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梅影
幼时,家中曾经挂着印刷的碑拓行草四条屏,上面有一首五言诗:“皇都初度腊,凤辇出深宫。……”父亲告诉我,这是宋之米芾所书。
字体潇洒飞舞,字认不全,但觉得好看。
云蒸霞蔚,其书法的美,具有画意。成长的岁月里,没有人可以请教,没有书可以查,虽然父亲告诉我了,还是不敢确定,一直私下里琢磨,这“米芾”的“芾”,到底该发什么音?芾(fèi)——不对不对,音同“废”,太难听。还是芾(fú)好,他该是个有福气的人嘛。
有了资料,有了互联网,了解米芾初名黻,后改芾,字元章。一下子恍然大悟。
又查字典验证:黻,指古代礼服上绣的半青半黑的花纹。同“韨”。
柳宗元《捕蛇者说》:“永州之野产异蛇,黑质而白章。”意思是:永州的野外出产一种奇异的蛇,(蛇有)黑色的身子白色的花纹。章:图章,花纹。
那么米芾,字元章,就用不着多解释了。
记住了他。后来的岁月里,总是以能够接触到的他的行草笔意来练习钢笔字。写得较像的最具特色的有二:其一,蟹爪钩。竖弯钩之钩笔向左出或左下方平推,然后向左上方提笔勾出:来源于《兰亭序》之“殊”字。其二,反向“走之儿”。底部横捺书写方向与常规写法相反,呈下覆反扣式。如 《蜀素帖》 中的“远”字。此为个人钢笔字的米意 “乱舞”,为此,还收获了几个粉丝的模仿跟随。这,真的要感谢米元章呢。
个人经验,米芾的字,是学行书、行草的最佳入门范本。它有姿态,有笔法,笔势翩翩,意态天成。“宋四家”中,吾独爱米书——他的字,是四家中才气最高、个性最为鲜明、最耐看耐品的。东坡才气也极高,但在书法上下的功夫不够,字伤于肥;山谷太放,字伤于长;论仪态,论气质,论超迈飘逸,论字里行间风云际会,米书第一。
米芾他,多热爱书法啊,不一般的付出,不一般的努力,成痴:“一日不书,便觉思涩,想古人未尝半刻废书也。”“智永砚成臼,乃能到右军(王羲之),若穿透,始到钟(繇)、索(靖)也,可永勉之。”(《海岳名言》)
还有,他那不依别人想法生活,不按照世俗标准来界定自己人生的生活态度:笑傲江湖,独立悠悠。他,可以拜石为兄,可以和皇帝无大无小,执著地爱着自己所爱,哪管他人怎么看。痴也好,狂也罢,癫又如何,干卿底事?诗意地活,真实地活,为自己的心,在这一世——这,曾经是我们很多人少年时代的梦和理想。
多年以后,回返故乡,回到父亲的书房。打开大书橱,里面有几个卷轴。拿出来细细端详,四十多年了,父亲仍然完好地保存着它们,曾经的女儿幼时的陪伴:米芾的字,齐白石的虾,徐悲鸿的马。
米芾 《淡墨秋山诗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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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名官员模样约莫五十开外的男子,沿着汴河河畔疾走,衣带翻卷,长巾飘飘。身后,一群人追着他,吵吵嚷嚷,高声叫喊道:“大人,使不得,万万使不得呀……”
金风悄悄,梧叶萧萧,大河汤汤,正是深秋时分。
男子愈发得意,向着河中,做出投水动作,似乎马上就要往里跳。
紧追着他的一名青春年纪之贵介公子赶忙喊道:“罢罢罢,元章博士,此帖归您老了,您老千万可别投河自尽哦。”
继而摇头苦笑,喃喃道:“赤子,痴子,大宋一等一的呆子!”
围观人群哄然大笑。摇头的,点头的,议论半日,方渐渐散去。
五十多岁男子眉开眼笑,拿着手中书帖,喜滋滋回家去也。
徽宗崇宁五年(1106年),宋都城汴京。
这约莫五十出头的男子姓米,名芾,字元章,襄阳人士,祖籍山西。经其自我考证,祖上原本为“芈”姓楚人,乃黄帝时掌管火之“火正官”祝融之后,遂自命为“火正后人”。今为宋书画学博士、礼部员外郎。
而今宋朝,因先皇哲宗无子,神宗十一子、哲宗弟端王赵佶继承大统,是为宋徽宗。
徽宗热爱文艺,寄情丹青,不但时常挥毫泼墨,写画江山花鸟人物,指点后进,还在大宋建立相当规模的书画院,以书画取士。因此,这爱书爱砚成痴,懂鉴赏,知物理,笔墨超群之米芾,深受今上青睐。
紧追米芾的青年公子,祖居兴化军仙游,姓蔡名攸,字居安,乃左仆射(左相)、今年免官为开府仪同三司、中太一宫使的蔡京(元长)长子。前年(崇宁三年,1104年),徽宗亲政不久,即赐蔡攸同进士出身。
米芾 《珊瑚帖》
起先哲宗元符间,蔡攸在京,因父荫,任职裁造院,为一名不起眼的小吏,做监守(掌裁制服饰,供皇帝服御及宾客祭祀之用)。其虽不过二十二三年纪,却擅长察言观色,人情世故,颇为练达。
蔡攸每日到裁造院上班时,刚好会遇到大臣退朝。因而,他往往精心算计,分毫不差,候于殿旁,以便正好能和下朝的端王“不期而遇”。
就此,端王每次下朝都能看见一个比他略长几岁的眉目清秀的少年,见到自己,拱手,微笑站立,观之可亲。时间久了,端王不免要问左右:此少年是何人?为哪家公子?左右回答:“此人叫做蔡攸,是翰林学士蔡元长的儿子。”端王便记住了他。
元符三年 (1100年),哲宗驾崩,赵佶登基即位。前年,崇宁三年(1104年),徽宗赐鸿胪丞蔡攸同进士出身,拜为秘书郎,以直秘阁、集贤殿修撰编修《国朝会要》。不日,又升至枢密直学士。而今大宋,定书修典的道、史官员有百余人,多为史馆、集贤院等馆阁中的博学俊才,而蔡攸懵不知书,靠献媚邀宠,以大臣之子领袖群伦,很多人心中并不服气,鄙薄其人,却又无可奈何。
近日,蔡攸得到晋人王衍书帖,见天朗气清,遂邀书画学博士、鉴赏专家米芾登舟同赏。未料米芾一见,爱不释手,断定这是当年在驸马李玮府中所见、自己多年求之不得的好物,当即将卷轴揽入袖中,并欲离舟登岸。蔡攸大惊,大声质问:“米博士缘何卷吾书帖入袖中?”
米芾回答:“某平生收藏众多,并自命书斋为‘宝晋斋’,却未曾拥有如此这般晋人极品与孤品,此帖该归入米家所有!”
蔡攸言:“岂有此理!”
于是,便出现了前面跑,后面追,众人围观的一幕。
却说这大宋,自太祖、太宗偃武修文以来,文官当政,读书人如鱼得水,十分自在。对诗文书画砚石笔墨等等之热爱,为君无须细表;为臣之人,苏东坡自不必多说,前有欧阳修,后面黄庭坚、李公麟、蔡京等人,个个都是玩家加方家,米芾则尤其贪玩。
是日晚,米芾抱着王衍书帖入睡,在梦中,他梦到了苏东坡。
东坡微微笑着,夸赞他道:“元章自从与愚兄元丰中黄州东坡雪堂相见,某让弟宗法魏晋,二十余年以来,弟书大进,似不可与往昔同日而语。弟之山水木石,亦是让人耳目一新。”
米芾不改常态,摇晃着脑袋得意地笑了。
醒来,他发现东坡已经离他而去将近五年;去年晚春初夏,苏门弟子黄庭坚也已离世;而刚刚得到消息,挚友李公麟亦长眠龙眠山中。他摇摇头,叹了口气,道:“世间再无李公麟。”
米芾 《自叙帖》局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