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永福
(黑龙江大学信息资源管理研究中心 哈尔滨 150080)
狭义上的“治学”,就是指个体的学习过程;广义上的“治学”则包括以学习、教学、学术研究等活动为主要形式的接受知识、整理知识、传播知识、创新知识的过程。人的治学活动需要调动知、情、意等心智资源,同时还需要社会提供相应的设施、政策、法规等公共产品资源。仅以社会提供的治学设施而言,学校、图书馆、博物馆、科技馆等就是供人们接受教育和治学的公共设施。这说明,治学与图书馆亦有紧密关系。从治学论的角度而言,我们可以认为图书馆是满足人们治学需要的公共设施。图书馆界所熟知的阅读推广活动,若从活动对象(读者)而言可视为接受知识的活动;若从活动组织者(图书馆)而言,则可视为传播知识的活动,而接受知识、传播知识均属治学范畴。可见,为人们的治学活动提供所需的服务(包括文献、场地、活动等),亦是图书馆学研究应该关注的重要内容。从现代的学科分野看,人类的治学活动是教育学、图书馆学、阅读学、文献学等学科共同关注的“跨学科”对象。
毋庸置疑,中华民族是一个热爱读书、热爱藏书、热爱图书馆的民族,亦即中华民族是一个善于治学的民族。中华民族在五千多年文明历程中积累有博大精深的治学思想。这些治学思想既见于学规、学则、学约、劝学、勉学等专门的治学论文献之中,亦散见于文人的专著、笔记、奏疏、书目、序跋、家训、书信等文献之中。可以说,古代中国的文人们几乎无不谈治学,谈治学几乎成为文人“立言”的必要内容之一。由此形成的治学智慧,是中华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挖掘和梳理古代中国人的治学智慧,是传承和发扬优秀文化传统的需要,亦为坚定文化自觉、文化自信的需要。文章把古代中国人的治学智慧,归纳为十个方面,下面分别论之。
治学,首先要明确宗旨,这是治学行为得以形成和进展的前提性基础。古代中国人对治学的宗旨有一个普遍共识,那就是学以明道。在古代汉语语境中,明道的过程也就是学道、体道、悟道的过程。在中国古人的人生观视野中,明道是一个人守道、行道进而挺立君子人格的必要基础和必然要求,所以“明道”与“君子”几乎具有等价意义。《论语·子张》云:“君子学以致其道。”顾炎武说得更明确,他说:“君子之为学,以明道也。”[1]1429清人章学诚认为,学者致力于学问,其实是在致力于明道,“学问之事,非以为名。经经史纬,出入百家,途辙不同,同期于明道也。……学术无有大小,皆期于道。……是故,遑遑汲汲,自力于学,将以明其道也。”[2]83-84在中国古人看来,道是天下万事万物之所以如此存在、如此运行的根本法则,是由圣人发现和诠释的,圣人之言便是道,道就是圣人之道,“学道便是学圣人,学圣人便是学道”[3]3117;“儒者之学,所以至乎圣人之道也。”[4]
在古代中国人的思想意识中,“文”是记录道的基本工具和手段。所以韩愈说“盖学所以为道,文所以为理耳”[5]。韩愈的意思是说,道是学的对象,文是用来理解道为何如是的“说辞”。也就是说,通过文可以明道,这就是“文以载道”的原理所在。在一般意义上,“文”可以理解为文字作品即文献,文献的价值就在于载道。正因为“文以载道”,所以读书明理是治学的一种基本形式,诚如苏辙所云“古之知道者必由学,学者必由读书”[6];也正因为“文以载道”,所以圣人著书立文以传其道,诚如明人薛瑄所云:“千古圣贤垂训炳明,盖欲人读其书,行其道也。”[7]1044
由于道是由圣人发现和诠释的,因而明道的过程也就是达到圣人境界的过程,亦即学以明道与学以至圣可视为一个问题的两个方面:从内容上说,治学的目的是学以明道;从境界上说,治学的目的是学以至圣。学以至圣的治学信念,铸就了中华民族源远流长的“崇圣文化”。明人吴与弼云“学者所以学为圣贤也”[8]769,薛瑄亦云“学不至于圣贤,只是有不诚处”[7]1492。当然,学以至圣是一种无以企及的理想信念,信念的价值不在于能否实现,而在于给人以为之而努力的不竭动力,诚如清人程瑶田所言“学者即不敢自谓遽求至于圣人,然亦不可不以君子自勉也”[9]17。
道作为形而上的本体论概念,本应有天道与人道之别,但在“天人合一”“万物皆备于我”的视域下,中国古人往往以人道统摄或映射天道,把天道寓于人道之中,对“道”之概念进行“人文化”诠释,由此形成了对道的伦理化诠释传统。《中庸》云:“天下之达道五,所以行之者三。曰君臣也,父子也,夫妇也,昆弟也,朋友之交也,五者天下之达道也。知、仁、勇三者,天下之达德也,所以行之者一也。”薛瑄说“圣人所谓道,不外乎君臣、父子、夫妇、长幼、朋友之伦”[7]1576;王阳明说“古圣贤之学,明伦而已”[10]253;程瑶田则稍作展开说“学也者,学为人子,学为人臣,学为人弟,学为人友之道也”[9]13。与此同时,儒家的仁义礼智“四性”亦被认定为是道的具体内涵,如薛瑄云“道即仁义礼智之道也”[7]1480,清人张履祥说“率其仁义礼智之性,则为道;修其仁义礼智之道,则为教”[11]84。这种把人道概括为“五伦”和“四性”的纲常伦理传统,从先秦一直延续到清末。国人皆知,至汉以后,“五伦”“四性”最终被儒家归纳为“三纲五常”之伦理规范,这一规范几千年来从未受到质疑,此即“天不变,道亦不变”(董仲舒语)。对人的治学而言,学就是学纲常之道,“论万事皆当以‘三纲五常’为本。天地间至大者,莫过于‘三纲五常’之道。……舍此则学非所学。”[7]1173道的这种伦理规定性表明,在古代中国人的思想意识中,学以明道实际上就是学以明纲常之道,用另一句话概括说就是“学为做人”。中国古人“学为做人”的治学宗旨与现代人所追求的“学为求知”的治学目的形成鲜明对照。“学为做人”与“学为求知”虽然不可偏执一端,但“做人”即完善自我人格应该成为治学的首选目标,不然难免掉入“知识愈广而人欲愈滋,才力愈多而天理愈蔽”[10]28的“求学陷阱”之中。关于“求学”与“做人”的关系,钱穆先生说的一句话值得我们铭记:“做人的最高基础在求学,求学之最高旨趣在做人。”[12]
治学的宗旨在于明道,所以,古代中国人对于那些不以明道为目的的治学行为予以贬斥。“大人之学也为道,小人之学也为利”[13];“古人读书,将以求道,不然读作何用”[3]181;“为学而不学道,则无天理人伦矣,果何学乎”[7]1480;“学不进,大病在见理不明,信道不笃。”[7]1040陆九渊在谈及道与技艺的关系时指出:“主于道,则欲消而艺亦可进;主于艺,则欲炽而道亡,艺亦不进。”[14]433这些话都表明,为道而学乃正,为利而学乃邪;向道而学是公,向利而学是私。故此,陆九渊在《示象山学者》中指出,“道不远人,……得无愧于‘宿道乡方’之言,斯可矣”[14]248,这里的“宿道乡方”,意为“归宿正道,心向仁义”。由此而言,古代中国人学以明道的治学理念,真正表现出了“天下为公”“谋其道不谋其利”的崇高境界。这种境界,对现今学者端正治学态度亦有重要启发。
上文讲到学以明道的治学宗旨,那么,如何落实这一宗旨?这就需要“向内”和“向外”两方面的工夫。向内需要将“明道”宗旨转化为心向往之的恒定的心理驱动力,即将治学活动建基于“治心”之上;向外需要将“明道”转化为“行道”,即将所明之道落实于“立德、立功、立言”的实践之中。前者为治学之体,后者为治学之用。这说明治学是一个有体有用的心理与行为过程。这里先谈前者,后者将在第3部分论述。
治学首先要治心,治心的核心内容是立志与正心。毋庸置疑,立志是治学的心理基础。志不立,学无所向;志不坚,学无所成。东汉学者徐幹所著《中论·治学》篇在谈及“志”与“才”的关系时指出:“虽有其才,而无其志,亦不能兴其功也。志者,学之帅也;才者,学之徒也。学者,不患才之不赡,而患志之不立。”诸葛亮在《诫子书》中说“非学无以广才,非志无以成学”,晋人虞溥亦云“夫学者不患才不及,而患志不立”[15]。徐幹把志喻为“帅”,把才喻为“徒”,可谓喻之有方:徒之聚,若无帅之领,就有可能成为“群氓”,甚或成为“无耻之徒”,是故古人云:“德胜才谓之君子,才胜德谓之小人。……君子挟才以为善,小人挟才以为恶。”[16]在德与才之间,正确的选择应该是“德才兼备”,但须以德为先;德性与学养兼备是君子的人格魅力所在,但须将德性置于前。正因如此,中国古代书院培养人才亦以“立品”为首务,在此基础上兼顾“立才”,清人陆耀在《任城书院训约》中云:“书院专以作养人才,而人才以立品为首务,其次乃及文艺。果其文行兼优,固当刮目相待。”[8]1488
在中国古人看来,立志是成事、成学的必备心理基础。元人张养浩《归田类稿》卷八云:“夫学,不求至于圣贤,皆负德造物者也。……志苟一立,天下无不能为之事,而况读书乎?志苟不立,目击所有而不能致,而况为圣贤乎?”王阳明告诫门徒说“志不立,天下无可成之事。……已立志为君子,自当从事于学。凡学之不勤,必其志之尚未笃也”[10]974。明人湛若水在《大科书堂训》中亦告诫诸生云:“诸生为学必先立志,如作室者先曰其基址乃可。志者志于道也。……匹夫不可夺志,若其可夺,岂谓之志?”这些话都表明,治学能否治成,全赖于是否志坚、志笃。所以,元人汪克宽在《志学斋记》中说:“世之人有志于圣人之道者,盖夥矣,然未之或知,訹于小艺,惑于旁蹊,则是志未立也。志苟立矣,朝勤而暮辍,一暴而十寒,则是志之未诚也。志苟诚矣,览之未博,习之未熟,未闻其所未知,未勉其所未行,则是志之未笃也。必也求之方策,诵而复焉,思而绎焉,凡理之所当然者,必法先哲而反诸身,本无往而不至也。然后出其余以肆力于为文,推其用以显于时,则可谓充其志,而于学乃克有成矣。”
那么,如何做到志坚、志诚、志笃?其答案用一句话说就是“正心”。所谓“正心”,就是正其心态,其要在于有正确的义利之辨、理欲之辨、名实之辨等。不辨明义利、理欲、名实等关系,其治学便是“妄学”。
关于义利之辨。张履祥认为,“凡学……以辨别义利为主。”[11]348明人刘宗周在《告张履祥》一文中说:“学者最患计功谋利之心,功利二字最害道。”清人陆世仪指出,“减得一分势利,才进得一分学问;进得一分学问,便减得一分势利,所谓义利不容并立也。”[17]
关于理欲之辨。朱熹《白鹿洞学规》云:“观古昔圣贤所以教人为学之意,莫非使之讲明义理,以修其身,然后推以及人,非徒欲其务记览为词章,以钓声名、取利禄而已也。”明人胡居仁云:“今人为学,多在声价上做。如此则学时已与道离了,费尽一生功夫,终不可得道。……才气高者有此病。”[18]清人李顒在《四书反身录》卷二中说:“为明善复初而学,则所存所发,莫非天理,处也有守,出也有为,生民蒙其利济,而世运宁有不泰?为辞章名利而学,则所存所发,莫非人欲,处也无守,出也无为,生民毫无所赖,而世运宁有不否?”
关于名实之辨。中国古人特别反对为名而学的做法,此即孔子所言“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之意所在。对此,王阳明说:“为学大病在好名。……名与实对,务实之心重一分,则务名之心轻一分,全是务实之心,即全无务名之心。”[10]30顾炎武在《与潘次耕札》中说:“凡今之所以为学者,为利而已,科举是也。其进于此,而为文辞著书一切可传之事者,为名而已,有明三百年之文人是也。”陆世仪认为,“读书不绝干禄念头,终无得处,亦终无乐处。”[17]44章学诚指出,“为学之要,先戒名心;为学之方,求端于道。”[2]85
人的心理是复杂的,所以治学者在正心过程中,除了明辨上述的义利、理欲、名实之辨之外,还要把持好其他方面的心态。明人吕柟指出,“学者有三多,有四寡:寡言则行力,寡动则静深,寡交则业专,寡欲则理明,是谓四寡;多学则德积,多思则几研,多就吉人则为善也易,是谓三多。”[8]843张履祥认为,“读书大忌,一曰文弱,一曰嫩惰,二者勤事则无之;一曰矜骄,一曰自是,二者谦谨则无之;一曰虚浮,一曰饰诈,二者诚实则无之”[11]1099;又说“学者先观其德器。德器浅薄,终罕成就,虽成亦小。诸如易喜易怒、不堪拂逆、疾恶太深、进锐退速之类,皆由于浅。如露才扬己、一得自矜、责人太重、悻悻自好之类,皆由于薄。”[11]1094这些话都在告诫人们,学须心正、心诚,切勿虚荣、浮躁、傲才。
以上是就正心的内容而言的。关于正心的工夫,佛家强调“静”字,道家强调“清静无为”“不欲以静”,而儒家更多地强调“敬”字。当然也有把“静”和“敬”结合起来看问题的,如《管子·内业》云:“守礼莫若敬,守敬莫若静。内静外敬,能反其性,性将大定。”若从现代人的眼光看,静主要指学习环境的安静,属于身外之境,而敬主要指内心的敬意或敬畏,属于身内之情。在古代儒家学说中,“敬”有两方面的指意,一是诚实无欺的心理状态,二是戒慎恐惧的心理状态。这实际上是把《大学》中所说的“诚意”和“正心”合二为一了,所以程颢干脆说“学要在敬也、诚也”[19]141。这种诚、敬合一观,程颐亦如其兄,将“敬”解释为“主一之谓敬”,而且借引《易》所言“敬以直内”一语认为“须是直内,乃是主一之义,至于不敢欺、不敢慢、尚不愧于屋漏,皆是敬之事也”[19]169。所谓“直内”,实际上就是指“正心”,“敬以直内”意谓敬是正心的根本要求,所以“敬以直内”与“敬以正心”是一回事。对于治学而言,程颐所言“主一”,就是“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于外界之诱惑,专心致志于明道之学问。薛瑄认为,“千古为学要法无过于敬,敬者心有主而诸事可为”[7]1163;清人杨锡绂在《岳麓书院学规》中告诫学生说:“诸生肆业书院,不患不能文,所患者不能变化气质耳。今为揭先儒两言,曰主静,曰持敬。能静则心鲜驰逐,而病痛自觉;能敬则随事检摄,而偏私渐去。”[8]1578可见,敬是保证学者心无旁骛地专心致力于学问的必备心态。程朱理学问世以来,人们往往把“居敬”和“穷理”联系起来考虑“格物致知”问题,“‘居敬’‘穷理’二者不可偏废,而‘居敬’又‘穷理’之本也。”[7]1172敬是穷理之本,当然亦为治学之本,这就从本体论高度肯定了敬之于治学的心理基础意义。
总之,立志正心是保证学以明道的心理基础。学以明道中的“明道”的内容是仁、义、礼、智“四性”,这“四性”实际上就是《大学》所讲“明德”,而立志正心实际上就是《大学》所讲“明明德”的工夫,只不过《大学》将此工夫说成“诚意”“正心”“修身”三节。这一点,清人李塨已有言及,其曰:“盖诚意、正心、修身,明明德也,皆所以修身也。”[20]19由此我们可以认为,学以明道与立志正心的关系是“明德”与“明明德”之工夫的关系。
前文指出,治学是一个有体有用的心理与行为过程。如果说学以明道和立志正心是治学之体,那么经世致用则是治学之用。不过,需要指出的是,中国古人所谓“经世致用”,既有“修养论”之意,亦有“实用论”之意。从治学论的角度而言,经世致用包含两方面的内容,一是“学有用之学”,指在学习内容上选择“可用”“能用”之学;二是“所用所学”,指将所学知识用于言行实践之中。
何谓有用之学?这里的“有用”亦有两方面指意:一是用于完善自我人格,即有助于提升自己的伦理修养水平的学问,此即“内圣之用”;一是用于解决实际问题,即能够用来解决生活本领问题尤其是解决职务履行问题的学问,此即“外王之用”。这两方面的学问结合起来说就是古人所说的“修己治人之学”“内圣外王之学”,亦称“穷理”之学。清人方苞曾言“学不足以修己治人,则为无用之学”[21]82。程颐从“穷理”角度指出“读书将以穷理,将以致用也”[19]1187。顾炎武把宋明儒“明心见性”之空疏学风批评为“以明心见性之空言,代修己治人之实学”[1]311,进而称自己“凡文不关六经之旨、当世之务者,一切不为”[22]。
在儒家的“正人先正己”观念下,治人首先要修己,这就是“修身为本”的伦理优先论。学者治学首先要“学以修身”,修身就是明辨善恶、为善去恶,故“读书至圣贤言不善处,则必自省曰:吾得无有此不善乎?有不善则速改之,毋使一毫与圣贤所言之不善有相似焉;至圣贤言善处,则必自省曰:吾得无未有此善乎?于善则速为之,必使事事与圣贤所言之善相同焉。如此,则读书不为空言,恶日消而善日积矣”[7]1037。徐幹《中论·治学》云:“昔之君子,成德立行,身没而名不朽,其故何哉?学也。学也者,所以疏神、达思、怡情、理性,圣人之上务也。……学犹饰也,器不饰则无以为美观,人不学则无以有懿德,有懿德,故可以经人伦,为美观,故可以供神明。”所谓“疏神、达思、怡情、理性”,就是“懿德”,就是通过“学以修身”而来的美好品德。在古代科举制下,“书中自有黄金屋”成为许多人读书治学的向往,但也有不少人不务举第,怀抱“学以修身”的理念,心无旁骛地苦心治学,终成大学问家。对此,郑板桥有言:“凡人读书,原拿不定发达。然即不发达,要不可以不读书,主意便拿定也。科名不来,学问在我,原不是折本的买卖。”[23]
在“学以修身”的基础上,还要做到“穷理为用”或“致知为用”。这就需要以“今日既格得一物,明日又格得一物”(朱熹语)的精神,凡有助于齐家、治国、平天下的经世学问都要学而用之。我们知道,魏源曾编有《皇朝经世文编》,共收录了654位作者的2 236篇文章,这些文章分为学术、治体、吏政、户政、礼政、兵政、刑政、工政八大类,类下再分65个子目。可以看出,这八大类中,除学术、治体之外,其余六类即为“三省六部制”中的“六部”之实用之学,可谓治平天下之经世学问“一网而打尽”。显然,魏源的意图是通过编辑《皇朝经世文编》,把学者引向广学经世之文,进而把学风引向致用之学之路。
在中国古代儒者的观念世界中,修、齐、治、平是圣人开创并践行的为学之路,具有无可质疑的正确性和权威性。学为圣人,以圣人为楷模,是古代中国人的最高为学目标。杨倞注《荀子》曰:“圣者,无所不通之谓也。”《南史·陶弘景传》称陶弘景“读书万余卷,一事不知,以为深耻”。在这种观念下,学以致用、博学广用成为学者们孜孜以求的“学德”。“德谓见善必行,闻过必改,能治其身,能治其家,能事父母,能教子弟,能御童仆,能肃政教,能事长上,能睦亲故,能择交游,能守廉介,能广施惠,能受寄托,能极患难,能导人为善,能规人过失,能为人谋事,能为众集事,能解斗争,能决是非,能兴利除害,能居官守职。”[21]86这21个“能”,也就是21个方面的“德能”或践行能力,可谓无所不通、无所不能。这样的实学致用能力素养,今天的学者们也应该努力具备。
学有用之学,解决的是“学什么”的问题,即解决的是“学德”问题。“学德”问题解决之后,还要解决“用德”问题,即解决“所用所学”问题。所谓解决“所用所学”问题,也就是避免“学非所用,用非所学”的问题。无论是“学非所用”还是“用非所学”,皆将学置于无用之地,反之,学用一致才是“所用所学”。宋明理学兴起之后,学用分离问题愈益严重,对此李塨予以严厉批评,他说:“至学后入于仕途,始置经书于高阁,而从事于礼乐兵农,学非所用,用非所学,此天下所以寡成才,朝堂所以多废事也”[20]70;“学非一名,而总不外智仁圣义忠和之德,孝友睦姻任恤之行,礼乐射御书数之艺而已。尊德性以此,道问学以此,隐居以此,行义以此,所学即其所用,所用即其所学,此府修事和之世,所以治且隆也。……所学非所用,所用非所学,且学正坏其所用,用正背其所学,以致天下无办事之官,庙堂少经济之臣,民物鱼烂河决,谁遗之祸哉?”[20]229李塨的批评可谓入木三分,因为“学非所用,用非所学”正背离了经世致用的为学之道和用人之道。
倡导经世致用的学风,必然要反对空谈虚理而不切实用的学风。“圣贤之书所载,皆天地古今万事万物之理,能因书以知理,则理有实用。不然,书自书,理自理,何以有实用哉?”[7]1416读书为知理,然只知理而不能用来指导自己的言行实践,此“知理”便成“自欺”,诚如薛瑄所言“学者开口皆能言道理,然尝体诸心果能实好此道理否?又当体之身,果能实行此道理否?若徒能言之于口,而体诸身心皆不能然,是所谓自欺也”[7]1106。清人申居鄖亦云:“为学之功,要在应事接物处见,若但虚讲道理,而遇事情却茫然,学问便成无用事。”[21]268
反对空谈虚理、不切实用的学风,则必然倡导知行合一或知行迭进的学风。所以,知行合一或知行迭进问题亦与经世致用紧密相关的问题。中国古人有关“知”与“行”的关系问题的论述很丰富,但在知与行何者为先、何者为后的问题上始终纠缠不清。其实,知与行之间并不存在固定不变的先后次序,其先后次序因事而异、因时而异、因人而异。在此问题上,李塨的“知行迭进”观充满辩证法味道,他说:“非谓尽知乃行也,今日学一礼,遇其礼当行即行之;明日又学一礼,遇其礼当行即行之。知固在行先,而亦一时并进,且迭进也,非列其夤也。”[20]88我们知道,朱熹理学和阳明心学,虽然严分两派,但在知与行的关系问题上均强调“知行合一”,如朱熹言“致知力行,用功不可偏。……论先后当以致知为先,论轻重当以力行为重”[3]148;王阳明说“只说一个知,已自有行在;只说一个行,已自有知在”[10]4。知行合一的道理是不难理解的,但在现实中学者们常犯的毛病是:有意无意地“重知轻行”,对“行乃知源”的道理(即理论来源于实践的道理)往往熟视无睹。对此,魏源曾批评说:“‘及之而后知,履之而后艰’,乌有不行而能知者乎?……披五岳之图,以为知山,不如樵夫之一足;谈沧溟之广,以为知海,不如估客之一瞥;疏八珍之谱,以为知味,不如庖丁之一啜。”[24]对知与行的关系而言,理想的状态应该是能知能行、勤学常做,故清人唐彪说:“谚云‘读十遍不如做一遍’,盖常做则机关熟,题虽甚难,为之亦易;不常做,则理路生,题虽甚易,为之则难。”[25]不过,需要我们注意的是:在强调“力行”“实用”的重要性时,万万不可走向“读书无用论”的偏颇之中。颜李学派领袖之一的颜元的思想中就具有“读书无用论”倾向,如其在反驳别人时质疑道:“试观千圣、百王,是读书人否?虽三代后整顿乾坤者,是读书人否?”[26]249于是他得出结论说“读书愈多愈惑,审事机愈无识,办经济愈无力”[26]251。颜李学派的另一位领袖人物李塨则不无鄙夷地称读书人为“白面书生”“书生无用”[27]。这种把读书人的作用局限于能否“办经济”,从而鄙夷读书人的观点是我们所不能认同的,因为它不仅忽略了“人文学者”的存在及其价值,而且把“经世致用”推向了完全实用主义的狭隘之域(未完待续)。
(来稿时间:2019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