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士性诗歌艺术论

何方形

（台州学院 人文学院，浙江 临海 317000）

张九一为王士性《朗陵集》所作的《序》有这样的分类与阐析：“吾闻天台赤城多异人，恒叔固其一耶？是以发为诗赋，其古体之逸而丽也，若嗣宗，若明远；近体之冲而雅也，若浩然，若左司。歌行之奇而正、正而忽奇也，若嘉州。”［1］406张九一认为王士性诗歌古体部分较为逸丽，近于阮籍、鲍照；近体以冲雅为主，与孟浩然、柳宗元类似；歌行体则变化无穷，较受岑参影响。刘熙载《艺概》：“诗质要如铜墙铁壁，气要如天风海涛。”［2］符合这一标准的明代作品并不很多。王士性诗歌很少被人论及，但实际上较为接近这样的目标，值得人们深入探索。王士性充满对生活的挚爱，多方面剪取时代侧影入诗，对生活作自然的描写，多能抛开个人的穷愁怨叹，但也不刻意掩饰自己。王诗笔罗万象，自立高境，其总体成就并不在“后七子”部分作家之下，在明代诗歌史上应有一席之地，需要人们重新认识与定位。为叙述方便，特概括为思致深沉、堂庑阔大、意味醇厚三个方面。

一、思致深沉

首先，以济世精神直面现实。与一般儒者一样，王士性也胸怀特高，有着厚重的社会忧患意识与济世情结，诗歌自然抒发这一深挚情意，又能摒弃庙堂之歌的陈词滥调。《携儿自滇游还途中即事寄子行，因忆吴惟良、陈良卿、陈大应、邓子昌俱已化去》表达对友人无尽思念的深情，迁逝感的叙说中突出了作者心中那种难以言说的壮士之忧：“纳纳乾坤去不留，客怀空自付高秋。曲钩不作封侯记，雄剑难消壮士忧。避世好裁荷芰服，呼儿且典鹔鹴裘。故园相识都澌尽，谁念畸人共白头。”［1］188大千世界，许多人都是空怀理想消磨了一年又一年。避世也好，入世也罢，都经不起岁月的摧残，亲朋好友渐渐远逝。蓦然回首，却仍是忧虑难消。王诗跨越人生哀事，书写出对于时代转折和政治变迁的真实感受，细致、深刻地反映了人生理念与情感变化，体现出积极入世的进取态度。《送陈大夫贞父致政归吴（四首）》之一是对世态的观察：“区区蜗角若为情，无奈蛮戈苦战争。独鹤乘风千里远，五湖烟雨一陈生。”［1］415陈以忠（？-1592），字贞父，无锡（今属江苏）人，王士性挚友。《华游记》一开头就说：“余友人陈贞父以忠、艾淳卿穆尝过太华，登绝顶，为余道其胜津津。念何得一飞越其间。”［1］30陈以忠致仕回归吴地，王士性作诗相赠。作者因事明理，敞开心灵，鄙夷现实生活中的争名夺利与勾心斗角，向往扁舟徜徉的诗意人生，显示出内在的人格精神之美，情境统一，笔调高妙。《尤大夫行（送子辉年丈之南户部浙江司）》为人们留下神采奕奕、光彩照人的主人形象，也映照出诗人心中的那分真情：“尤大夫！年未三十绾郡符。修眉瘦骨神爽异，长剑峨冠意气孤。风流雅不随俗吏，结客亦有高阳徒。……贤山苍苍浉水清，大夫心事照千古。五年入拜度支郎，若个婴儿离褓姆。酌水送君君亦悲，一望山城罢歌舞。尤大夫，君且休。丈夫得意正年少，何必血食此一州？钟山龙蟠王气在，大江日夕长悠悠。国家自古重根本，此去还当纾国忧。尤大夫，借君前箸为君筹。百年飞挽东南尽，吴越馀生未有瘳。”［1］419-420尤光被，字子辉，福建罗源人。万历二年（1574）进士，三年后擢守孟州时还不到30岁。万历九年（1581），尤光被迁南京户部浙江司，王士性以此诗慷慨言志，抒情达意，突出共纾国忧的主题。《吴伯与出守太原，过余谈边事累日，赋以为别》有唐代边塞诗遗风，是宋以后难得一见的现象，应该就是张序中所谓“若嘉州”的部分了。诗歌前半部分在歌颂吴伯与满怀豪情壮志出守太原的同时，实际上也道出诗人心中对边事的关心及隐忧，情文兼至：“落日黄沙拥马头，北风归雁边人愁。边城列戍坐相望，雁门太守良悠悠。吴侯倜傥起淮右，矫矫侠气横清秋。笔底风云跨梁苑，腰间霜雪悬吴钩。”［1］543

其次，诗性而又深度地审视历史。《金陵怀古（二首）》之一：“龙盘虎踞石头横，百二雄图控帝城。自识东南多王气，谩论西北总神京。长江天作三吴堑，衰草烟迷六代营。历尽废兴还白下，海门斜日暮潮生。”［1］157曾经作为初期都城的南京，对明代知识分子尤其是出身江南的人们别有一番复杂而酸楚的情怀。这是特定的环境所提供给人们的特定诗料，关键在于怎么把握。作品所写的固然是早已烂熟甚至可以说是有些泛滥的题材，但作者还是在对比中慨叹兴废，给人一种苍茫的历史感，最后一句情景交融，直指人心。这也许就是李白《谢公亭》一诗所叹的“风景每生愁”了。王士性《过樵夫亭（樵夫死革除难）》也是这样的作品：“鼎湖龙去未应还，敢谓乌号尚可攀。抱石有心甘楚泽，采薇无路觅商山。一言大义明霄汉，万死馀生直草菅。姓字不传尘迹在，至今俎豆出人间。”［1］162作品讴歌历史人物的“大义”，闪烁着睿智的理性色彩。气盛词健，文势流走。《复王胤昌》一文认为东湖樵夫所代表的都是对故国、故主的怀念：“至于唐玉潜、谢皋羽诸人，与夫东湖樵夫、雪庵和尚，灭姓与氏，眷焉《黍离》宗国之伤，一不幸即以死继之，可谓身名俱置者矣。”［1］518《朗陵稿》中的《横山烈妇祠记》也提及：“余读《横山妇传》，未尝不三复而叹于东湖樵夫云。余家台，尝闻台长老语樵夫死事，恨二百年姓名不传。”［1］445-446俞樾《春在堂随笔》卷六记载“东湖之胜”时，还特别介绍东湖樵夫祠情况：“其后即里湖，有东湖樵夫祠，建文时殉难者也，不知姓名，彼中人私谥曰忠逸先生。”［3］袁枚《随园诗话》卷五认为：“咏古诗有寄托固妙，亦须读者知其所寄托之意，而后觉其诗之佳。”［4］人们只要对有关背景有所了解，就不难认识《过樵夫亭》一诗的佳妙之处。王诗字面上好像多为朴素的日常生活意象的写真，实际上却是心志的一种真切表白。雪莱《诗辩》强调：“一首诗则是生命的真正的形象，用永恒的真理表现了出来。”［5］王士性的这首小诗可以说是展现了“生命的真正的形象”，与何宽《东湖樵夫祠碑记》中间一段的阐发文字对读，更能进一步把握王诗的精神义脉：“自古易命之际，立人之朝，反面以事二君何限，犹有称功劝进，恬然不以为耻者，而夫寄迹邱樊，身业樵采，捐躯慷慨，就义乃若此，其有道不仕托于樵以逃焉者欤？抑希踪首阳，耻时周之粟者欤？何其死之决而壮也！悲哉烈矣！”

《秋夜再泊朱仙镇》也比较集中地体现这一精神：“飒飒秋风点客衣，暮烟一道野磷飞。怒涛起处河流急，疑是将军血战归。”［1］146作品将历史和现实有所联系，思虑深广，很能撼动人心。朱仙镇在宋金之战中具有战略性地位。高宗绍兴十年（1140），岳飞北上抗金曾经到此，次年即被害。《游梁记》中有过这样的叙述：“未至尉氏四十里，则朱仙镇，有祠，祠岳鄂王。思王之冤，又不觉黯然欲泪。”［1］53诗人伫立此地，由自然现象引发对岳飞的礼赞，以少总多，使诗思空间扩大，立论颖异，意味深长。《朱仙镇谒岳鄂王》诗对此话题有进一步展开：“金牌不诏黄龙志，泪洒西风落照迟。大将十年空汗马，书生此日立旋师。烟埋虏骑干戈满，月挂胡天鼓角悲。愁断当年诸父老，中原秋草绿离离。”［1］410宋金之战与岳飞这一类题材历史上名人名篇很多，如范成大《州桥》等，后人较难着笔。王士性的作品侧身其中而无愧色，能给人以向上的精神动力。《过夷门》：“策马夷门中，不见里中客。腰下双吴钩，秋风吐花白。”［1］145诗人极力称道以侯嬴为代表的古人壮烈之气。《游梁记》记述：“庚午，始抵大梁，忆梁往事，如魏公子好士，当时夷门鼓刀之流，一何侠烈，令人恨不即至其地。”［1］52《寄赵梦白考功》也谈及：“侯嬴甘老于夷门，荆卿陆沉于燕市，盖有由矣。”［1］516艾青《诗论》指出：“存在于诗里的美，是通过诗人的情感所表达出来的、人类向上精神的一种闪烁。这种闪烁犹如飞溅在黑暗里的一些火花；也犹如用凿与斧打击在岩石上所迸射的火花。”［6］王士性的作品极为符合这样的艺术评判。

王士性诗歌以情取胜，情趣间出，往往由日常生活悟得人生妙谛，而这一切都出自作家的天性。可能受传统“诗庄词媚”流风的影响，王士性没有词作传世。

二、堂庑阔大

王士性的诗歌精于选材，锐峰叠嶂，极尽转折变化之能事，形成多层次的空间结构，不务雕琢堆砌，浅处见深功。如《盖竹歌送王西之先生解绶还赤城》：“君不见，宇内洞天三十六，玄都仙伯纷相逐。乾坤溟涬初判时，巨灵攫取私南服。玉京委羽不足奇，亦有盖竹台南岿。香炉峰高玄鹤舞，天门路狭罡风吹。洞天日月无终始，谁其治者商丘子。忽逢大块飞劫灰，谪向人间作仙史。乞得天孙云锦章，来时挟之下大荒。宝光不减俗缘浅，一入长安鬓已苍。黄金台下春风改，沧桑几变仙长在。五斗何烦役尘世，扁舟却自还东海。乡里小儿夸衣锦，谁为我贵知者稀。胡麻可饭水可饮，白云洞里迟君归。我闻此洞多素书，葛洪谓是神仙居。他年若返云中驾，七夕相招幸待余。”［1］164诗人居高望远，以横括万里之势取景，吟成酣歌，气象不凡。整篇布局奇特，主体部分着重写景，最后点出送别之意，左旋右转，节奏腾跃，韵高调响。五古《函谷关》着眼于兴废与变迁的视角，结合山河地势，综论几千年历史，而又集中于秦汉之际的动荡与分合，洞悉历史真相，大气包举，眼界高远，格局宏阔：“驱车洛城西，行行入函谷。雄图控百二，攒峰拥如簇。左挟洪河流，右枕秦山腹。一线界分陕，建瓴落高屋。羸兵怒临关，六国竞窜伏。乘关吐霸气，海内尽驰服。奈何三户兴，不求二世戮。汉家亟徙都，更重关内族。楼船耻外臣，为移北邙麓。指点访遗踪，历历犹在目。古来都会地，兴废代反覆。念此亦常事，所乏关尹卜。紫气杳然收，人龙去不复。”［1］141著名文学家王世贞《〈王恒叔近稿〉序》所言并非溢美之辞：“恒叔于诗无所不精丽，而歌行古风尤自出人意表，其索之也，若深而甚玄，既成而读之，则天然无蹊径痕迹矣。”［1］363

泰山诗古今众多，很难在此有所突破。王士性《登岱四首》抒写游山之情，立意高，格局大，卓尔不群，关山亦为之生色。第一首尤为成功：“灵符作镇握天孙，积气苍茫纵吐吞。日出三山离渤海，河流万里接昆仑。霞明金阙中峰起，土蚀玄崖半碣存。解道东南天咫尺，谁从匹练觅吴门。”［1］135首联雄起，突出岱宗苍茫之气。颔联紧承，从李白《古风五十九首》“黄河走东溟，白日落西海”一句中化出，从东海到昆仑，纵横千里，聚之笔下。颈联转出，写泰山阅尽人世沧桑，精密观察自在其中。最后以王充《论衡》等所述归结，关合题意，丝毫没有雕琢之态。

《七夕宿江心寺》诗情荡漾，意象纷呈而又富于变化：“巨鳌忽断双龙起，屹立寒涛薄太清。沧海无津烟屿远，青天不动暮潮平。星槎此夕通银汉，月色千山满玉京。灯火城南才咫尺，恍疑身世隔蓬瀛。”［1］169与这首诗歌内容对应的有《五岳游草》卷四《越游注》：“江心寺者，永嘉大江中孤屿也。城抱九山为九斗门，屿与之对峙，海涛日夜啮其下，左右造浮图镇之，如两龙角然。当其青天不动，沧海无波，春日初长，晴江似镜，塔影东掷，晚渡争喧，凭江天阁而眺，亦一乐也。若夫隔江烟火，如天星错落，则在云阴之夕佳。海潮奔激，西去有声，自顾身在屿中，如泛银河之下，则月明之夕为最。”［1］78诗文互读，状物与抒情互为交融，现实与想象转换自如，美之为最。写南岳的《赋得祝融峰》：“祝融峰高入紫冥，卧看南极老人星。天柱芙蓉造双膝，齐州九点烟荧荧。潇湘如丝渺天末，欲尽不尽过洞庭。山头隐避行日月，山下倏忽殷雷霆。元气淋漓泣真宰，混茫便若摇沧溟。须臾三十六峰出，白云归去群山青。午夜星辰大如斗，天风两腋吹泠泠。云海荡胸发大叫，手提斗酒呼山灵。岣嵝鸟迹今安在，麓床灌莽啼鼯猩。乘风欲觅魏夫人，洞门深锁双烟軨。寻真吊古两不见，独立孤峰倚翠屏。”［1］138诗歌无论从格式还是立意、意象选择等都受韩愈《谒衡岳庙遂宿岳寺题门楼》影响，全面展现南岳景象，空间上大幅度跳跃，也把七言古诗奔放的特点发挥到极致，造景奇崛，气势酣畅，笔力豪健。

《浣花草堂》则以五言排律的形式展现，檃括杜甫《狂夫》、《后出塞》、《登高》、《咏怀古迹五首》等诗意，用来阐述杜甫一生的贡献与影响，颇见艺术功力：“万里桥西路，百花潭水流。落花随去水，潭影日悠悠。忆昔侨居客，思归江汉头。笳悲白帝急，木落锦城幽。病骨缘诗瘦，奚囊足旅愁。春秋三史在，风雅百年留。楚蜀俱陈迹，乾坤只浪游。伶俜头早白，摇落兴先秋。老去诗千首，吟成土一抔。贞元人继死，大雅欲谁收。”［1］174再如《得中叔、圭叔同举南宫报（二首）》之一：“花满芳堤酒满楼，春风淡荡曲江头。骅骝一举常千里，鸿鹄双飞隘九州。太液波澄新月上，西山气爽晓烟收。天街车马如流水，拟向郊祁逐胜游。”［1］421南宫：礼部的别称。王士性祝贺族叔王宗沐的两个儿子一起得中进士。王诗长于建立立体空间，画面富有层次感、立体感的艺术特色在这首诗中有较为全面的体现。

三、意味醇厚

王士性的诗歌平淡中寓有深意，措辞醇雅，情深于文。总体上看都是顺其自然，平易流畅，不尚雕琢，少有生僻艰涩之句。如《夜下剡川》：“浮生轻一叶，游踪固无定。朝发天姥岑，暮投石门径。四山收暝色，野火落渔磴。回飙乱浮云，一雨生晚听。散发倒玉壶，沉醉殊未罄。何自醒馀酲，泠然有清磬。振衣杖前策，淬此五岳兴。不甘作卧游，吾具差济胜。”［1］150诗歌首先表明自己纵游南北的人生基本态度，中间段落叙写从天台取道剡川（今嵊州、新昌一带）的行程与感受，最后回挽，再次强调不作卧游而重在实地踏勘的旅游文化思想。诗人面对富有生机情致的山水，抓住一个个美的瞬间，往往几笔挥洒，即能还原大自然本身色彩，意到笔随，写出林泉雅趣。现举《连云栈》为例：“北上登散关，南行出褒谷。连云八百里，颠崖架高木。凿石布山阿，椓杙倚岩腹。阁道间偏桥，诘屈如转毂。马蹄饱崚嶒，舆卒竞拥簇。黑白俯二江，狂流撼飞瀑。猿狙随我啼，虎豹夹道伏。寒谷少人烟，十里两茅屋。谁为凿此险，世代公驰逐。行过陈仓山，山僧指其麓。秦兹开蜀道，汉兹逐秦鹿。石牛今不归，故道尚可覆。雄关与败垒，零落随草木。感此欲凄然，夜入松林宿。”［1］172-173诗歌以写实的方式进行主体布局，又能融汇李白《蜀道难》、杜甫有关入蜀纪行诗《寒峡》、《龙门镇》、《石龛》等艺术构想，一展诗人千难万险，视之蔑如的壮志，情韵兼胜。与《连云栈》相似结构的有同一时期的《谷口》、《五丁峡》等作品，落笔之妙让人叹服。又如《登太华绝顶四首》其三：“已蹑丹梯万仞横，共传蝉鸟此无声。苍龙栈绝西风恶，太乙池空晓月生。崭石飞泉归洞壑，懒云送雨下山坪。梦中忆得曾游处，天上芙蓉十二城。”［1］137诗人攀越华山绝顶，来到险要之处苍龙栈，欣赏太乙池，飞泉、云彩，不一而足。最后进一步以景结情，赞叹西岳神奇。全诗命意遣词均给人以拔地凌空之感，所写景物都充溢着生命的律动和活力。

王士性一些作品则着力于构筑色彩空间展现奇异景物，体现出对色彩空间的追求。《宿石梁》可谓典范：“独跨幽崖划鬼工，何来神物蜕崆峒。转疑白日填乌鹊，忽谩青天驾彩虹。飞瀑倒垂双涧合，惊涛怒起万山空。西楼月色终宵在，风雨无端满梵宫。”［1］164全诗造境新颖，颔联色彩组合丰富而完美，最得石梁瀑布之神采。又如《赠汤义仍之南太常》：“目断劳劳送客亭，五噫歌罢酒初醒。白云汉署迎仙史，金马祠官隐岁星。棹舣秦淮秋水碧，帘开钟阜晓山青。长安诸子今谁在？牢落西风倚翠屏。”［1］542诗歌描写南京劳劳亭、秦淮河、钟山等地的万种风情，巧妙和谐地搭配五颜六色，又间以梁鸿、东方朔等人的相关典故，借以突出诗人与汤显祖之间的惺惺相惜。汤显祖（1550-1616），字义仍，江西临川人，著名戏剧家，其中《牡丹亭》最为人们称道。万历十一年（1585）中进士后，拒绝申时行等人拉拢，次年自请为南京太常寺博士，王士性为此特地作《赠汤义仍之南太常》诗。

王士性一些小诗也是极有韵味。诗人来到柳州拜谒柳宗元祠墓，看到一片苍凉景象，不禁慨然，作《谒柳柳州祠墓》七首。其中第七首由柳宗元的遭遇推及自身，颇为感人：“浔水南流即旧津，黄蕉丹荔伏犹新。手披蔓草荒祠下，余亦东西落魄人。”［1］181-182《西湖放鹤亭》怀想宋代林和靖的生活状态尤其是隐逸情趣：“放鹤亭前月上时，逋仙深怪鹤归迟。鹤归梦断梅花白，影落寒塘君未知。”［1］156全诗情景密合无间，清丽淡雅。《元夕宿精进寺（四首）》之四也是别有一番风味：“小桥流水隔溪东，日暮疏钟度岭风。入定不惊泉底石，谈经时起钵中龙。”［1］165精进寺在今三门县花桥镇寺前村，临近三门湾，唐代开元年间始建，清代以后由于时局变化等诸多原因屡经兴废，现在规模已经很小，几近荒废破败，但在明代确实是一个静修之所。与之相适应，王士性的诗歌画意与禅意有机融汇，兴味盎然。

《巫山》有典型的楚骚遗风，切合时、地之景：“朝云不归山，暮雨不近壑。连翩十二峰，苍翠莽参错。山川自朝暮，秋空澹如漠。奈何劳梦思，钟情寄寥廓。洛浦环佩杳，湘筠泪痕落。楚客竞修辞，在所咨谐谑。遂令姑射山，妄作妖女托。我来思美人，搴芳羞杜若。云雨不堪疑，青冥迥犹昨。”［1］175诗歌暗用巫山神女的历史传说，化用《庄子》、曹植《洛神赋》以及屈原与宋玉等有关作品艺术意象，与自己的构想浑然化为一体。其中“连翩”的动态描写，山虽不语而精神毕现；洛神宓妃与藐姑射之山的想象，进一步拓展了诗境。《巫山》诗比《五岳游草》卷五《蜀游上》之《入蜀记下》中关于巫山的一段描写要更加真切感人：“己丑，发巫山，二十里复入峡中。峡更奇峭，石末远见明星，迫视之，隙光也，土人呼弹穿峡。出峡谒神女庙，石坛土偶，剥蚀殆尽，何啻无神鸦送客也。庙正对巫山，中峰屏立，两翼如刀戟，成‘巫’字，与江水称巴同。其他十二峰各有名，不能尽识也。过此，崖壁方者、锐者、仆者、蹲者、倾欲堕者，争相献奇。”［1］100

斯托洛维奇有这样的判断：“如果看一下艺术史，那么，一方面存在着含有最道德的思想和理想但艺术价值欠佳的作品；另一方面存在着才华横溢、技术娴熟但同时道德意义上却毫无价值或者甚至是不道德的作品。”［7］中国文学史上也不乏这一现象，但王士性的作品则无此弊。

王亮《祭鸿胪寺卿王太初年兄文》这样赞叹王士性：“文章气节，青史辉光。人孰无死，君为不亡。”［1］624确实如此，王士性属于中国文化史上“清声留百代，山水借芳华”（《谷口》）的人物之一，单就诗歌而言，也是技法成熟，成就不凡，值得后人不断探索。程正谊《赤城行赠王恒叔》就是很好的评价：“赤城东蟠沧海隅，天台雁荡争奔趋。三山会合秘灵气，紫芝瑶草神仙居。神仙不来洞天隐，精灵郁结钟为儒。王郎之儒太豪侠，批鳞迫取骊龙珠。……尔衣一振华岳动，尔气一嘘海水枯。五斗折吾腰，长揖何拘拘。会须直上太华三峰巅，太乙真人邀与俱。挥毫引动巨灵掌，玉女之盘操作觚。长吟一泄天地秘，仍馀真宰还太初。”［1］636上引张九一序言还特别探讨王士性与李白之间的关系：“唐以诗名者无虑百家，惟目太白为天仙之词，而贺监至呼为谪仙人，夫惟谪仙人而后能为天仙词也者，谓恒叔当之，非耶？”［1］407王士性去世后，诗论家胡应麟作《怀王恒叔十韵》（题下自注：恒叔以擢任还天台，寻赴白下，中途病卧京口，卒），深表怀念，中间几句对王士性创作给予极高的地位：“三山兴尽思三竺，九曲吟成梦九垓。瑶圃勒铭推哲匠，玉楼题记仗雄才。荧煌赋草传中国，灿烂文芒接上台。”［1］642由于论述时限等原因，胡应麟并没有在文论名著《诗薮》中专门论及王士性的创作，诚为憾事。《诗薮·续编》卷二指出：“凡诗初年多骨格未成，晚年则意态横放，故惟中岁工力并到，神情俱茂，兴象谐合之际，极可嘉赏。”［8］王士性属于“中岁”去世的作家，大部分作品创作于“工力并到，神情俱茂”时期，颇堪讽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