义精神”,韦伯试图给出一个定义,但他反对用“属加种差”的定义方式,因此开篇就说:“最终的定义性的概念不能放在研究的开头,而必须在研究结尾时得出。换句话说,我们必须在讨论过程中,作为该讨论的最重要的结果,找出对我们所理解的资本主义精神的最佳概念阐述,亦即从我们感兴越的观点出发的最佳阐述。”[3]18这是一种“自由主义”定义方式,因此其做法“不是要用抽象的一般公式把握历史现实,而是要用必然具有独特个性的各种具体生成的关系体系把握历史现实。”[3]18最后韦伯得出的观点是,“资本主义精神的发展似乎最好理解为合理主义整体发展的一部分,并且似应能够从合理主义对生活基本问题的原则立场中推演出来。”[3]51
韦伯最终没有给出一个“属加种差”一般公式意义上的资本主义精神定义,这使得解读资本主义精神众说纷纭,但其“合理主义”说具有本体论与方法论双重涵义:就本体论而言,应该从历史现实中去把握资本主义精神;就方法论而言,则要从生成关系中理性理解资本主义精神。这是理解“资本主义精神”的关捩所在。其实,对韦伯所冗长论证的资本主义精神,诉诸奥卡姆剃刀原则,结论就是义利观,也就是要有“合理的财富观”。这一点其实已经为韦伯所意识但缺乏明确点题:“‘金钱欲’的历史与人类历史一样古老。不过我们将会看到,那些毫无保留地服从金钱欲、把它当作抑制不住的冲动的人,例如那位‘不顾烧焦了帆船,甘愿为赚钱入地狱’的荷兰船长,绝不能代表那种使独特的现代资本主义精神变成一种群众现象的心理态度,而这一点才是事物的关键所在。”[3]30明确这一点,对于下文理解浙学关系重大。毕竟,资本主义的本质就是追求财富,合理资本主义精神的灵魂应该是“合理财富观”。正是一种正确的价值观推动了社会的有力发展。在这一层面上,《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一书回答了核心问题:社会的文化气质与经济发展有着怎样深刻的联系?
第三,合理财富观来源为何?令韦伯困惑的是,“中国封建显宦,古罗马贵族、或现代农民的贪婪,与谁相比都不逊色。而那不勒斯的马车夫或船夫,亚细亚操同样行业的人以及南欧或亚洲各国的手艺人,他们的‘金钱欲’比同样境遇中的英国人更为强烈,尤其是更为无耻。”[3]29但他们为什么没有发展出资本主义?可见“差别并不在于赚钱冲动的发达程度”[3]30。那差别原因何在?在考察了财富者的身份后,韦伯将其归因于新教伦理。
“天职”是理解新教伦理的核心概念。韦伯认为,“资本主义制度非常需要对赚钱天职的献身,它是一种与资本主义制度非常相配的对物质财富的态度”[3]46,吊诡的是,“勿庸证明,把赚钱视为人有义务实现的目的本身,视为一种天职的思想,与任何时代的道德情感都是对立的。‘总非上帝所悦’(Oeo place revix potest)是已经被纳入教会法规、适用于商人活动并被那个时代(如同福音书中有关利息的记载一样)认为纯正的教义,此外圣·托马斯(St.Thomas)把营利欲称为‘卑贱’”[3]47。“那么这种充其量不过得到默许的行为又是如何转变成本杰明·富兰克林那种意义上的天职的呢?”[3]49韦伯认为,这种新思想“是宗教改革的一个产物。这可以说是普遍的认识。”“把完成世俗事物的义务尊为一个人道德行为所能达到的最高形式,无疑是新颖的。正是这一点,不可避免地使日常的世俗行为具有了宗教意义,并且由此第一次创造出这种意义上的天职概念。于是,这种天职概念为全部新教教派提供了核心教义。”[3]57为了成为上帝“选民”而非“弃民”,教徒用以确定上帝对自己恩宠的方式就是世俗职业的成就,同时用以证明上帝的存在,于是创造财富就成为神圣的“天职”。但创造财富并非为了享受,而是为了荣耀上帝,这又导致禁欲主义产生。结果“一旦限制消费与谋利行为的解放结合起来,不可避免的实际结果显然是:强迫节省的禁欲导致了资本的积累。在财富消费方面的限制,自然能够通过生产性资本投资使财富增加。”[3]165
“天职”对促成“合理财富观”意义重大:其一,将财富创造升格到“天职”高度,从而使财富观上升到信仰高度,“正是这种思想为新型企业家的生活方式提供了道德基础和支持”[3]49。其二,财富观的“合理性”内含禁欲主义,这样才有利于财富的积累。“自从禁欲主义试图重造尘世并在俗世中实现它的种种理想以来,物质财富获得了一种历史上任何阶段都未曾有过的、愈来愈大且最终变得不可抗拒的统治人类生活的力量。”[3]175这样,一种符合资本主义发展要求的独特的资产阶级经济伦理就此形成。
自由是市场经济的灵魂。当近代资本主义的自由市场来临时,作为驰骋商界的“天下第一商”——晋商徽商却在舞台上消失了。吊诡的是,浙商却强势崛起,取而代之成为天下第一商。国际格局、时代环境、政治局势……,凡此种种,都具有相同性,但为何结局迥异?我们诉诸韦伯的文化说。
业已指出,资本主义精神要义在于其合理财富观,新教伦理将这种合理财富观升格到信仰高度——天职观念。这样就为资本主义的发展扫除了思想障碍,“只要道德品行白璧无瑕而且在财富的使用上无可指摘,资产阶级实业家就可以随心所欲地追求金钱利益,同时感到这是必须完成的一项义务。”[3]170然而,晋商徽商的价值观与资本主义精神扞格不入。
晋商弊在“合理”不正。较之徽商,晋商认同自身商人身份,价值观上奉行“学而优则贾”。雍正二年,大臣刘于义奏称:“山右积习,重利之念甚于重名。子弟俊秀者,多入贸易一途,至中材之下,方使之读书应试。”雍正同感至甚,御笔朱批:“山右大约商贾居首,其次者犹肯力农,再次者入营伍,最下者方令读书,朕所悉知”(《雍正朱批谕旨》第四十七册)。问题在于,晋商的财富观“合理性”不正。晋商经商目的在于光耀门庭,因此一旦经商发达,随即买田置地、广建豪宅、贿官勾结,甚至骄奢淫逸,遍布晋中大地的深宅大院即是明证,直至今日山西煤老板还是如出一辙。这跟新教伦理禁欲主义背道而驰,禁欲主义实质上是财富的“合理”使用,即用于资本主义扩大再生产,这才具有道德上的正当性。这样一来,晋商就因财富观不合理而失却了发展的“最有力的杠杆”。
徽商弊在“财富观”不立。徽州为朱熹祖籍之地,徽商深受程朱理学熏染,因而骨子里不认同经商,反而秉持“商而优则仕”人生信条。就连徽州会馆中也常挂“几百年人家无非积善,第一等好事只是读书”的楹联,“非诗书不能显亲”“进而为儒,退而为贾”之类言论时常耳闻。徽商汪才生经商发达后,却告诫儿子要奋发儒业,“吾先世夷编户久矣,非儒术无以亢吾宗,孺子勉之,毋效贾竖子为也”[4]474。汪才生自贬为“竖子”,足见其内心之自卑,深刻不认同商人身份。而这却是徽商普遍心态,“士农工商”,商末观念深入人心。财富观的不立,从根子上挖掉了徽商资本主义发展的精神动力。
晋商徽商缺乏合理财富观,也就是说,其价值观与资本主义精神具有相斥性。其原因何在?如果说韦伯将资本主义精神溯源为新教伦理,那么,晋商徽商的价值观则可溯源为儒家文化。财富观其实对应的是“利”,合理则对应“义”,因此合理财富观其实对应的是义利观,而义利观恰恰是儒家伦理中的核心问题,朱熹明确说“义利之说乃儒者第一义”①“义利之说”是现实矛盾的理论反映。就统治阶级而言,维护政权的稳定持久是其根本目的。工商业流动性挑战社会稳定性,商人财富积累挑战政权持久性,这些特点使得工商业为统治者所忌惮,重农抑商就成为必然之选,而其理论形态就表征为义利之辨。当儒家学说成为官方意识形态后,义利之辨就成为儒家伦理核心问题。从孔子义理兼顾的公允到宋明理学“存天理灭人欲”的极端,实在是理有所至,势所必然。(《朱文公文集》卷二十四,四库丛刊景明嘉靖本)。
义利之辨的复杂性其实已由孔子开启。孔子并不否认利欲之天性,主张义理兼顾,但更强调“以义制利”,言利必及义,“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贫与贱,是人之所恶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论语·里仁》)。倡言“见利思义”“以义统利”“义然后利”。质言之,义利地位上,孔子“义以为上”“以义为质”。这就开启了义利关系的内在紧张。及至孟子,这种内在紧张得以凸显,除了“何必曰利”之轩昂,更是理直气壮提出“舍生取义”之观念,将孔子的“贵义”思想极端化。倘若说孔孟尚且肯定利欲之存在,待到董仲舒则直接取消了利,“夫仁人者,正其谊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汉书·董仲舒传》)。而到了宋明理学,在义利之辨转为理欲之辨过程中,利则被命名为“恶”,义利从此势不两立。“天理存则人欲亡,人欲胜则天理灭,未有天理人欲夹杂者”(《朱子语类》卷十三),程朱因而提出“存天理,灭人欲”的禁欲主义主张。只是,程朱理学的禁欲主义禁出个“以理杀人”,而新教伦理的禁欲主义则禁出个“合理主义”。随着理学的正统化,义利对立思想遗害千年。有见于此,何兆武愤而斥曰:“孔门义利之辨对后世的历史影响,大体上是坏的不是好的,消极作用大于积极作用。理论上它犯了把概念绝对化的形而上学错误,在实践上则往往流入假道学之一途。”[5]在视营利欲为卑贱的观念下,晋商徽商怎么可能树立合理的财富观?吊诡的是,恰恰徽商供奉存天理灭人欲的朱熹,晋商供奉忠义关公。如果说新教伦理因其宗教改革而给资本主义发展提供精神动力,儒家的义利对立则从观念上阉割了资本主义发展精神动力,除非有着跟儒学不同的文化存在。历史就是这么诡异,恰恰有着另一股文化清流,这就是浙学。①“浙学”一词具有多义性。相比之下,吴光先生的“浙学”定义较为全面,他认为,“浙学”有狭义、中义与广义之分。狭义的“浙学”是指发端于北宋,形成于南宋永嘉、永康地区的浙东事功之学;中义的“浙学”是指渊源于东汉,形成于两宋,转型于明代,发扬光大于清代的浙东经史之学,包括东汉会稽王充的“实事疾妄”之学、两宋金华之学、永嘉之学、永康之学、四明之学以及明代王阳明心学、刘蕺山慎独之学和清代以黄宗羲、万斯同、全祖望为代表的浙东经史之学;广义的“浙学”即“大浙学”,指的是渊源于古越,兴盛于宋元明清而延续至当代的浙江学术思想与人文精神传统。(见吴光的《简论“浙学”的内涵及其基本精神》,浙江社会科学,2004年第11期,第149页。)本文取其“中义说”。因为浙学的存在,从而使得浙商与资本主义精神(市场经济意识)具有天生的亲和性。
一种“合理的财富观”如何在浙学中得以确立?这是问题的关键所在。从王充“实事疾妄”之学起始,中经事功之学、阳明心学和浙东经史之学,及至晚近开埠实践,千年一贯滋养着浙学传统,成为浙商市场经济意识源源不断的精神营养。
财富观是资本主义精神的本体,这就要高度肯定“利”的观念。毋庸置疑,这对传统义利观而言无异于一场“反动”。这场反动由王充首开先声。王充在义利问题上主张“以利行义”,但王充对浙学的真正贡献不在于此,而是以其“疾虚妄”精神普照社会,成为后世不竭的精神源泉。
学者徐斌将王充思想文化精神内涵概括有四[6]:一是自由之思想,独立之精神,此为王充思想文化精神中的灵魂。正是在各种争议中,王充思想一次次地充当了历史上重大思潮转折中的启动点,这种观点无疑后泽阳明心学。二是大胆冲破价值判断思维官方思想牢笼,另创事实判断思维。这种理论思维构成了“南方思想”以及后来浙学的源头“事实判断”的思维方式,有宋一代“事功之学”即是果实。三是求索创新的治学风格。侯外庐、赵纪彬等人认为王充思想体系乃“是汉代正宗哲学的反对命题”,在“正宗”思想由神学堕落为谶纬迷信的黑暗期,他用唯物主义的宇宙观、无神论,批判唯心主义的天人感应说和鬼神迷信,“从而导出了他的伟大的唯物主义体系”[7]261。对于这种创新精神,有学者用“唯实论”加以概括,论其开辟了“实学”学派的先河[8]369。这种求实精神浇灌了后世浙东经史学派。四是“实事疾妄”精神于后世一直发挥着科学启蒙作用,每临社会上迷信泛滥、虚妄横行之际,便会有人拿起王充“实事疾妄”的思想遗产予以反击,进而宣扬“实学”,普及真知,成为社会进步中理性高扬的重要资源。概言之,王充思想理论最大价值在于为后世浙学乃至整个民族的思维方式,注入了弥足珍贵的怀疑精神、批判精神和证之以实的思想方法。胡适曾说过,中国的思想不经王充这一番破坏的批评,决不能有汉末魏晋的大解放。仿言之,若无王充,则很难想象滋生出浙学这股思想清流。
王充精神滋养出的第一个重要浙学理论成果就是事功主义。作为与朱熹理学、陆九渊心学鼎足而立的事功学派,一反传统儒学观念,其集大成者叶适基于现实原则的价值判断,提出“以利和义”观念,认为“仁人正谊不谋利,明道不计功,此语初看极好,细看全疏阔。……既无功利,则道义乃无用之虚语”(《习学记言序目》卷二十三《汉书三》),因此主张“崇义以养利,隆礼以致力”(《水心别集》卷三《士学上》),“义”成为养“利”的手段。这对理学“以义抑利”无疑是沉重打击,以致朱熹恨恨道:“江西之学只是禅,浙学却专是功利。”(《朱子语类》卷一二三)本着“以利和义”之哲学观念,叶适公开为富人辩护,大力论证富人对社会的重要作用,认为“富人者,州县之本,上下之所赖也”(《水心别集》卷二《民事下》),政府不但应保护富人,而且还应提高其政治地位,认为商人可以入仕为官。叶适认为晁错当年提出“入粟拜爵”以提高地主阶级政治地位,如今也可“入资拜爵”以提高商人地位,这种反抑商观点代表了历史进步思想,对后世影响很大。叶适为富人辩护实质上是肯定财富正当性,这对讳言财富的传统观念起着颠覆作用。因为肯定财富,所以叶适批判重本抑末思想,“夫四民交致其用而后治化兴。抑末厚本,非正论也”(《习学记言》卷一九《史记·平准书》)。叶适成为历史上第一个直接否定和批判封建正统重本抑末者。
令人置疑的是,叶适入仕之前曾受惠理学颇多,一度与朱熹等人交往甚密且十分推崇理学,但何故最终疏远理学,自创门户,并展开论战?其思想渊源当溯及王充“疾虚妄”精神。宋时北方强敌环视,国内官僚地主势力恶性膨胀,土地兼并,内外交困。革除弊政、发展经济、富国强民成为迫切任务,而空谈心性的理学,除了“平时袖手谈心性”,就是“临危一死报君王”,自然于事无补。另一方面,自宋室南渡后,政治经济重心南移,杭温等地经济飞速发展,商业繁荣,手工业发达,城乡商品经济活跃,对外贸易兴盛,这自然催生以“经世”为核心哲学思想的功利主义。功利主义的最大效用,是使财富观得以正名并有了较为完备的理论形态。这对浙东地区产生了深远影响,并潜移默化为人们文化心理,为浙东商业发展繁荣提供了不竭精神动力,这一点在日后温商身上有着鲜明体现。
从理论承接上看,事功主义解决的是“财富观”正名问题,但“合理”问题尚未解决,这个重任就交由阳明心学。当时僵化的理学道统、竞争激烈的科举选拔,以及日益发达的南方市场经济,推动了晚明非正统儒学的兴起。阳明心学对理学道统起到了颠覆性的解构作用,朱熹认为理在心先,理具有客观普遍性,可以通过格物致知获得,坐落到现实中就是树立了道德标准,而这个道德标准就是统治阶级的思想意识,当理学成为王官学后,无疑就起到了思想禁锢作用。王阳明却提出“心即理”,“心即理”以其唤起主体觉醒而起到瓦解理学的思想解放作用。在主体的自我觉醒下,追求财富就有了本体依据。财富追求过程也就是一个义利关系合理拿捏过程,对于合理之标准,不再诉诸天理,而是“良知”。如是,“致良知”缓解了财富追求的紧张心理。以“良知”为导向,起而“知行合一”,这使得人们对财富的追求不仅仅停留于思想观念,而是付诸行动,大胆追求财富,从而坐实了事功主义。如果说事功之学以对立而略显粗糙形式挑战理学,那么心学则以精致的理论形态从内部瓦解着理学。
从理论与现实的转化上看,知行合一会带来财富增长,这必然导致商人对提高社会地位的要求。浙东史学自觉承担起这个使命。明朝末年,江南商品经济繁荣,资本主义工商业萌芽,商业作用越来越重要,商人亟须为自己在“道德的席位上”争得一席合法的社会地位。顺此大势,黄宗羲举起了“工商皆本”的思想大旗。将工商业纳入社会发展的根本性地位,不但使之具有道德价值的合法性,而且赋予与传统农业同样的根本性地位,这样从“本”的高度上肯定了工商业的价值地位。这一具有质的突破的新思想,起到了瓦解重农抑商、改变工商业“末等”地位传统思想重要作用,甚至影响了近代洋务运动之后提出的“工商立国”的近代工商观[9]。
陈来在考察浙学时指出,“无论如何,南宋的事功学、明代的心学、清代的浙东史学是‘浙学最具坐标性质的思想流派’”,即使在“元明清时代朱子学是这一时期全国的主流学术,但在文化发达的浙江朱子学始终没有成为重点。这似乎说明,浙江学术对以‘理’为中心的形上学建构较为疏离,而趋向注重实践性格较强的学术。不仅南宋的事功学性格是如此,王阳明心学的实践性也较强,浙东史学亦然。”[10]若问何故如此,思想源头恐怕要溯及王充的“疾虚妄”精神。近两千年流灌,涵养出特立独行、独一无二的浙学脉派。概言之,事功之学、阳明心学及至浙东史学为浙商做了充分的商品经济理论准备。完全可以想象,因浙学滋养的浙商与因儒学滋养的徽商晋商会是两种迥然不同的发展结果。一旦地上的巨石搬移,浙商就会如雨后春笋般疯长。
专制是压制商业的巨石,自由是发展商业的灵魂。鸦片战争后,封建专制的巨石日渐粉碎,自由气息日益增长。近代开埠通商给浙商提供了前所未有历史机遇,久受阳明心学与浙东史学涵养的宁波商人,接触西方文明后,犹如久旱逢甘霖,对于西方商业活动简直是如鱼得水,很快在历练中增长才干,并且迅速涌入上海,涌现出了叶澄衷、朱葆三、虞洽卿、包玉刚、邵逸夫、王宽诚、陈廷骅、曹光彪、李惠利等一大批杰出甬商,他们以上海为基地,在各行各业主动出击,创造了100个左右全国第一,涌现出一批“大王”。如在工业方面,经营有火柴、煤矿、造纸、化工、制药、纺织、毛纺、橡胶等;商业方面,有五金、颜料、煤炭、水产、银楼、绸布服装等;航运方面,从沙船到轮船、油轮等大型船舶;金融方面,有银行、保险、证券交易、信托投资等;公用事业方面,涉足电影娱乐业、电灯、电话、煤气、自来水等。各行各业表现非常活跃,确立了在近代最重要经济中心上海的霸主地位,书写了中国工商业史上的百年辉煌。
即使在严苛的计划经济时代,浙商也是如扎根大地的野草,顽强地寻找生长空间,突出表现在到处存在“八仙过海”式的手工艺和货郎式小买卖,四处寻找商机,只待春风吹又生。改革开放伊始,以温商为代表的浙商简直如火山爆发,随之,甬商、台商、越商、婺商、杭商、衢商、舟商、湖商等浙江商人,也迸发出惊人创造力,活跃在世界各地,终成为人数最多、分布最广、实力最强、影响最大的名副其实“天下第一商”,誉满世界。
对于浙商的出色表现,我们不妨回顾本文开头两个问题:1、“以浙商为最核心推动力的当代浙江经济发展之背后的深层文化因素何在?”显然,这个文化因素就是浙学,“文明的积淀与文化的助推才是成就当代温州现象的最深刻根源;也只有在浙学传统的真谛中揭示浙商传统的本质精神”[2]75。浙学传统真谛启自王充“疾虚妄”的实事求是精神,因此孕育出合理财富观这一浙商传统本质精神,以此精神创造出浙江经济繁荣。2、“这种文化因素是否已经确立了某种经济发展的正当性以及可能的持续性?”答案恐怕是不确定的,因为这种经济发展的正当性以及可能的持续性在于对“合理财富观”接受的普遍性、认识的正确性和外在条件的自由度。无疑,在财富观普遍性确立方面,财富意识已经融进浙商的灵魂;在自由度方面,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确立为商品经济发展提供了最大的自由限度;但对“合理”的认识上存在大量误区,何谓“合理”财富观?合理并不仅限于禁欲式的财富积累,实质上是对转型期“势”的把握,浙商在前几次把握得很好,如今又面临第四次工业革命转型,浙商能否把握得好?毕竟这关乎浙商发展的可持续性,而晋商徽商的结局殷鉴不远。
对于备受争议的“韦伯问题”,《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和《儒教与道教》研究结论是,儒家伦理阻碍了中国资本主义的发展。但我们认为,并不能因此得出中国文化阻碍资本主义发展,因为儒学并不等于中国文化,除儒学外,还有浙学这股思想清流存在。如果说儒学禁锢了资本主义发展,那浙学则否之。前文分析业已表明,浙学天生与市场经济意识(资本主义精神)具有内在契合性。在解决“合理财富观”这个资本主义精神核心问题上,滥觞自王充的疾虚妄,事功主义、阳明心学、浙东史学分别解决了财富观、合理、本末问题,当晋商徽商在义利问题上打转时,浙学却已经清理了这个思想障碍。当然,财富观等问题解决了,经济是否就得以发展呢?这是个复杂的问题,有待进一步探讨。但有个重要社会条件,那就是自由。一旦摆脱专制枷锁,呼吸到自由空气,浙商的市场经济行为就蓬勃发展,甚至可以创造任何人间奇迹。扼要地讲,浙学+自由,这就是浙商崛起的奥秘。因此,跟韦伯观点不同的是,我们认为中国文化可以发展出资本主义,而这个中国文化则指浙学。这就是对“韦伯问题”给出的浙学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