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恩铭
(黑龙江八一农垦大学 人文社会科学学院,黑龙江 大庆 163319)
唐代文学的繁荣是多民族文化相互融合的结果。唐太宗修《氏族志》,胡姓家族纳入关中地域区间,胡姓士族的文化影响也相应地发生了变化。鲜卑、匈奴等迁入两京的胡姓士族文学群体呈现出了阶段化特征。初唐时期,身为皇族的独孤氏、窦氏、长孙氏具有重要的政治地位,本来具备了成长为文化士族的条件,可是武则天的崛起改变了既有的发展格局。这种改变意味着士族身份的重新调整,在这次调整中,关中士族中那些与李唐皇族具有姻亲关系的胡姓家族彻底落入谷底。而后胡姓士族群体步入一个平稳发展的阶段。盛唐时期,胡姓士人逐渐文儒化,从房融到房琯,从独孤通理到独孤及,还有元德秀、元结,他们在德行、政事上的影响力远远大于文学,故而文学与德行、政事融为一体是盛唐时期胡姓士人文学创作的一个突出特征。
盛唐气象所呈现出的文学特征既有飘逸豪放的一面,也有沉雄悲壮的一面。关于盛唐气象的基本内涵,林庚、裴斐、傅绍良等学者均有所论述。从文学史的演进过程来看,走向盛唐的文学图景中,初唐密集的宫廷诗人群体逐渐被松散的文士群体所取代,不过这是后话。盛唐的初期依旧唱着初唐的旋律,李乂、沈佺期等人陆续离场之后,苏颋、张说登上舞台,文学的气味浓厚起来,沿袭着旧宫调,这样的沿袭中少有胡姓士人的影像。开元六年(718),房琯与吕向隐居在陆浑山中,同样隐于此的还有元德秀。开元七年(719)七月,不被张说看好的元行冲综理四部。第二年,元行冲任丽正院修书使,继续整理图书。宇文融的登场是以孙逖送行诗开启的,《送魏骑曹充宇文侍御判官分按山南》云:“云雨阳台路,光华驿骑巡。劝农开梦土,恤隐惠荆人。楼迥吟黄鹤,江长望白苹。观风布明诏,更是汉南春。”开元九年(721)十一月,元行冲上《群书四部录》二百卷,《唐会要》对此有所记录。这样的开场在文学崇拜的社会中实在是平淡无奇的,没有大诗人,更没有豪情壮志,胡姓士人的身上更难以体会到盛唐气象的元素。这一年,綦毋潜落第,王维赋诗送之;姚崇去世,张说为之作碑铭;唐玄宗游兴庆宫,赋诗,张说和之;苏颋诗兴大发,一直有作品问世;许景先《直夜简诸公》,张九龄、崔颢有和作;李白游成都,亦有诗及之。[1]393-398这是开元前期的文学图景,盛唐诗人以两京为中心的台阁或者宫廷诗群还没有敞开怀抱形成核心力量,仅仅算是格局初成。就政事与文学的关系而言,自开元中期开始,进入了一个不同群体之间的博弈阶段。开元十一年前后,以张说为首的文儒集团占据政局的主导地位。封禅、图书机构、国家决策等均参与谋划,并形成了一个以其为主,包括韦坚等人的队伍;张九龄并没有形成独立的文儒集团,接踵张说而坚持己见,在与李林甫的对峙中败下阵来。房琯则在戡乱中形成了一个相对稳定的文儒集团,进以干政,退以文娱,却卷入以贺兰进明等人为对立面的玄肃之争。贾至、严武、杜甫、韦陟等人卷入其中,陆续遭受贬谪。张说、张九龄、房琯是盛中唐时期政事与文学之争的核心人物。
独孤及与李白、房琯与王维、元德秀与杜甫并置是盛唐文学的一个侧影,这种并置的意义在于揭示出一条主线和一条辅线:主线自然是以开元后期及天宝时期的王维、李白、杜甫为中心的文学场域,辅线则是以房琯、元德秀、独孤及等人为中心的文学图景。我们可以先跳过开元中期的一个时段,直接进入开元后期的最后十年。开元二十年(732),李白与元丹丘、元演交游,有《题元丹丘山居》《元丹丘歌》《颖阳别元丹丘之淮阳》《忆旧游寄谯郡元参军》,同年,元德秀进士及第。开元二十二年(734),孟浩然有《岘山饯房琯、崔宗之》,房琯、崔宗之出使而过襄阳,孟浩然与之聚会。据《旧唐书》本传,房琯被贬为睦州司马,陶翰《赠房侍御》有“谪居东南远”之句,这是开元二十三年(735)的事情,十七岁的元结从学于元德秀。张九龄任秘书少监后,兼集贤院学士,副知院事,进入中央文士阶层。开元二十四年(736),开始取代张说成为君臣唱和的核心人物。张九龄在与李林甫之争中处于下风,《白羽扇赋》《咏燕》均是自解之作。千秋节,张九龄上《千秋金镜录》,得到唐玄宗褒奖。在唐玄宗自东都归长安的路上,张九龄、李林甫均有和作。张九龄亦曾和李林甫诗,王昌龄也向李林甫上书。十一月,张九龄、裴耀卿罢知政事,在与李林甫的较量中败下阵来。开元二十五年(737)四月,因周子谅事,张九龄出为荆州长史,有《荆州作二首》表忧谗畏讥之意。张九龄淡出,文学版图变得斑驳起来。开元二十六年(738)前后,胡人康洽入京,李颀、李端、戴叔伦均有诗作及之:《送康洽入京献进乐府歌》《赠康洽》《赠康老人洽》。从该年开始,李华、元德秀、房琯等人开始交游,以隐居之方式融合三教,并以儒者为主要身份,对于天宝、大历、贞元的文学风尚来说影响可谓深远。房琯行走于府县职位变换之中,与王维、陶翰、高适均有交游。开元二十八年(740),房琯任宋城令,高适有《同房侍御山园新亭与邢判官同游》。据陆据《源衍墓志》,源衍与颜真卿等交游,也是一时人物。[2]573
天宝元年是一个重要的时间节点,因玉真公主的推荐,李白自东鲁入京。这是盛唐的一个京都文学时代,围绕唐玄宗、李林甫形成一个唱和诗的新周期。三月三日,侍宴曲江,李白有《三月三日曲江侍宴应制》。唐玄宗去兴庆宫道中作诗,王维有《奉和圣制从蓬莱向兴庆阁道中留春雨中春望之作应制》。十月,王维《和仆射晋公扈从温汤》,李白《侍从游宿温泉宫作》。第二年,李白供奉翰林,有《宫中行乐词》《清平调》等描写唐玄宗、杨玉环欢会之作,不过,李白终究没有成为沈、宋一流的人物,当然也没有如愿成为张说、张九龄这样的宰辅。孙逖有《奉和李右相中书壁画山水》诗作与李林甫唱和。李林甫的艺术才能当是天宝时期的一道景观,只是这道景观被他打压文士的鄙行所遮蔽。天宝三载(744),李白上书求还山,在洛阳与杜甫相见,随之李白、高适、杜甫有梁宋之游,弘大的盛唐气象在经历一个较长时段的孕育之后焕发出夺目的光彩。
自北魏孝文帝迁都以来,“河南洛阳人”是窦氏、独孤氏、元氏、长孙氏、宇文氏、于氏等家族士人的标签。显庆二年(657),洛阳正式成为唐王朝的东都,长安与洛阳之间便成为帝王巡游的集中区域,唐高宗往来行幸七次之多。武则天时期,迁都洛阳自然会让这座城市获得发展的机遇。“玄宗即位后重新调整平衡长安、洛阳之间的关系……玄宗数次前往洛阳行幸,洛阳再次回归到高宗时期确立的两京政治轴心体系的东端。”[3]40苏颋、张说领衔的学士集团不仅有前朝旧人的继续参与,而且增加了不少的“善属文”者,如洪迎华所论:“至唐玄宗时期,随着张说、张九龄先后入相,掌握了汲引文士的权力并喜延后进,朝廷聚集了一大批学优艺博的文笔翰墨之士,故而应制活动依然十分常见,并常以集贤学士为主体。”[4]142宫体应制诗的崛起在开元十一年(723)一月,唐玄宗自洛阳北巡途中,张说、张九龄、苏颋、苗晋卿等人陪同,君臣唱和不止。在并州有《过晋阳宫》,则有张说、张九龄、苏颋的和作。二月唐玄宗自太原南行,苏颋、张九龄、席豫、赵冬曦、徐安贞等人与之唱和。三月唐玄宗自河东归秦,张说、张九龄、苏颋与之唱和,这是一次唱和诗的高潮期,并未消歇。第二年二月,唐玄宗赐宰相群臣宴于乐游原,玄宗《同二相已下群官乐游原宴》,张说、宋璟、苏颋、张九龄、赵冬曦、崔沔、王翰等人和之,亦是一场属于盛唐的盛会。该年十一月,唐玄宗至东都洛阳,经华岳,过陕州赋诗,张说、张九龄、苏颋有和诗。第二年,封禅泰山,房琯终于在张说的授意下登场了,献《封禅书》得以进京开启仕宦之旅。君臣唱和并没有终结,开元十三年(725)二月,唐玄宗在洛阳自选刺史并为之赋诗送行,张说、张九龄、苏颋和之。三月,唐玄宗赐学士宴于集仙殿,作《春晚宴两相及礼官丽正殿学士探得风字》,源乾曜、张说、徐坚、贺知章、赵冬曦、吕向等人和之。四月改集仙殿为集贤殿,张说为集贤殿学士,知院事。五月上任,玄宗赋诗送之,苏颋、张说、徐坚有和作,张九龄作《集贤殿书院奉敕送学士张说上赐燕序》,《全唐诗》中唐玄宗、张说、赵冬曦、源乾曜、李元纮、裴漼、刘升、萧嵩、韦抗、李暠、韦述、陆坚、程行谌、褚琇、贺知章、王翰均以韵字赋诗。十月封禅,一路上赋诗,张说、张九龄、苏颋和之。随后的开元十四年(726)四月,张说为宇文融、崔隐甫弹奏,不再任中书令。第二年,张说因与宇文融、崔隐甫相争,致仕。这似乎是一个标志,虽然继续与唐玄宗唱和,却不再有往日的风光了,唱和诗的高潮终于落下了。盛唐的光晕要以王维、李白、孟浩然、高适、岑参的出场而进一步放大了。
殷璠《河岳英灵集序》:“开元十五年前后,声律风骨始备矣。”盛唐宏大的合唱场景中,胡姓士人没有弹奏的机会。但是,他们的身影隐映其间,陪同诗人们一起歌唱。开元十六年(728),孟浩然《同独孤使君东斋作》,又有《陪独孤使君同与萧员外证登万山亭》。独孤使君是独孤册,时为襄阳刺史,李邕撰《襄阳牧独孤册遗颂碑》、欧阳修《集古录跋尾》有所记载。这些均是彼此互动的例证。
张说与珠英学士、集贤院学士交游活动频繁,身处其中则难免会评骘人物,这些学士群体中就有元希声、元行冲。以张说、徐坚为代表的台阁诗人群体评及珠英学士,《大唐新语》卷八有一段点将录,云:“张说、徐坚同为集贤学士十余年,好尚颇同,情契相得。时诸学士凋落者众,唯说、坚二人存焉。说手疏诸人名,与坚同观之。坚谓说曰:‘诸公昔年皆擅一时之美,敢问孰为先后?’说曰:‘李峤、崔融、薛稷、宋之问,皆如良金美玉,无施不可。富嘉谟之文,如孤峰绝岸,壁立万仞,丛云郁兴,震雷俱发,诚可畏乎!若施于廊庙,则为骇矣。阎朝隐之文,则如丽色靓妆,衣之绮绣,燕歌赵舞,观者忘忧;然类之《风》《雅》,则为俳矣。’坚又曰:‘今之后进,文词孰贤?’说曰:‘韩休之文,有如太羹玄酒,虽雅有典则,而薄于滋味。许景先之文,有如丰肌腻体,虽秾华可爱,而乏风骨。张九龄之文,有如轻缣素练,虽济时适用,而窘于边幅。王翰之文,有如琼林玉斝,虽烂然可珍,而多有玷缺。若能箴其所阙,济其所长,亦一时之秀也。’”[5]738无论曾“擅一时之美”的先辈,还是文词贤达的后进,均没有胡姓士人的名字。
宇文融、房琯与张说亦有关联。开元十七年(729)是富有标志性的一年,张说复为尚书右丞相,徐坚卒。八月五日被定为千秋节,帝王的膨胀心态开始显现出来。唐玄宗宴百官,源乾曜、张说率百官上表请以玄宗生日为千秋节。[6]6905随后,张说复为尚书左丞相,宋璟为尚书右丞相,源乾曜为太子少傅。九月一日,三人上任,玄宗赋三杰诗以赐之,张说、宋璟、源乾曜以及萧嵩、裴广通、宇文融有和作,苏晋序之。《全唐诗》收有唐玄宗及六人和作。与张说有联系的房琯这一年过苏州,撰《龙兴寺碑序》。接下来的开元十八年依然是唐玄宗与张说频繁唱和的一年,唐代笔记中张说劝唐玄宗享乐的生活依然在继续,兴庆宫、定昆池、花萼楼均留下君臣的足迹,直至年底张说离开人世。这一年房琯担任卢氏令,王维有《赠房卢氏琯》,房琯开始了为期不短的地方府县为宦生涯。开元十九年(731),于志宁之后于休烈任秘书省正字,撰《请不赐吐蕃书籍疏》,《资治通鉴》卷二一三对此有记载。
张说是盛唐的大手笔,以张说为中心的文学集团是盛唐气象的前半程,后半程要交到张九龄的手上。张说、苏颋时称“燕许大手笔”,姚铉《〈唐文粹〉序》评曰:“洎张燕公以辅相之才,专撰述之任,雄辞逸气,耸动群听;苏许公继以宏丽,丕变习俗。”张说,字道济,又字说之,河南洛阳人。他成名于武后时期,官至中书令,封燕国公。据《旧唐书·张说传》:“(说)前后三秉大政,掌文学之任凡三十年。为文俊丽,用思精密,朝廷大手笔,皆特承中旨撰述,天下词人,咸讽诵之。尤长于碑文、墓志,当代无能及者。喜延纳后进,善用其长,引文儒之士,佐祐王化。”是为一代文宗。传记中还有一段与学士徐坚论近代文士的对话,可以明晰张说论文之宗旨:既注重文采之“雅有典则”,又强调“风骨”的重要性。张说存文300篇,他的文章以“粉饰盛时”的台阁之作居多,以雍容典雅为风格特色,如《大唐封禅坛颂》《圣德颂》等文;所作序文富于变化,流畅生动,如《唐昭容上官氏文集序》《大唐西域记序》《洛州张司马集序》等文;所作碑文则史笔与诗笔相结合,呈“渊懿朴茂”(《唐宋文举要》),如《齐黄门侍郎卢思道碑》《宋公遗爱碑颂》《贞节君碑》《张氏女墓志铭并序》等文;表奏亦有睿智见地,如《请置屯田表》《谏幸三阳宫表》等文。张说还写有追求新意的《代妓人作祭故人文》等作品,如论者所言:“张说的文章常运骈于散,骈散相间,每于宏丽之中,洋溢着雄浑之‘大手笔’气格,与‘四杰’及陈子昂的文风有很大差异。”[7]以碑铭而论,张说笔下的胡姓士人事迹集中在元姓士人的身上。张说的妻子元氏是元怀景的女儿,其为与鲜卑元氏通婚者也。《唐故凉州长史元君石柱铭并序》作于圣历二年(699),墓主元仁惠,张说岳父元怀景之父,文中有“克已为政,蛮貊化忠信之言;直道与人,仕已无喜愠之色。”又云:“公孝友纯深,风标峻起,门无杂客,家有严君。”[8]987据此铭文,元仁惠总章二年(669)去世,其妻安定梁氏,夫妻合葬于圣历二年(699)。《唐故左庶子赠幽州都督元府君墓志铭并序》,墓主元怀景:“幼有纯至之节,长立公直之操,学综群艺,词擅精微。”[8]996对照《唐故凉州长史元君石柱铭并序》所述:“有子怀贞,斧藻诗礼,佩践义方,承家有馥,芝兰如也。”[8]987则元怀景饱读诗书,有儒者之风,著有《汉书议苑》《属文要义》等。其子元彦冲,与元行冲当是同辈人。
张说还为初唐时期的两位元姓文人撰碑文。《故吏部侍郎元公碑铭》撰于景龙三年(709),乃是与崔湜《故吏部侍郎元公碑》配合之铭文,墓主元希声是初唐诗人,学士群体之一员,前文已述之。崔湜《故吏部侍郎元公碑》云:“故张述铭,卢篆石,天下称是碑有二美焉。”再加上崔湜撰碑,则可称为三美。何况崔湜、张说、卢藏用均是学士群体之重要诗人,可见元希声当时之声誉。《唐故处士河南元公碣铭》作于景云年间(710~711),墓主元慈,乃是元行冲之父。据林宝《元和姓纂》:“善庆孙慈,不仕,生行冲,兵部郎中、国子祭酒、左常侍、中山献公。”[9]150《全唐文补遗》第三辑有《元师奖墓志铭》《元大亮墓志铭》,元师奖、元大亮均属同一系人物,其中元师奖乃是元行冲叔祖父,元大亮乃是其兄弟。从张说的四篇碑铭中可以看出,他笔下的元氏家族堪称文学世家,自初唐至盛唐,此家族的文儒化倾向非常明显,这是政事与文学并重时期的一个根本特征。
张说与元德秀、独孤及、房琯均有交游,李华《元德秀墓碣铭》记载张说对于元德秀的评价,房琯更是在开元中期因张说的赏识而入京为官。张、房两家乃是世交,房融与张说本就是友朋关系,张说《夕宴房主簿舍并序》中的“房主簿”或是房融,诗句中有“文谈既清雅”之句,或可令人想象当时之情景。后来张说之子张均在安史之乱后被定罪,因得张说之护佑得以免死流徙。[10]85这些当然是后话。不过,盛唐后期的文学图景中,胡姓士人的地位逐渐上升则是无可置疑的事实。
张九龄与李林甫的吏治与文学之争并不是突如其来的,文学图景的变化并不是骤变而是渐变。“以开元二十四年末张九龄因李林甫进谗言而罢相为分界线,盛唐可以分为前后两期。”[11]110开元、天宝时期,文士文儒化倾向明显,只是从因袭到生新需要一个较长的过程。自天宝五年至天宝十四年,以明道为宗旨的一批文士如萧颖士、李华、元结、贾至、独孤及几乎同步登场,再至梁肃、权德舆、韩愈等人,不间断地接续下来,构成了文学复兴的承继链。
吏治与文学之争以李林甫的上位而分出胜负,文学上带来的结果之一是应制诗的衰落。因此,宫廷唱和减少的同时,两京文士间的文学活动,两京以外的其他地域的文学活动变得重要起来。房琯、元结、独孤及是天宝时期相对活跃的胡姓文学家,他们或应举或在府县任职,流动性强。天宝五年,李白与元演交游,有《忆旧游寄谯郡元参军》,从这首诗中能够呈现出李白身上的胡气与英特越逸之气。房琯则入京为给事中,李颀有《听董大弹胡笳声兼寄语弄房给事》,这首读来荡气回肠的诗作蕴含盛唐的旋律。殊不知,十年以后,偏偏是这位“董大”让“房给事”在政治场之中陷入困境。元结《闵荒诗》,诗序中揭示以古讽今之意。天宝六载,元结、杜甫等人聚集京城,据《资治通鉴》卷二一五“天宝六载正月”条,唐玄宗诏征天下士人通一艺者到京师就选,李林甫“恐草野之士对策斥言其奸恶,乃令郡县长官精加试练”,结局是“遂无一人及第者”。[6]6995“野无遗贤”的结局虽然令奔赴而来的士人们寒心,却会令唐玄宗飘飘欲仙。据《旧唐书·李林甫传》:“(李林甫)自无学术,仅能秉笔,有才名于时者尤忌之。”这段话或言过其实,李林甫能诗,与宇文融、王昌龄等人有交往,其诗文亦有传世者。与张说、张九龄相比,李林甫对于文学的关注度过低,他善丹青、懂音律,富有艺术才能。故而,其未必腹有诗书,却也粗通文墨,因妒贤嫉能而遭史家之恶评。李林甫排斥文士、重用循吏的举措改变了当时的文学语境,获得出身难,仕途坎壈更是难免,因此这一时期的文学书写主题与盛唐前期相比发生了鲜明的变化。
这时的元结并非一无所获,在应举期间写有《皇谟》三篇、《二风诗》十篇,虽是逞才干谒之作,却也不失特色。天宝九载,元结隐居商余山,作《元子》十篇、《演兴》四首。第二年,元结作《系乐府》十二首,读其序,则知主题。怨怒之主题进入讽喻之文本,元结开其先声也。独孤及游梁宋,与陈兼、高适、贾至相见。据梁肃《独孤公行状》:“二十余以文章游梁、宋间,通人颍川陈兼、长乐贾至、渤海高适,见公皆色授心服,约子孙之契。”[12]197独孤及经函谷关,有《古函谷关铭》。天宝十一载(752),独孤及在汴州,有诗《夏中酬于逖毕燿问病见赠》。又有《阮公啸台颂》,后回到洛阳旧居,有《壬辰岁过旧居》:“少年事远游,出入燕与秦。离居岁周天,犹作劳歌人。负剑渡颍水,归马自知津。缘源到旧庐,揽涕寻荒榛。邻里喜相劳,壶觞展殷勤。酒阑击筑语,及此离会因。丈夫随世波,岂料百年身。今日负鄙愿,多惭故山春。”[13]315这一年是盛唐诗的一个高峰,高适、岑参、储光羲、杜甫登上长安慈恩寺塔,各自有诗,程千帆认为他们不在一个高度上。高适与崔颢、岑参、李颀等人宴会登高,各有诗作。元结依旧隐于商余山,《述时》《述命》成于此时,元季川随之隐居。天宝十二年(753),元结应进士举,以《文编》行卷,得到阳浚的赏识。《订古》五篇成于此时,元结《文编序》《订古五篇序》自叙其事。九月,萧颖士到鲁山访元德秀,有《重阳日陪元鲁山德秀登北城瞩对新霁因以赠别》。第二年元结登第,而独孤及应制举,洞晓玄经科及第,为房琯、李华、苏源明赏识,“名震天下”。五月,独孤及作《郑县刘少府兄宅月夜登台宴集序》。本年,元德秀卒,李华有《元德秀墓碣铭》《唐故鲁山县令河南元府君墓志铭并序》。天宝十四载二月,独孤及在长安参加宴集活动,有《仲春裴胄先宅宴集联句赋诗序》。三月,独孤及在华阴尉任上,有《三月三日自京到华阴于水亭独酌寄裴六薛八》,而薛八裴六正是在长安与之宴集的薛华、裴冀。秋,独孤及至东平。十一月,安史之乱爆发。独孤及有《观海》《海上怀华中旧游寄郑县刘少府造渭南王少府崟》,都是乱前的作品。天宝时期因李林甫主政,故而不复有文学崇拜之征象,宫廷唱和呈衰退之情势,既无英特越逸之气,更少深沉包育之度,循吏与文学之士的区别恰恰在此。
虽说“唐人大有胡气”,盛唐之胡姓士人却罕有能以文学名家者。前面提到的元氏家族的元希声、元行冲传世文本过少,而且主要参与文学活动的时间在初唐时期。盛唐前期几乎罕有胡姓士人从事文学创作,作品通常是政事活动的产物。直到盛唐后期,元德秀、元结、房琯、独孤及才陆续登上文学舞台,他们的文学时代还没有正式到来。经过安史之乱的洗礼,元结、独孤及渐成大家,而房琯则进入权力中心,卷入文学与循吏之争,与当时文人交游极广泛,自己却并没有取得令人瞩目的文学成就。
盛唐气象中令人惊异的是胡汉之间的文化融合程度之深,可以称之为“无阻隔现象”。从李、杜与胡姓士人的交游即可证实这一点,李白与元丹丘、元演的交游与其诗歌中的盛唐气象关联甚深。元丹丘、元演乃是鲜卑族后裔,[14]58郁贤皓认为:“元演大约是元丹丘的从兄弟辈”,[15]246李白与之炼丹修道,狂歌痛饮。《将进酒》《以诗代书答元丹丘》《西岳云台歌送丹丘子》《忆旧游寄谯郡元参军》等诗作均是名篇。天宝十二载(753)春夏间,李白自宋州赴曹南,独孤及《送李白之曹南序》:“曩子之入秦也,上方览《子虚》之赋,喜相如同时,由是朝诣公车,夕挥宸翰。一旦幞被金马,蓬累而行,出入燕、宋,与白云为伍。”[13]315这段话简述李白之行踪,以企慕之心态写出了太白之气象,独孤及与李白多有交游,对之有相当的了解,而后的行文转向对太白之行事之评论,云:“然则适来时行也,适去时止也。彼碌碌者,徒见三河之游倦、百镒之金尽,乃议子于得失亏成之间,曾不知才全者无亏成,志全者无得失。进与退,于道德乎何有?是日也,出车桐门,将驾于曹,仙药满囊,道书盈箧,异乎庄舄之辞越、仲尼之去鲁矣。”文本将太白之仙风道骨与庄舄、仲尼相比,宋州非太白之故乡,故而其游兴在焉。最后一段话重在表送别之意,云:“送子何所?平台之隅。短歌薄酒,击筑相和。大丈夫各乘风波,未始有极,哀乐且不足累上士之心,况小别乎?请偕赋诗,以见交态。”[13]315此文见独孤及早期序文豪纵飘逸之风格,受老庄道家文化影响较深,与《送张泳赴举入关序》《送开封李少府勉自江南还赴京序》风格相类。大历时期,独孤及对道家思想之理解集中于《垂花坞醉后戏题赋得俱字韵并序一首》中,不出老庄之范围,并未上升至宗教之层面,亦与早期之思想一致。杜甫早期有《赠别贺兰铦》《寄贺兰铦》《投赠哥舒开府二十韵》《送长孙九侍御赴武威判官》《送元二适江左》等诗作,足见其与胡姓人物交往广泛。杜甫与元结的关系需要特别关注,虽然并没有资料证实杜甫与元结有直接的交游活动,但两人天宝初期同在京应选期间有交游的可能性。杜甫对于元结《舂陵行》《贼退示官吏》等作品的回应更是盛中唐之际创作主题发生转换的标志。《同元使君舂陵行》有序:“览道州元使君结《舂陵行》兼《贼退后示官吏作》二首,志之曰:‘当天子分忧之地,效汉官良吏之目。今盗贼未息,知民疾苦,得结辈十数公,落落然参错天下为邦伯,万物吐气,天下小安可待矣。不意复见比兴体制,微婉顿挫之词。感而有诗,增诸卷轴。简知我者,不必寄元。’”序文中一再强调对于书写主题的激赏,情不可遏,故而赋诗赞之,这种发自肺腑的创作冲动使得老杜的作品具有了诗史意义。即便元结作品散佚,也会因杜诗的存在而彰显其文学史意义。杜甫这首诗对于元白唱和极有影响,虽属遥相唱和,却构成解题之功能,如元稹《阳城驿》与白居易《和阳城驿》,构成一种内容上的对应关系。元结叙事,老杜则窥元次山之命意。诗云:“粲粲元道州,前圣畏后生。观乎舂陵作,欻见俊哲情。复览贼退篇,结也实国桢。贾谊昔流恸,匡衡常引经。道州忧黎庶,词气浩纵横。两章对秋月,一字偕华星。”[16]850儒家济世之精神促动两位诗人思考同一个关乎民生的文学主题,也是思想主题。
这种无阻隔现象是有着特定的范围的,自北魏孝文帝迁都洛阳,鲜卑贵族融入汉地并与汉人通婚,历经漫长的融合过程,已经入主中原地区,并成为关中士族的一部分。胡姓还在墓志铭、神道碑、诔文中,叙述祖先之递嬗、家族之变迁,不免要追溯身为胡姓的历史,不过,独孤、于氏、元氏等已经将自家的历史有意汉化。鲜卑士族具备了与汉族同等的文化优势后,不再拘于自身,已经以华夏中原文明的继承者自居。“新的民族观念改造着人们的心理,凝聚成一种超越单一民族狭隘偏见之上的强烈的大唐意识。”[17]当然,李唐王朝的混血血统也是民族关系变化的一个原因,但不是唯一的原因,海纳百川的包容观念促进了民族融合。当时的胡人则多指自唐以外区域迁徙之民族,如波斯、粟特、高丽、回纥、吐蕃等,这种变化正是在民族融合过程中自然而然形成的。当然,“新的民族观念改造着社会结构和民族结构”,这种改造对于促进盛唐时期民族融合发挥了不可忽略的作用,而一旦战争到来,是否会使民族关系发生重大的变化呢?“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的恐怕不止是《霓裳羽衣曲》,更是一种新的民族关系,它们会在动乱中调整秩序,而这种调整无疑要付出血的代价。粟特、高丽、回纥、吐蕃等民族就此失去了一次加速融合的机遇,北魏时期胡姓士族形成的社会基础已然不复存在。
概而言之,房琯、元结、独孤及是盛唐时期相对活跃的胡姓文学家,胡姓士人的文学活动不是孤立的,他们不仅与张说、李白、王维、杜甫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其自身也融入盛唐气象的合唱之中。仅就文学影响而言,张说与胡姓士人所形成的交游空间对其文学创作产生较大的影响。胡汉之间的无阻隔现象能够证明,自北魏迁入中原的胡姓士族已经完全汉化,文化上并无胡汉之分,而是融入其中,构成了一股文化清流。中唐时期,出现了影响一时的胡姓文学家族以及元稹、白居易这样举足轻重的文学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