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为兵
(贵州财经大学 文法学院,贵阳 273165)
赠序是古人亲朋好友之间因送别而产生的一种文体,始于唐代,冠于昌黎之手。“赠序类者,老子曰:君子赠人以言。颜渊、子路之相违,则以言相赠处,梁王觞诸侯于范台,鲁君择言而进,所以致敬爱陈忠告之谊也。唐初赠人始以序名,作者亦众。至於昌黎乃得古人之意,其文冠绝前后作者。”[1]“唐初虽杰出如陈子昂,然其别岳中二三真人序,则皆用骈俪之语,如‘悠悠何往,白头名利之交;咄咄谁嗟,玄运盛衰之感。’语至凡近。其余则李白为多,白送陈郎将归衡岳序,如‘朝心不开,暮发尽白。登高送远,使人增愁。’句则狃于六朝积习,金陵与诸贤送权十一序,如‘岁律寒色,天风枯声。云帆涉溪,囧若绝雪。举目四顾,霜天峥嵘。’气干虽佳,仍落子山窠臼。送张承祖之东都序:‘金骨未变,玉颜以缁。何尝不扪松伤心,抚鹤叹息。’虽名佳句,仍不可施之散文。夫文章至于子昂、太白,尚何可议?不过唐世一有昌黎,以吞言咽理之文,施之赠送序中,觉唐初诸贤,对之一皆无色,韩集赠送之序,美不胜收。”[2]
《韩昌黎文集》三十四篇赠序将内容扩大至可以阐述自己的主张、可以评论时事、可以抒发自己的人生抱负等;在写作手法上,融叙事、议论、抒情于一炉,可谓赠序中的上乘之作。作为宗韩、学韩并时刻以韩愈为创作楷模的王禹偁,在创作赠序过程中不可能不受到韩愈的深刻影响。
在王禹偁的诸作之中,直接反映惜别之意的是《送寇密直西京迁葬序》。其文末云:“群公著位明庭,弗克会葬。盖各赋诗,取白华之义,歌孝子之洁白乎。直凤阁王某序以冠其首云。”很清楚无误地表明了此序是为众人各赋赠诗而作,类似的还有《送李蕤学士序》的文末:“俾朝之名士若元白者属和成集,其希韩者愿为序以继其美。告行有期,聊以为送。”再如《送薛昭序》:“于是两制三馆之士,为歌诗以饯行,且命不才序其冠首。”像这种直接提及诗的序在韩愈三十四篇赠序中也有十六篇,这正是赠序这一文体发展的源头,由此可见王禹偁学韩的痕迹。
根据赠送的对象,王禹偁的赠序文大致可以分为送友人和送门生两大类,在送友人的序文里还可以将友人分为做官的友人和非做官的友人。当然这种划分是粗线条的,王禹偁赠序对象也绝不可能这么单纯易分,尽管如此,这样粗略划分也是利于从不同角度去展示王禹偁赠序的不同风貌。
据徐规先生《王禹偁事迹著作编年》考证,王禹偁现存的诗文大多作于其太平兴国八年(983年)考中进士、步入仕途之后,赠序也不例外。在近二十年的宦海沉浮里,王禹偁自然是亲眼目睹了官场的升迁贬谪,在众多面对官场起伏变迁的官员里自然不乏王禹偁的好友和同事,在他们赴任之际要么有人向王禹偁索序,要么王禹偁自愿题序,这就留下了大量的送友人上任的赠序文。《小畜集》和《小畜外集》残卷里的《送张咏序》《送王旦序》《送戚维序》《送谭尧叟序》《送牛冕序》《送薛昭序》《送寥及序》《送李蕤学士序》《送柳宜通判全州序》《送毕从事东鲁赴任序》《送柴侍御赴阙序》《送柴转运赴职序》《送许制归曹南序》和《送荣礼丞赴宋都序》等十五篇序文均是为送友人上任所作,占到了其赠序文的一半还多。
既然是送友人赴任,那么除了一般赠序所具有的惜别之意外,阐述为官之道,勉励、告诫或者期望赠送对象履行好职责,也就成了王禹偁此类赠序内容上的最大特色;体例安排上,这些赠序大都以议论引起所赠对象,紧接着叙述所赠对象的宦途经历,对其赞美有加,以议论行文,最后以表达赠者之意结束,此类序文以《送张咏序》为最:
今之县尹,古之诸侯。自秦郡天下,小国皆化为县。县有政,听郡条而后行;县有长,观守牧而后动。秩卑禄微,弗足自庇,固不暇使风俗之移易。逮乎炎汉隆兴,始有重外之旨。故命郎官出宰百里之邑,秩四百石。尊其位,厚其禄,盖欲分君忧而求民瘼也。由汉而下,邑官益卑,故梁竦有徒劳之言,渊明起折腰之叹。侪胥伍吏,区区于风尘间,遂使抱王佐者耻而不居,黩货利者稔而自处。苟县政有阙,率曰:“吾将罢兹邑而适它邑,乌用革焉。”县人有病,亦曰:“吾将舍此民而莅它民,乌用易焉。”观其视一邑之政,临一邑之民,若行客之宅邸舍也,待旦而去,固无所惜焉。风行雷同,浸而成俗,良由国家小亲民之任,轻字人之官之所致也。将拯其弊,非圣人孰能制乎!
宋天王嗣位之五载,亲选贡士,分甲乙科,中甲科者通理郡事,乙科者专任县政,尊以廷评之位,重以使者之车,县政有阙,得以擅革,县人有害,得以专易,既革且易,不康何待。诗所谓能官人者,岂独美于文王乎?清河张咏,字复之,本宅九河间。少有奇节,钓鱼侍膳外,读书无虚日,秉笔为文,落落有三代风。今春举进士,一上中选,将我王命,莅乎崇阳。分君之忧,使帝心休休乎;求民之瘼,使人心熙熙乎。江流之南,郡大惟鄂,鄂人得贤,亦孔之乐。波映鹦洲,烟藏鹤楼,白云芳草,思古悠悠。堂有鸣琴,足以振穆若之风,樽有醇醪,足以养浩然之气。维江汤汤,鉴其襟袖,维山峩峩,媚其户牖。鲙得鲂鲈,果多橘柚,吏隐于兹,足保无咎。且优且游,勿为江山羞。复之勉旃云尔。(见《小畜集》卷十一)
文章写于张咏将要“莅乎崇阳”之际,全文共610个字,写得委婉含蓄,曲尽其意,共有三个层次。文章一开始就有一大段议论,共397个字,占了全文大部分篇幅。如此安排显然不是徒费笔墨,必有其目的所在。这段议论首先阐述了郡县的由来,并指出汉代以来“命郎官出宰百里之邑,秩四百石。尊其位,厚其禄”的目的是“盖欲分君忧而求民瘼也”,从而阐述县宰的重要性,这实际上是委婉含蓄地提醒张咏不要觉得县宰是个小官,县宰官职虽小但责任重大。接下来文章又列举了县宰困惑和不重视这一职务的种种表现,“其视一邑之政,临一邑之民,若行客之宅邸舍也,待旦而去,固无所惜焉”,并将这一原因归结为“良由国家小亲民之任,轻字人之官之所致也”,指出历史上之所以出现县宰或尸位素餐或没有自豪感的原因是国家不重视县宰这一职务。接着作者笔锋一转,趁势引出“将拯其弊,非圣人孰能制乎”的呼唤,指出要改变历代县宰的弊病,非圣人不能为也,那么谁是圣人呢?当然是下文的宋天王,这是一折。
宋天王即宋太宗,在王禹偁眼里宋太宗就是能够挽救一切时弊的圣人,在他手里县宰被“尊以廷评之位,重以使者之车”,如此一县之长官就可以大展鸿鹄:“县政有阙,得以擅革,县人有害,得以专易,既革且易,不康何待?”如此帝王怎能不是堪比周文王的人呢?至此我们就可以明白,前文之所以不惜用288字的篇幅论述历来县宰官位卑微、视一县如客栈的原因就是为铺垫宋太宗的圣明,这显然构成了一种强烈的对比。当然王禹偁之所以采取了这种前后对比手法的目的除了突出宋太宗这一贤君形象之外,还在明确告诉张咏:身逢圣明之君,县宰这一职位,不仅能够有所为,而且还大有可为,你就放心地放开手好好干吧!此为二折。
如果说圣王出世是上天赋予的有利条件,那么张咏自身也是有条件担当好县宰这一职务的,张咏“秉笔为文,落落有三代风”,此去必会“分君之忧,使帝心休休乎;求民之瘼,使人心熙熙乎”,不仅如此,崇阳是位于江南最大的鄂郡,民心思贤,风景优美,物产丰富,衣食无忧,在此做官足以心无旁骛、专心政务,如此一来,天时地利人和都具备了,焉有不作为之理?故曰:“且优且游,勿为江山羞。复之勉旃云尔。”这是三折。
三折下来,就将王禹偁对好友张咏首次步入仕途的喜悦之情和殷勤希望之意表达得淋漓尽致。文章前后照应,大开大合,婉转流利,曲尽其妙,不愧为王禹偁赠序的代表之作。
在这篇赠序里,王禹偁认为只要忠君爱国,有一颗为君分忧、为民解瘼的赤诚之心,即使做个县宰也是能体现个人价值的,这一思想除了在《送张咏序》中详细论述外,在《送廖及序》[3]286(以下引语皆从此出)中也再次予以了强调:“仲尼不耻中都之小者,行乎道也;宓子贱、巫马期尽心殚力一邑者,为乎人也,岂以位之高下为意乎?”王禹偁对“今之宰邑者异乎是哉”的现象提出了严厉的批评,并对即将出任巨鹿县宰的廖及在告诫之余也怀有很大的期望:“是行也,当行道而惠人矣,肯以下僚为念哉。”
而与以《送张咏序》相较,《送廖及序》最大特色的就是通篇在阐述道理,前议县宰该尽之职守,后论巨鹿现状之艰难,而对赠送对象则以“廖君由文学之科,探政事之要”一笔带过,这种通篇议论的体例在王禹偁此类序中也算是别具一格。
当然独为一体的还有《送王旦序》。此文与韩愈的《送张道士序》如出一辙,均为“赠意在诗,序言其故耳”[4],序中有序。而且无论是韩文还是王文,其文中之诗和前面所述内容互为补充,相得益彰。不同的是王禹偁所作之诗侧重于对君相的歌颂,相对来说单调了些;而韩愈文中诗则抒发了对张道士虽有文武之才但却不被重视的“时有利不利,虽贤欲奚为”的感慨和“但当励前操,富贵非公谁”的期望,整首长诗将前文所述更加具体化、形象化了,远比王禹偁文中诗生动得多。当然王文以议论为主、叙事为辅,这也体现了王禹偁在学韩的基础上的创造性。
阐述为官之道是王禹偁此类赠序内容上的另一个重要特点。王禹偁提出为官从政的标准,勾画了自己心目中的良吏形象。一个良吏除了必须为君分忧、为民解难和不以官位高低为荣辱之外,还应该不贪图名利安乐,如《送李巽序》中就告诫即将赴婺州担任赋税监管的李巽要“怀安败名,乐不可极”[3]271;还要以天下百姓为念,如《送牛冕序》即期望屡担要职的牛冕要勤于政事、惠及民生,要时刻不忘百姓之辛苦,“勿使采诗者听伐檀之刺也”[3]270;当然作为一个良吏最基本的素质就是读圣贤书,行古人之道,要实施仁政,如在《送谭尧叟序》中他就认为“文学本乎六经者,其为政也必仁且义”[3]269。
在王禹偁此类赠序中还有一个内容上的特点需要注意,那就是王禹偁关于祖宗荫佑后代的思想,如《送寇密直西京迁葬序》中“少卿之积善余庆也既如彼,平仲之遇主荣亲也又如此。诗云:贻厥孙谋,以燕翼子。少卿有焉”等,充分体现了古代社会的门第观念,也反映出潜藏于王禹偁内心的对自己出身低微的自卑心理。据毕仲游《西台集》卷十六《丞相文简公行状》记载,王禹偁出身磨家儿,以磨麦制面为生,生活极为困苦,“家本素寒……以乞丐自给”(《送鞠仲谋序》),这种卑微的出身在激励王禹偁上进的同时,亦会在其内心深处留下挥之不去的阴影和遗憾,这也是他一再对别人良好的家世发出赞美和羡慕之音的根本原因所在。
除了内容上的这些特点外,点染景物、以景衬情、情景交融也是王禹偁此类赠序的一大艺术特色。有的形容出行的壮观,如《送王旦序》中的“西门秋风,北阙行色,四牡夙驾,五马迎郊”,将王旦的出行置于一幅秋风飒飒、气势盛大的画面之下,以此突出朝廷之得贤臣;有的借助景物表达对友人的不舍之情,如《送柴转运赴职序》中的“梅雨初霁,麦秋尚寒,画舸频移,绣衣渐远”,用景物的移动和渐行渐远的友人衣服将自己目送友人远去依依不舍的深情生动细致地刻画了出来;有的情景互映,如《送许製归曹南序》中的“江梅弄黄,江雪飘白,别酒未尽,征帆屡移,平芜远山,连袤千里。之子于役,相别何之”,连绵不断的远山,诉说不尽的离情,景中含情,情以衬景;等等。诸如此类的景色描写,对更好地表达人物感情、渲染文章主题起到了很好的作用。
与送友人赴任相比,跟一般朋友的道别就少了些拘束和道义上的责任感,所以出语更加率性自然、感情浓厚,这也是这类赠序区别于送友人赴任序的最大特点。如《送进士郝太冲序》就劝告郝太冲不要违背自己“拔立群萃求明天子知”的誓言,要更加刻苦自强,争取早日“囊策袖书,款于帝扃,高吐三千言,直上九万里”。在这篇文章里,王禹偁并不是空洞的说教,而是结合自己科举失利的亲身经历来跟郝太冲将心比心,指出自己也曾因考场失败而萌生过巨大的耻辱感,所以很佩服友人“挥毫裂笺、忿而不就”的先见之明。但自己并没有因此沉沦,而是壮志犹存,“誓雪前耻,庸何恨哉!夫如是,偶负小屈,岂能芥蒂吾辈之心乎!毒飙扇空,炉焰天地,告我行迈”,其境愈困,其志弥坚,愈挫愈勇,方可成就大事,如此岂能不让郝太冲心动?这篇文章写于太平兴国五年,其年王禹偁试举甲科失利,因此这篇序也算是跟友人互勉。
在这一点上,《送渤海吴倩序》可谓与《送进士郝太冲序》如出一辙。吴倩,字子英,与王禹偁均“拔立寒素,自强于儒墨间,视金玉如长物,以文学为己任,厥道未济,俱为旅人。豪右之门深隔如海,茫茫于六合中若陨箨之遇疾飙,固不知其攸适尔”,一个比喻就将两人飘忽不定、求仕无门的迷茫和惘然形象地表达出来。而在此情境之下,两人却屡试不举,可谓“久穷而未通”也;两人相识十年,却总是在“春槛有花,秋庭有月,夏簟来风,冬帷舞雪;樽酒泛潋,琴弦疎越”的若是好景下“黯然相别”,可谓是“多散而寡聚”。如此,两人的穷苦可谓到了极点,正所谓物极必反,否极泰来,如果有朝一日,“苟时位之来也,子英与予必思上致君、下利民、终立身,建一时之功,垂千载之誉”,“偶聚偶穷,不足为恨,况洛阳故都,山水在目,游赏勿怠,免为春羞,子英勉之”!虽然豪言雅兴如此,但文辞间却让人心情沉重,尤其子英曾经“抱泣帝门”,可见当时的失利对友人打击有多大,这个时候两个境遇和命运相同的知音之间除了勉励之外,便只有深深的宽慰了。
如果说送友人赴任序中侧重表现的是友人为官必有的品质才干和作者本人的为官之念,那么在送普通友人的序里更多的则是展示自己与友人之间的亲密无间和惺惺相惜。如《别长沙彭暐序》[3]502中就这样描绘两人的情谊:“樽有醪、豆有肴,得以引满而大嚼之;编有诗、琴有曲,得以更唱而互奏之;草翠树碧、烟携雾织、蓝波黛岳、组阡绣陌,得以连臂而游之。”是何等的惬意和畅快如此“奢冠盛服、锦鞯绮毂、膏面脂肌、貍心枭首,得以扬眉而傲之。至于穷达之分、王佐之业,则韬而待用,济无知者,何足道哉”!为什么两人如此亲密,一言以蔽之:“德不孤必有邻。”可谓是志趣相投,性情一致,情谊深厚。
宋代沿袭唐人行卷风气,士子执文拜谒当时的名儒钜臣以求赏识推荐,借以提高自己的知名度和扩大影响力,这样彼此之间就形成了一层座主和门生的关系,作为三掌制诰的王禹偁来说自然也不能置身事外。
太平兴国八年(983年)王禹偁以省试第一的身份,殿试中乙科,“授成武主簿。徙知长洲县,就改大事评事。同年生罗处约时宰吴县,日相与赋咏,人多传诵。端拱初,太宗闻其名,召试,擢右拾遗,直史馆,赐绯。故事,赐绯者给涂金银带,特命以文犀带宠之”[5]。自此文名声望日隆,“举进士者以文相售,岁不下数百人”[3]267,而“天下举人日以文凑吾门,其中杰出群萃者,得富春孙何、济阳丁谓而已”[3]251。
王禹偁也乐意招揽人才,“朝请之余,历览无怠”,足见其惜才爱才之心。那么在彼此的诗文来往过程中,写一些文章相赠以表自己心意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通过文意看,在王禹偁《小畜集》及《小畜外集》中,写给门生的赠序有《赠别鲍秀才序》《送乐梁秀才谒梁中谏序》《送孙何序》《送丁谓序》《送郑褒序》《送江翊黄序》和《送徐宗孟序》共七篇。
这七篇文章中,《送乐梁秀才谒梁中谏序》表达了知己、知遇、知恩之意,而《送郑褒序》则旌郑生一片纯孝之心和尊师之礼,两者均按时间顺承的顺序自然行文,在此不再赘述,其余五篇在叙事结构上都采用“未见其人先闻其声”模式,通过层层铺垫的方式抽茧剥丝般来突出人物形象,如《送孙何序》:
先是,余自东观移直凤阁。同舍紫微郎广平宋公尝谓余曰:“子知进士孙何者邪?今之擅场而独步者也。”余因征其文,未获。会有以生之编集惠余者,凡数十篇,皆师戴六经,排斥百氏,落落然真韩柳之徒也。其间《尊儒》一篇,指班固之失,谓儒家者流非出于司徒之职,使孟坚复生,亦当投杖而拜曰:“吾过矣。”又《徐偃王论》,明君之分,窒僭之萌,足使乱臣贼子闻而知惧。夫易之所患者,辨之不早辨也,斯可谓见霜而知冰矣,树教立训,他皆类此。且数千万言,未始以名第为意,何其自待之多也。余是以喜识其面而愿交其心者有日矣。
今年冬,生再到阙下,始过吾门,博我新文。且先将以书,犹若寻常贡举人恂恂然执先后礼,何其待我之薄也。观其气和而壮,辞直而温,与夫向之著述相为表里。则五事之言貌、四教之文行,生实具焉。宜其在布衣为闻人,登仕宦为循吏,立朝为正臣,载笔为良史,司典谟,备顾问,为一代之名儒,过此非吾所知也,岂止一名一第哉!告归许田,序以为赠。余非多可而易与者也。凡百君子,宜贺圣朝得贤、吾道之不坠尔。[3]267
闻孙何之擅场独步之名,未见人而欲寻其文以探究竟,未得,此为“闻其声”一,亦为一遗憾;偶得孙何文集,读之,其文“树教立训”“见霜而知冰”,果然“落落然真韩柳之徒也”,此为“闻其声”二,而且孙何文“数千万言,未始以名第为意”,其品行之高洁更让人一睹为快,想“喜识其面而愿交其心者有日矣”,但仍是未见,此为又一遗憾。此两层意思一为用他人之言来侧衬孙何之名,二为以其文品之优来正衬孙何之名,经过这样的烘托,不单作者对孙何倾慕已久,就连读者也迫不及待欲见其人了。这样一来,为下文的会面做好了铺垫。
虽然是“千呼万唤始出来”,但作者毕竟见到了心仪已久的孙何。如果说上文叙述的是作者想象中的孙何,那么会面中的孙何就是真真实实的了。现实中的孙何虽然已是科举第一的进士,但却“犹若寻常贡举人恂恂然执先后礼”,如此恭敬虚心之貌自然会让王禹偁心动,又见孙何“气和而壮,辞直而温”,与其文相得益彰。此时的孙何已经不止是一名科举考试第一的进士了,而且还是“闻人”“循吏”“正臣”“良史”和“名儒”,一句“过此非吾所知也”足见孙何在王禹偁心中的分量。王禹偁就这样一层一层地将孙何塑造成了一个完美的书生形象,难怪他发出“凡百君子,宜贺圣朝得贤、吾道之不坠尔”的感叹。
这种叙事模式和衬托铺垫手法在其他几篇赠序中也得到了鲜明的体现,如堪称《送孙何序》姊妹篇的《送丁谓序》。此文首先叙述了自己阅读“岁不下数百人”以文相售者的文章时的感受,“有视其命题而罢者”“有读数句而倦者”“有终一篇而止者”,但要么“诗可采,其赋则无有”,要么“赋可称,其文则无有”,能够谈得上文章的“百不四五”,至于能做到“宗经树教、著书立言”的士子就更少了。在此情况能得孙何一人可谓欣喜至极,因此当听说“济阳丁谓者,何之同志也,其文与何不相上下”时,王禹偁是全然不信的,这是一层铺垫,此为“闻声”一;直到从他人得到丁谓文才知他人话语不虚,此为“闻声”二;“是秋,何来访。仆既与之交,又得生之履行甚熟,且渴其惠顾于我也”,此为“闻声”三。
在层层铺垫中,王禹偁对丁谓的态度也实现了从“未之信”到“前言不诬”再到“渴其惠顾”的转变,这比起《送孙何序》来说衬托得更浓厚、更丰富,这种一波三折的叙事结构让文章更有顿挫之美,而在面见丁谓对其进行大加褒扬之后又用“两制间咸愿识其面而交其心矣,翰林贾公尤加叹服”来表达丁谓的实至名归、名副其实,更是对人物形象塑造起了画龙点睛的作用,从首尾呼应、处处衬托来看,《送丁谓序》写得更为跌宕起伏。
与孙何、丁谓科场得意和风光无限相比,《赠别鲍秀才序》中鲍生则是科举失意、落魄潦倒,因此除了和《送孙何序》《送丁谓序》一样的叙事结构外,王禹偁在《赠别鲍秀才序》中表达的不再是像前两文中那样褒美欣喜之情,而是劝慰、鼓励、爱护和期望之心了:“勤道以自强,加餐以自爱,勿辜我名声之望尔,生勉之。”可以说在这类序里,王禹偁对“未见其人先闻其声”的叙事结构的运用发挥到了极致,不但在这三篇序里极力发挥,就是在篇幅极短的《送江翊黄序》和《送徐宗孟序》两篇序里也信手拈来,毫不逊色的。如《送江翊黄序》:
仆直翰林时进士钱易数以文相售,其中往往有《赠江翊黄诗》,怪其名异于常所谓进士者。今京西转运太常姚丞铉赴职时来与余别,盛言生之才,用是于生之名甚熟,不知果如何人也。夏六月,自内庭谪官滁上,下车数日,生缝掖而见。观其风骨秀朗、言论和雅,则钱之交、姚之荐斯得之矣。又继之以文好古近道,趣向不俗,修之不已,可为闻人,况一第哉!遽来告行,书此为送。
先是“怪其名”,再是“名甚熟,不知果如何人”,最后是“生缝掖而来”,会面方知“钱之交、姚之荐斯得之矣”“可为闻人,况一第哉”,悬念丛生,波澜起伏,文虽短小但极为精悍,其在反复铺垫上丝毫不输《送孙何序》等篇,王禹偁极尽铺叙之能事由此可见一斑。
明代曾鼎《文式》曰:“序其事,随其大小而作,其文较宽,宜疏通圆美,而随所叙之事变化。”[6]可以说王禹偁论文之所以能够随心所欲、收放自如正是发挥了序文“随所叙之事变化”的特点,使得不同的序有不同的写法。
在表达方式上,王禹偁序文继承了叙事为主的传统,并掺杂了议论和抒情,当然根据行文的不同目的,这一点在不同类型的序文里也是有所区别的,譬如在赠序里,送友人上任的序文中为了阐明自己的为官之道就议论多一些,而送普通朋友和送门生的序文里则叙事和抒情相对多一些;同样在作品序里,个体作品序就比集体作品序抒情成分多一些。
在艺术手法上,王禹偁充分发挥了自己学问渊博的特长和驾驭文字的能力,或对比,或衬托,或铺垫,或用典;或冷静叙事,或写景抒情,或洋洋之论;或长篇大论,或短小精干;或句式整齐,或语言多变;或依序行文,或错落有致;等等,诸如此类让原本平铺直叙的序体文多彩多貌、逸趣横生、文采斐然、韵味十足、文有法度、潇洒跌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