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霁堂 李旺倬
20 世纪60 年代中期,越南战场抗药性恶性疟疾横行,非战斗减员锐增,越南政府向我国紧急求助抗疟药物。1967 年5 月23 日,周恩来总理召集有关部门领导会议,成立全国疟疾防治药物研究领导小组,制定研发规划,要求3 年研制出救治抗药性恶性疟疾新药,523项目由此诞生。1971 年10 月,屠呦呦团队发现青蒿素并初步证明其临床疗效,以后不断临床试验,结构测定,取得满意效果并于1978 年底完成鉴定,宣告523项目结束。
原523 项目负责人陈海峰回忆整个过程,提出以青蒿素命名的青蒿精神铭记这段历程,他从四方面概括这一精神:一是战备精神,即紧迫性和责任担当。[1](P106)523 项目培养了一支“急战备之所急,想战备之所想”,只争朝夕、顽强拼博的科技卫生队伍;二是奉献精神,即吃苦耐劳、不图回报。523项目不少人员放弃与亲人团聚机会,常年居住疟区顶烈日冒酷暑,不怕蚊叮不怕感染,开展研发试验,探寻疟疾规律,略有成功从不贪功自傲;三是协作精神,指大局观念、集体意识。523项目人员多、部门广、内容复杂,整个过程坚持了“领导、专家与群众结合”,“实验室、临床与现场结合”,“军队与地方协作”,“中西医结合”,正是这种精神才奏响起胜利凯歌;四是群众观念,指深入基层发动群众,依靠群众,激发群众创造精神。523项目人员深入到群防群治的群众爱国卫生运动中,走访农民寻找抗疟偏方、验方,依靠疟区农民建立新药防治试验基地,依靠工人革新青蒿素提取工艺。在那个特殊年代,参与523 项目的科学家正是靠这些精神战胜困难,完成战备任务。
广州中医药大学李国桥教授是最初选入该项目的年轻科学家,被誉为青蒿素药物临床验证第一人。523 项目结束后,他受青蒿精神激励, 组建青蒿药物研发团队,奔赴世界抗疟前线,一直把创新青蒿药物,消灭地球疟疾当作毕生事业。几十年来,以他为首的广东抗疟团队在解决全球疟疾问题,尤其是非洲疟疾问题方面取得巨大贡献,形成颇具特色的广东方案。
疟疾是热带、亚热带地区主要寄生虫传染病,是联合国卫生组织定义三大传染病之一。据联合国2000 年左右资料[2],全球每年因疟疾死亡约110—130 万人,仅撒哈拉以南非洲每年约80 万儿童死于疟疾,成为制约非洲经济社会发展关键因素。上世纪50 年代联合国卫生组织WHO 成立后,欧美发达国家发起全球“根除疟疾运动”,其模式是仅凭政府物资和人员投入的高度军事化管理方式来灭蚊除疟。该模式投入大,成本高,在非洲开展困难。1969 年,WHO 无奈承认该模式在非洲失败。此后20 余年,WHO卫生治理议程中很少谈及疟疾防治问题,致使非洲疟魔恣意横行。1998 年,挪威前首相布伦特兰博士就任WHO 总干事,从与成员国建立“遏制疟疾伙伴关系”出发,一改以往“输血式”援助方针,施行一种多元参与的平等互助模式。2000年,联合国大会依据该原则,通过决议宣布2001 年—2010 年为“发展中国家特别是非洲减少疟疾10 年”。据2015 年WHO《世界疟疾报告》[3],经过各国努力,2000 年到2015 年非洲所有年龄阶段人群疟疾死亡率下降66%,五岁以下儿童疟疾死亡率下降,非洲疟疾高发率、高死亡率得到一定程度拟制。2015 年5 月,世界卫生组织通过《2016 年—2030 年全球疟疾技术战略和指标》,提出到2030 年实现全球疟疾发病率和死亡率至少降低90%的发展目标。
我国政府响应联合国倡议,动员我国抗疟力量,以WHO“遏制疟疾伙伴关系”理念参与援非抗疟工作。2006 年,胡锦涛在中非合作论坛北京峰会上宣布,为非洲援助30 所医院,并提供3亿元人民币无偿援款帮助非洲防治疟疾,用于提供青蒿素药品及设立30 个抗疟中心[4]。2007 年,被誉为疟疾克星的我国疟疾防治专家李国桥教授,率领团队从柬埔寨抗疟基地分兵移师东非科摩罗。他在此深耕8 年,探索出一套适应非洲疟区的防治办法,即群防群治、全民服药的青蒿复方快速灭源灭疟法。2014 年,非洲疟疾重灾区科摩罗全国疟疾发病率下降98%,死亡率为零。2017 年4 月,中非复方青蒿素控制疟疾研讨会在肯尼亚首都内罗毕举行,会议上科摩罗联盟副总统福阿德·穆哈吉系统介绍了李国桥团队的工作业绩,高度赞扬他们的工作,称之为广东方案[5]。不久,WHO 把广东抗疟方案写入“全球清除疟疾指南”,中国广东方案赢得国际社会认可。
科摩罗副总统谈及的广东方案是对广东方案的狭义理解,它只是广东抗疟团队实施现场抗疟的外在规范。事实上,支撑和维护该规范得以实施的关键是广东抗疟团队特有的文化和组织机制,我们认为谈及广东方案不应局限在表层的外在规范,广东方案还应包括广东抗疟团队的文化价值和组织机制等深层因素。由此,我们提出广东方案的广义定义,广东方案是广东抗疟团队在团队核心文化价值指导下围绕药物研发、生产、临床验证等形成组织机构,制定现场抗疟方案并实施的过程模式。显然,广东方案有三层内容。
以“战备精神、奉献精神、协作精神和群众观点”为内容的青蒿精神,是我国上世纪60—70年代特殊历史条件下开展523 项目的精神成果。大凡参与该项目的科学家都会受青蒿精神感染,在未来的工作实践中弘扬和践行青蒿精神。广东抗疟团队于1978 年成立的、以李国桥教授为主任的广州中医学院疟疾研究室。研究室成员都参加过523 项目,都深知青蒿精神对做好任何一项工作的价值,都不约而同地在工作中弘扬和践行青蒿精神。以后,每有新成员加入,老成员都会给他们讲述523 项目的故事,让他们了解青蒿精神。可以说,在疟疾研究室基础上于1987 年成立热带医学研究所之前,以“根除地球疟疾,造福人类”为目标、以青蒿精神为价值指向的团队文化已深入人心。以后,抗疟团队在热带医学研究所基础上拓展,围绕优质青蒿种植、药物研发生产、新药推广、疟疾病理寻找、青蒿药物临床验证、现场防治方案制定与实施等业务部门不断产生,结构复杂化、业务多元化,团队设立专一文化建设机构,青蒿精神为核心价值的团队文化教育步入正规,青蒿精神成为广东抗疟团队的精神指南。
我国援非抗疟团队多是政府资助组建的,团队结构简单,自组织能力不够。广东青蒿抗疟团队从上世纪70 年代组建以来,在“根除地球疟疾,造福人类”的目标下发展壮大,至今已形成一个业务多样、自我营养、结构复杂的多功能团体,集成创新是团队成长的主导机制。集成创新是系统涌现,单一要素或多要素简单组合都不能突现新功能,多功能和新功能的生成需多要素集成系统方能实现。广东青蒿抗疟团队借鉴这一思想,通过集成创新实现团队新功能。该团队的集成创新机制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青蒿抗疟价值链的纵向集成创新。该团队早期只是一个疟疾研究室,主要开展疟疾病理及临床研究工作,现在该团队是集团综合体,它集青蒿标准化种植、青蒿新药研发、青蒿新药生产营销、疟疾发病机理及青蒿药物防治规律研究、青蒿新药现场防治方案研究及实施等工作于一体,各个环节上下联动,形成纵向集成,实现科、工、贸一体,产、学、研并重;二是青蒿抗疟价值链的横向集成创新。青蒿抗疟价值链每一环节都是由多个单位来参与,优势互补,集成创新。譬如,青蒿新药研发环节,团队整合了广州医药大学临床药理所、粤海医院、青蒿中心和广东新南方青蒿科技有限公司等单位的力量。
防治疟疾是抗疟团队的任务,制定科学防治方案是做好该工作关键。以群防群治、全民服药为特征的青蒿复方灭源灭疟方案,是广东抗疟团队几十年抗疟实践的总结。首先,选用青蒿复方作为抗疟用药是30 多年来李国桥孜孜寻求的目标。青蒿素发明以来,为寻求最佳抗疟药,李国桥全程参与开发青蒿衍生物和创制青蒿素复方实践,目前他还在领导研发第五代青蒿素复方。正是他的贡献,青蒿复方抗疟疗效、抗药性大大提升,疗程、用量及负作用大大降低,成为全球疟疾防治最佳用药;其次,在抗疟实践中,他带领团队有意识对比控蚊与灭源的防治效果,积极探寻最佳防治方案。李国桥教授总结几十年抗疟经验,指出灭源比灭蚊更经济,更有效。他列出海南岛1955 年—1987年32 年间的数据[6],对比他2006 年以来在非洲试验的结果,预计同样针对120 万人口的地区,通过灭蚊来消灭疟疾需要30 年以上,花费在500 亿美元以上,而灭疟原虫方式则在15 年时间花费100 亿美元不到就能消灭疟疾。最后,李国桥教授对比我国上世纪60—70 年代防治疟疾实践,提出非洲应学习我国群众爱国卫生运动做法,方能实现灭源灭疟。他认为非洲地区经济和社会落后,人民文化素质低,实施灭源灭疟方案是最佳选择,但前提是发挥政府作用,全面动员,群防群治,全员服药。
广东方案如同冰水中的冰山,是一个有机联系的整体。下层是漂浮冰山的冰水,支撑着整个冰山,并不断为冰山提供资源,这就是以青蒿精神为核心的团队文化;中间层是潜在冰水下的冰山,正是靠它们浸在冰水中形成的浮力,维持冰山漂浮,这就是广东抗疟团队以集成创新为特色的组织结构,该结构不断从青蒿精神中汲取营养,保持团队良性运行;上层是浮出水面的冰山,既要面对阳光又要忍受严寒, 这就是以群防群治、全民服药为特征的青蒿复方灭源灭疟现场防治模式,该模式的提出和实施离不开以青蒿精神为核心价值的文化滋润,更离不开抗疟团队以集成创新为特征的组织机制。
广东方案是以李国桥教授为首的广东抗疟团队选择的组织机制和实践模式。广东抗疟团队诞生之日广东方案就开始孕育了,因为作为广东方案核心价值的青蒿精神在团队组建时就有了,此后该精神在团队不断强化并发挥导向作用。
战备精神的核心是责任意识和时间观念,一句话就是责任重于泰山,时间刻不容缓。广东抗疟团队诞生起即把根除地球疟疾视为自身使命,处处与时间赛跑。1978 年3 月,全国科学大会召开,邓小平做了“树雄心,立大志,向科学技术现代化进军”的重要讲话。同年5 月,李国桥教授提议广州中医学院成立疟疾研究室,最早开始青蒿素类药物的抗疟机理及临床评价研究。1989年,我国科技体制改革大势已具,但还未推开,李国桥教授第一个试水,与学校商议自筹资金于海南三亚创办产学研结合的热带医学研究基地。上世纪90 年代初,越南疟嫉大流行,当时两国关系未正常化,但受胡志明市国家医院院长郑金影邀请,李国桥即以民间援助方式马上率队前往,2个月后胡志明市的疟疾得到控制。目前,李国桥教授已80 多岁,作为国际卫生组织抗疟顾问,仍奔波于非洲抗疟一线,他多次说“再给我10年,消灭非洲疟疾”。
奉献精神的本质是对目标忘我追求和无惧。广东抗疟团队诞生起即把根除疟疾,造福人类作为团队目标。为实现目标,每位成员都信守无私无畏的奉献精神,正如李国桥说“我曾经看到海南岛消灭了疟疾,在我有生之年,我一定要帮助和看到非洲消灭疟疾,这是我毕生理想和追求。”[7]为了降服疟魔,广东抗疟团队上世纪90 年代初走出国门,30 年来足迹遍布越南、柬埔寨、科摩罗、肯尼亚和南太平洋岛国巴布亚新几内亚等10 多个国家和地区,每年一半时间在国外。为观察疟疾发作规律,李国桥曾写下“遗书”,两次将带有疟原虫的血液注入体内。2007 年他带队来到科摩罗,“那里最小的岛莫埃利岛(疫情)最严重,我们让他们服用我研究的青蒿素复方,每月发病人数一下就下降93%,但没办法消灭,每个月还是会有5、6 个病人,我们坚持了6 年,这是过去70 多年来抗疟工作的难题。到了2013 年查到200 个低密度带虫者,让他们全部服药,2014年以后就再没在当地感染。”[7]可是科摩罗疟区生活的艰苦让人触目惊心。他们团队中,每一个队员几乎都患过登革热等传染病。因为蔬菜短缺,他们种过丝瓜、苦瓜和菜心。研究数据必须带到科摩罗首都去才有条件处理,一天只有8 个小时有电,拨号半个小时才能上网,20K 的文档,经常发很久也没发出去。[8]
协作精神追求的是系统效应,其精髓是协同共进。广东抗疟团队近30 年的发展,始终把集成创新这一源于青蒿精神的协作精神作为自己的思维范式和发展理念。1987年广州中医药大学热带病研究所成立不久,李国桥教授主动出击与海南省卫生机构合作建立三亚热带医学研究基地,承接全国抗疟新药的临床检验,参与全国抗疟新药研发的协同。1991 年,李国桥教授受邀援助越南抗疟,他发现青蒿药物开始面临抗药性危险,研发青蒿复方已迫在眉睫,他主动寻求越南胡志明市卫生机构合作,共同成立青蒿复方临床抗疟研发基地,成功研出第一代青蒿复方cv8,1997 年越南卫生部注册并批量生产[1]。有了青蒿复方专利,广东抗疟团队谋求更大发展。2004年,他们成立青蒿研究中心,与广东新南方集团合作成立广东新南方青蒿科技公司,开始青蒿种植、青蒿新药研发、疟疾病理和临床防治方案及实施的全产业链合作,产、学、研全面协作。
群众观点是我党优良传统和制胜法宝。广东抗疟团队不断壮大,人员时常流动,但作为团队领袖李国桥教授始终把一切为了群众、一切依靠群众,发挥群众创造精神的群众观点作为做好工作的立足点。这体现了广东抗疟团队的人民主体意识。
防治疫情必须亲临一线,不论在越南、柬埔寨,还是在非洲,李国桥坚持在一线建立防治基地,与地方政府、长老建立良好关系,并通过他们广泛接触病人。在科摩罗,李国桥提出“全民服药”灭源灭疟方案,这个方案受到西方国家反对,当地人也不理解,方案怎么实施?群众观点的工作作风帮了他们,他们先向政府高层官员讲解方案的科学性和经济性,让官员带头服药,然后他们与当地卫生官员制定居民服药登记方案,逐一动员居民。2007 年,在科摩罗莫埃利岛“全民治疗”启动仪式上,时任科摩罗总统桑比亲自做动员讲话,带头服药。在总统示范下,科摩罗卫生部长、宗教长老等有声望的人都带头服药,观望中的居民开始配合服药。就以这种方式,2014 年和2015 年,科摩罗的莫埃利岛和昂儒昂岛先后清除了疟疾。[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