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逸
我揣着这四个字出门的时候,太阳终于不再揉着睡眼,在东面楼角的上空,渐渐铮亮了起来。晚秋的太阳,说是铮亮,其实也禁得住眼睛的对视了。那种亮总是朝着周围逐渐氤氲的,没有了盛夏时毫无旁骛的尖锐。太阳恒久不老,却也会在季节的轮回中悄然疲惫的。它这样一慵懒,倒是散发出一派老庄的味道,云外清静,天边逍遥。
我毫无目的地在市井中漫步。没有萨特手里牵的狗,也没有多丽丝·莱辛怀抱着的猫。我带着一个又一个离我而去的亲人,留在我基因里和细胞里的痕迹,成为街头一个孤独的影子。只我心里知道,每一个孤独的人形背后,都牵扯着ta深杳的来处,那是无数祖先裂变并用自己的消失成全出来的世间新过客。
这不是什么秘密——人人都知道自己不是凭空出来的。这也是不是秘密的秘密——人人都以为一旦脱了壳,壳便是壳,蛋即是蛋了。
连日的写作,曾有一度压缩了我的孤独,甚至我感到连时间都成了晒干的墨水,需要我用水稀释它,它才能稀溜溜地再度流动起来。我给一篇短篇小说收了尾。那个句号似一堵墙,隔开了小说里的主人公和我。句号以里,我与他合体多日,共用一把心思。句号以外,我便是他的墙外人,再要靠近他,也只能敲着墙上的一扇小门,进去,复又出来。临分开的时候,我除了依依难舍倒是留不下他的什么,他倒干脆,一副阔手掌便掏去了我心里数日来的充实。
我孤独地莳弄起花草来。我又像祖母附体般低头刺绣。我还在薄暮时分,早早来到厨房,颗颗粒粒地淘米,一绺一绺地择菜。我的心却还是空着。这些我也不同程度喜欢着的事,与一段血泪纠缠的心灵恋情相比,终究是那样轻飘飘了。我还没有创造出另外的一个人来,能虏获我身心的另外一个什么人,也许是男人,也许是女人。Ta出现之前我都将是眼前这一切的局外人。加缪的那本小说并没有那么荒谬。
我找出海明威的一篇旧小说翻看。我看到了一些字,甚至还有几个名字。读完一段,我回头又去读刚刚的这一段。海明威也要对我这么一个读者无奈地哑笑了。我也笑了,出于自嘲。眼前这么一位蓄着胡子的大师,身上倒是没有一丁点居高临下的东西。当然,他又不是个政客。这使得我愿意再多回想一些关于他的事。他的书信集里面——不是小说,小说是虚构的,书信则完全相反——孤独的字样被反复提起。“寂寞得要死,快给我来信”,“此地我认识的人都走了,一个魂都不在。跟博伊恩瀑布一样寂寞。”
“我写信是要让你开心,也因为我孤独。”他在写给女人的信里倾诉孤独。这种外表与内心的反差让我觉得他很是迷人。像一个最普通的人一样迷人。因为我的孤独和焦虑在他身上打捞到一点碎片和影子而感觉他迷人。
我说的有些远了。那些都是此刻以前的事了。那个时候,我感到自己有一个成型的故事想写,讲述它的角度却被我收棋子一样地收回了脑子里。棋盘上还是空的,我的目光在上面画着一圈又一圈。
我养了半年的那只红虾又脱了一层壳,它正盯着自己的旧壳,思忖着从哪儿吃起。它在一个周长不足十厘米的小圆玻璃缸里面,藉着一厘米高的水和自己隔阵子脱掉的壳,就能把余生磨蹭掉。它的这种无为和哲学性,屋子里被我姑息的那几只小蜘蛛显然不具备。蜘蛛们需要用四处结网消耗掉自己的造屋天赋,直到它们变成尸壳挂在自己的屋子上。
我与蜘蛛的属性显然更相近。它的命运于是警醒了我。我锁上门,暂时离开了我的屋子。红虾可以不顾及自己的吃相了。
该往哪儿去?我遇到了走出家门后的第一个问题。
母亲又跟她那几个同样丧偶的老同事去了海南。接下来的冬天,“妈”这个词,连同她的消息,都是手机信号左右下的声波和音线,有声无影——她不会弄微信,也拒绝去学会。这一条证据,说明她确确是老了。单看平日里决定大事时的简短和武断,她甚至比我妹妹都要年轻上许多似的。
我妹妹那里此时也不是我的去处。她未嫁之前,她是她自己,也是我妹妹。她嫁了之后,她是她自己,还是一个男人的妻子,一个男孩儿的母亲,是我父母的女儿,此外的余缝里,她才是我的妹妹。此刻,这仅有的余缝被她的工作和患者挤占得要鼓出一块来一样,我料想她是把手机都放到了别处,连在联通信号里叫声姐的时间都没有了。
父亲在我的手机相册里。他住过的房子,睡过的床,早都被母亲卖掉了。那是他们共同住过的最后一个房子,从买过来到被母亲卖出去,不过一年零几个月的时间。父亲后背疼,搬家之前就疼得很。搬家那天,他们隔壁的新邻居在走廊里摆满了白黄二色的菊花。盆数太多,父亲上楼之前我没来得及全都拔掉。拔掉的那些,薄薄一层秋装塞满了也藏不住。父亲说,你这孩子,几盆花而已。
前幾年,晚秋,我专程去了那个走廊。白黄二色仍在,细弯的一条条,中间蜷缩成紧实的花芯。我没再伸手拔掉那户人家这些独特的癖好。我判断出他们的白菊黄菊逢秋必在,唯独那一年,暗合了父亲会自那里离开的命运。
我不想为我拔掉的那些菊花去向他们道歉。我能做到的只是不再去那个五层小楼,不去看那些一直会开到初冬的大朵白菊。
我自己的女儿在外地读大学。说是外地,其实坐动车不足一个小时的路程。我现在赶到车站,花上六十几块钱买了往返车票,就能去看她几眼。她像四岁那年一样,把一口乳牙露在暮晚的风里,小雀儿似的跑向我。我把她抱成长在我体外的笑成一团的婴儿。我的整个怀抱就是我的子宫。可她早就嫌我的子宫太小了,已经装不下她的窈窕和羞赧。校园里都是不愿再做回婴儿的她的影子,我不忍心让她被他们取笑。
我的怀抱就像我几年来空寂的子宫。那次人工流产的昏厥之后,我就蓄谋了直至今日的这种空寂。当它无需蓄谋就会自动空寂的日子来到,我不知道自己会不会为这些年的蓄谋后悔。我脑袋里凌乱地、碎片样地想起张枣那句诗,“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了下来。”梅花再怎么叠落,也落不出女人的再一个花期来。
我只好穿过梅花往前走。
来都来了,进去看看吧。
我往老房子那个单元门里走的时候,老房子就在老地方站着呢。
二黑,去把棚子前面那些蜂窝煤苫上。隔壁桂娘在对二黑哥说。大黑,你也别光鼓秋你那裤线,去搭把手。
要下雪了。桂娘催两个儿子给蜂窝煤套件塑料布做的外衣。
另一个隔壁家的建军也活回来了。他不打仗了,也没出意外。他又来敲我家的门,来借钢笔水。我在门里面感觉到了,可是我不想给他开门。我不知道他十几岁,只知道他总是盯着十二岁的我看起没完。别人没那样看我,别人看我我也不紧张。他看我的时候,眼睛就深深地嵌在那对黑眉毛下面,一眼也不眨,越嵌越深。
我不想开门。我刚跟妹妹一起洗澡回来,我胀痛的胸脯此刻像扎着两枚针头那么疼。它们这些日子硬是从我平安的皮肤上拉扯出一块高度来,疼得我不想看见任何异性。我不知道这种疼与异性有什么关系,只知道它让我看见无论哪个异性的时候,浑身都会有一种无法解释的不自在、厌恶和羞耻。
我到底没给建军开门。他来敲第三次门的时候,我奶奶去给他开了门,还把我的钢笔水借给了他。第四次,他来还钢笔水。第五次,他来借橡皮。第六次的门还没来得及敲,这个世界就把他推出门外了。
世界没跟我商量。建军还欠着我一块橡皮。
老房子的屋子里,地板的漆都快掉没了。我不记得它最初的红是什么样子的,虽然它每天都被母亲擦得一尘不染,颜色还是那么旧旧的。像流出的血要凝固之前那种锈红,托着屋子里老褐色的实木柜子。
衣柜只有一个。落地的书柜,并排站着两个。镶着透明玻璃的那个,里面的书我随便看。上下柜门都带锁的那个,我只在十几岁时瞥见过两本。一本是人体油画,另一本是《男人的一半是女人》。
那个透明玻璃的书柜里,我认识最多的就是各种中药。《本草纲目》和《黄帝内经》都是竖版的,字体粗黑。《唐诗三百首》在我冒充七岁上学那年,已经被翻看得满身风霜。那以后它却没再继续苍老下去。
简爱常从书里走出来,穿着那身带腰蓬的裙子。她和罗切斯特的爱情因何感人,十岁时我还一点也看不出门道。只是看到里面疯子的章节就马上跳过去,可她还是能追到我的梦里去。
埃斯梅拉达与宫廷弓箭队队长菲比斯,也躲在我梦里的一角幽会亲吻。我想把那几页快点翻过去,我担心父亲再看这本书的时候,发现我仔细看了这几页,我该有多么难为情。到了《飘》的时候境况就好多了。我已经读高中了。看到白瑞德在那个晚上,终于敢去征服赫思佳,自己也可以坦然地脸红心跳了。
书柜里没走出过林徽因、徐志摩、席慕蓉。出来进去的,有白先勇、李昂、於梨华、聂华苓,也有张爱玲、张洁、王安忆、铁凝。我第一次知道林徽因的名字是因为读了她的一篇叫《钟绿》的小说。我对着日记倾诉说,如果我只能写这样的小说,那么我这一辈子都不写小说。
我在老房子里转悠,很想打开那个一直上锁的书柜,随便抽出一本——只要它此刻能跟我谈上一谈。它可以坚持说《西方美术史话》里,那些女人的裸体是蓬勃的生命之美,我也可以忽略十岁时的固执,诚实地讲出自己现在对丰腴和慵懒的认识。十岁时,它流光溢彩,还泛着股油墨香。可我不屑与它交谈。那阵子我迷恋临摹吴友如的《仕女人物画集》。此刻,我希望它能忽略前嫌,哪怕是从取笑我十岁时的观点启齿谈起。
把书柜牢牢锁着的,是并不凸出柜面的一副暗锁,需要一把拴在父亲裤腰上的钥匙。他的钥匙有大有小,有银白的,也有古铜色的。开这把锁的钥匙中等大小,古铜色,有备用的,一新一旧。他没有郑重告诫过我一定不可以碰这一新一旧,事实上他一生都没有严肃地告诫过我什么。可他也没有挑出这两枚古铜色,放在我手心里说,随时随地随便你看。我似乎一直在用自己的不碰不看,怨责他失落了我对他宠我程度的自信。
关于这一点,即使他现在就坐在我面前,我们也不会就此交谈。我们不约而同地绕开一切有可能让对方尴尬和困窘的话题。由始至终。
我站在书柜前面,盯着那把锁。
其实,《男人的一半是女人》,我早些年就读过了。网络甚至还告诉了我很多关于作者的轶事,这是父亲那辈人当年无法知道的。他们只知道扉页上印刷体的作者简介。我想找个人说一说这本书,甚至随意地说一说书以外的那些轶事。随便哪一样,对于此刻的我,也是好的。
我扭头寻找着。简爱、埃斯梅拉达、赫思佳,她们都是听不懂汉语的。白先勇笔下的女人,尹雪艳、金大班、李彤,她们倒是懂。可她们要么必须带着忧伤的美艳周旋于男人,要么高傲洁癖到只能自断于泯不死的心气儿,是不肯从书柜里走向自幼就爱着她们的我的。
老房子里養着米兰、茉莉、铁树、白兰。肥水恰好的时候,花期到了,屋子里就会轮番飘着她们的香气。奶奶蒸的馒头也有香气,爷爷给我剜出来喂蝈蝈的老黄瓜瓤也有香气,母亲的万紫千红香粉、父亲的张一元茶叶,都有自己的香气。那些香气里自行飘着各自的留香期,这是它们都被时间收走之后,我才隐隐意识到的。
时间不仅迷恋各种香氛,它还是个贪婪的收藏癖。它收藏了我们家的书柜和里面看不完的书,还一并收藏了我出生成长的老房子。
慢说早已仙逝的桂娘,连大黑哥、二黑哥的身影,也不知道在哪个地方、哪一种境况里漂游呢!
我到底该往哪儿去呢?
老房子早就变成了新的高层,粉着深红和黄白的涂料。这些新楼的骨架本就是粗大的,着了那些涂料之后,就像男人脸上涂了草率的妆容,愈发粗糙了几分。
我注定嗅不到老房子的精致和古旧。越来越多的尾气,不断占领着地表往上的领空。老房子的气息被越隔越远,悬亘在穿不透的尾气层以外了。
能穿透那些尾气行走的,反而是我。
如果不穿透它,我也无法行走在这城市里。
我想到了这种辩证的关系。我同时也联想到这其实是人与空气之间的心照不宣。
好在老房子后面那条老街仍在。不仅是它,我在一份民国时期本市地图上看到许多交叉的街路,几易其名之后也仍然张臂在原地。像化石后的鱼骨架。
老街还是那么细长的曲线,削肩蛇腰,有几分徐克镜头下青蛇的味道。那条窄长的板油路至今与两侧的人行路界限模糊,让这副蛇形如同绘画中的晕笔一样,更加自然而不生硬了。
这条老街,我背着书包每日往返了十二年。在我不需要同伴的时候,总有人在这小街上与我同行。在我逐日渴望有人同行的时候,我总是一个人走在这老街上。
因为这条街,我曾经以为相遇很容易。
随便哪个季节、哪个时辰,往外走,或者往回来,遇见同校的、同年级的、甚至同班的同学,都是桩必然会发生的事。邻居们似乎无处不在。迎面或背后传来父亲或母亲的一声召唤,也像是避不開般永远寻常似的。
遇见了,就会打招呼,就会情愿或不情愿地一路同行。
我对身边有人边走边聊,就是普世意义上的不孤单——毫不知情。
我还对童年时的每一桩偶遇,都是对某一颗孤单心灵的稀释——毫不知情。
那个漆了墨绿色颜料的邮筒旁边,我总是能遇见白头发的老人家,抖颤着双手,把求人写的书信,一毫米一毫米地塞进邮筒。犹豫了许多次,最后不小心把信掉入邮筒后,便紧贴在那个缝隙上,努着身子用目光往里面够了一次又一次。
进去邮局里买了邮票,也总会遇到拄着拐杖的驼背婆婆,拿出手绢里包着的一张小纸条,求我帮她在空白信封上抄下那地址。我像扶着自己奶奶一样搀扶她,把刚买的邮票落在了邮局高高的柜台上。
我真想再遇到那样的老人家。我还想拉住他们干枯的手,听他们聊一聊老境的孤独。我已经能听得出,在他们生命的哪个节点上,子女们开始渐行渐远。知道老得只剩牵挂、只能牵挂的时候,曾经的书信是漫长的白日和黑夜里,唯一能打败药片和病恙的兴奋剂。可邮筒身旁没有任何人停留。它就像那棵已经粗壮无数倍的杨树下,一个被时光遗落的旧摆设。枯朽的树叶经过它,转眼又被风卷走。
邮局前面的老电影院,早就不在了。我曾经长久地端详每一幅电影海报,并因此用我默默注视的目光,与每天蹲在影院二楼长廊里画海报的长头发画家,静静地用心灵交谈过。他画的每个演员都很像,唯独把格里高利·派克的脸,画得松垮了。我不能接受自己五岁就爱上的那张面孔被画得松垮,却又非常迷恋画家几乎整天跪在地上作画的专注。我心里企图责怪他,又马上原谅了他。
他后来在文庙后面有了自己的一间画室,他是我父亲的朋友。他的画室里挂满了真正的画,没有一张电影海报。我却再也没有用目光与他的背影交谈过。画室里的画刚满,他就因心梗,自睡梦里远游去了。
老影院对面的新华书店,是雕刻在水泥墙面上的四个红字,丝毫未变。只是我找到这四个字,却费了一番周折。
它以前是二层楼,现在第二层都是各种教室和课后班。粗制的条幅和印刷体广告,把它由京剧名旦披挂成露天戏里的花哨女配角。音乐声倒是有的,许多教室里的音响束成一把不成调的合奏,远远听着,像是人民币给了音符们不知疲倦的激情和亢奋。
那四个泛锈的红字,被遮挡得像少女脸上遥远的娇羞。在书店门前各种水果摊床和熟食店的拥堵里,它模糊的忧伤很难遇到故交或新知。
它太听天由命了。它只能听天由命。
老街到了这里,就要转弯了。像青蛇的身子,自西向北,舒缓地一扭。
我看到了五商店。虽然它早已不是五商店、早已几易其名了。它是矮趴趴的五商店的时候,我所有的本子、文具都是在这里买的。母亲所有的布料、床单、毛线,也都是在这里买的。家里的灯管、灯泡、钟表、螺丝刀、涂料、洗衣机,也都是这里买回去的。
我在它的门里门外,能遇到所有想遇到或不想遇到的人。分成了许多次,逐一或一并遇见的。我不了解大人们的想和不想。他们遇见了彼此,总是像非常高兴遇见了一样。总是要停下来,说上一说、笑上一笑。女人们如此,男人们也是一样。
现在,它长高了。五倍于从前。它贴红挂绿的大门前,却鲜有人影进出。我站了半天,没遇到谁跟我说上一说,也没被谁遇到我对ta的“笑上一笑。”
老街的尽头就是我的小学了。
那幢三层楼和校园,曾经是我眼里的船与海。船长这个称号,却始终没落到我的任何一位老师和校长头上。我白天身在船上,心里不时向往大海的时候,都以为他们已经是那个船长了。可只要我游回家里,或者与海、船隔了一个假期,我心里的船长就会自动变成父亲。
船还在。至多不过是旧杯盛新茗,故人着新衣。海却不见了。它在成年后的我眼里,甚至没有变成江河,看起来更像船模型下面的底座。那些在无数个白天里,扮演过我心中临时船长的人,早已不知所踪。我最后一次进出那扇大铁门时十二岁,回头依稀可见。他们最后一次离开铁门是在何年何月何时呢?离开后,还有机会回望那个也许当日“只道是寻常”的时刻吗?
船在底座上安然不动。船上校服鲜艳的小学生们,因为午休的即将到来,恨不得一下子腾跃到他们眼里的海面,游成一尾尾欢脱的小鱼。
他们无意与一个陌生的成年人交谈童年。他们还远不知晓未来为何物,过去为何物。他们迅速游出这片海,又要马上进入某一条密闭的小船。那里更不会遇见他们的船长,都是赖补课费致富的课外班“捕手”。
我真想跟他们谈一谈。从罗宾·威廉姆斯的《心灵捕手》谈起。我想告诉他们,同样是“捕手”,但愿他们的心灵不要轻易入网。如果四周都是网,哪怕用牙齿,也要学会咬断它。
鱼儿们很快四散于校门以外。我身边空无一物。
谁会从我背后发来一个回声呢?不是取笑我刚才企图对陌生孩子们讲的心灵捕手,不是揶揄我满脑子不现实,不着边际。
那会是什么样的一个声音呢?
会是她吗?
她有着并不高挑的身体和一对过于饱满的乳房。她在她家院子的葡萄架下面,满眼信任地撩起短衫,还把我的手拿了过去。
我缩回了被她拿过去的手。那对被心脏捶动着的圆丘,一定会硌疼我单薄的双手。
我习惯了奶奶胸前的白皙和松软,她那紧绷绷的饱满,让我陌生。我畏惧于自己的陌生。
我的畏惧让她由失望到鄙夷。她家的院门不再为我打开了。
十年前,我在商场的扶梯上看到了她。我从左面扶梯上行,她与一大一小两个胖男人,自右面扶梯往下去。她的体重不会比丈夫和儿子少。颊上的横肉挤占了眼睛的周长。
我猜想她应该能为十二岁的邀请和拒绝释然了。中年的我们,即使对面而坐,也一定会知趣地避开许多曾经关键的词汇——葡萄架,短衫,乳房。那我们谈些什么呢?
工作。婚姻。衣服的品牌。诸如此类。
她会根据我的气色,擅自猜测我性生活的频率。并由此分析出我目前月经量的多少,再決定对我羡慕还是不屑。我比她提前做出了对她的判断。扶梯上那张毫无觉察的脸,写满了答案。
我一直工作在那样一张张女人的脸孔中间。这给了我经验。如果还想与女人们相处下去,必然要回答她们关于这些的提问。
我们可以看似随意地交谈。我希望是一间咖啡店。最好飘扬着马修·连恩,小野丽莎,或者是比尔克的单簧管。如果是《了不起的盖茨比》那首插曲,《年起貌美》,我想我会有一些走神的瞬间。忽然我会忆及,把那首歌送给我的那个人。
当然,我也可以随她一起去个热闹的火锅店。没有包房只有大堂的火锅店。我们在红白相间的牛羊肉片飘出的腾腾热气里,带着脸上十分的笑意,被周围陌生人视作隔三差五相聚的闺蜜。为了让对方听清自己的话,我努力调动着音量。她的体态使得她的中气比我充足数倍,她信口的一个笑声,就足够我胸腔和腹腔协力去追赶。
不知道谁的工作更风光。如果是我,那么我所说的任何一句,便都会让她觉得我是在自鸣得意。
我很快意识到她的心理。于是,接下来的谈话中,我会有意让她感觉她的婚姻更幸福,她的孩子更优秀,她的房子更大,她家的车——我可能会说我到现在还每天挤公交车。
我的筷子一次次停在我的碗碟上。我尽量经常抬着眼睛,注视她。如果我的眼皮像我的心一样疲倦,它就会在片刻偷懒后再次抬起的时候,撞见她眼睛里对不战而胜的狐疑。她把自己的胜利领会成我的虚伪和心不在焉,或者,她认定我是不屑交手。
这种无论胜败都会让她自伤的结局,会让我们接下去十分默契地不再联络对方。
我又一次拒绝了。哪怕只是一次假想中的相遇,导致的那个会面。
那又会是谁呢?我希望是谁出现在我此刻的身后呢?
如果那个十八岁的男孩子,手里捧着一本本为我写的诗和情书,笑容腼腆地出现了,我还会无比反感地扭头而去吗?如果他是唯一一个有可能在今天与我交谈的人,我会收下他的情书,与他并肩云游于市,边走边谈吗?
他粘滞沉静的目光,像一个人的手指,触碰到蜗牛的触须。他的目光就是有让我马上缩身回到壳里的迫切渴望。他那些没有被我发现的优点,永远尘封成我壳外不想探究也不相干的一个名字。我不想在他的目光里伸出头,证明我也会依偎和亲密。我希望他最好以为我根本就不会那一切。
他把自己最好的光阴用来日夜思念一个对他心扉紧闭的人。他像对着一朵云彩寄予了完整的初恋,又像把自己水中倒影误认为恋人的那个少年。我的恻隐和同情浮现得太晚,而且仅仅是我形只影单时刻的偶然一个闪念。
他会对我说起当年的诗情。他说那简直是每个细胞里阻挡不住的忧伤。我回应的态度,甚至嘴角牵拉出的微妙弧度,在决定着他接下来是转折还是继续。
他还是转折了。顺带出一句当年是多么幼稚。他说起了自己的工作,说起每天早上早早起床,给自己儿子做不重样的早餐。他的表情和言语开始像新换的铜制自来水管,把整张脸流淌出无比生动的幸福。
他的自来水管里还流淌出关于他儿子更多的细节。学吸烟、当爸的替儿子写情书、理科怎么也学不会、一会儿要陪儿子去洗澡——他即将说到他儿子的内裤刚刚已经比他的大了一个尺码的时候,我终于强迫自己发出一个声音——我还有事,下次遇见再聊。
我们像每天都能见面的同事一样,简短地说了再见。我在心里看到了一个急匆匆赶去陪儿子洗澡的背影。十几步之后,我回了一次头。刚才巧遇的地方,只有空气在与它自己心照不宣——没有人影在穿透它行走,它透明得像从来不谙世事一般。
我扭头回来的时候,眼睛里模糊出一团男孩子十八岁的清矍。曾有一张同样清矍的脸,因为诅咒一个女孩子的无情而被愤怒扭曲。他以为一封征询的信,抄写了三遍,字迹工整,就该被盖上甜美笑容的章印,连同一颗少女的心一起,收纳到他十八岁的梦遗和渴望中来。
他在女孩子参加画展的那幅画上,留下一双四十四码的鞋印,沾满校园雨后的稀泥和碾碎的青草。
我想绕到一条人少的路上,继续往我早上出来的方向走回去。我不想再遇见一个无法与我探讨有情或无情的中年男人,一句粗糙的对不起注定让交谈没有开篇的兴趣。
我渴望的一场交谈,在我踏上回程的时候,变成街角面包店里的一大袋面包。而后,又多了一束褐紫色的雏菊。
在我清早离开家门的时候,我曾想,这漫长的一天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呢?
此刻,我已回走到某胡同的一栋楼下,那里距离我早上出发的地方,不足两千米了。那里正坐着彻底老了的一个女人。她穿着厚厚的衣服,肥胖,下半身包裹着一条厚毛毯。她一动不动。任凭窄旧的面包车和总像酒精超标的摩托车,甩给她一波接一波的灰尘和尾气。
她至少七十五岁了。老年痴呆。此刻的毛毯里,除了厚而宽松的秋裤,一定还有那个名为尿不湿的东西在。
我做出这些判断时已经路过了她。
犹豫几十秒之后,我返了回来。她身边有个小板凳,像是刚才就知道我会坐上去。
她丝毫没发觉我的存在,继续痴痴地看着眼前的大海、天空、沙漠,或者草原。她旁若无人地想着芥川龙之介的那句话,“删除我一生中的任何一个瞬间,我都不能成为今天的自己。”她在对自己一生的遗落中,回归到真正的不谙世事,天人合一,忘我无忧。
我替她掖了掖那块毛毯,触碰到她粗胖的手。我轻轻握住那只手,就像握住远在海南的我母亲的手——虽然我母亲的手是截然不同的细小。
她再也认不出眼前的我了。好在我还能认出她。
她是我高中时最好朋友的母亲。我假期去她家的时候,她这双手为我做过很多次蛋炒饭。她大约快五十岁了才入党,她的入党申请书——是我帮她抄写的。
我不能再坐在这里了。她的儿女应该快来楼下接她上楼了。
我与一声不出的她能够回忆蛋炒饭和入党申请书,我们在沉默中相谈甚欢。而我与她的女儿,早就没有往来了——那时,她女儿在麻将的巨额输赢里勇往,我在单位、女儿的学校和父母公婆家之间来回。
最后一次碰面,我唯一记住的是一个数字——赢了,两万四。
我的眼神不经意撞见了此时的太阳。它正俯身在路边一朵偷安的蓼花上,贪恋余秋的芳华。我的影子自我的右侧斜扫过它明目张胆的好色。它爱每一朵向它示爱的繁花。为平衡只能与单色树根相纠缠的土地,它要在每个夜晚,躲在漆黑中禁欲。
一瞥而见的红粉颜色,让我又想起红虾在小玻璃缸里等待自己蜕壳的样子。
它的旧壳上总有暗绿色的藻,像发霉的、即将腐朽的虾的尸首。我一度以为它完了。这个小活物完蛋了。可是很快,它用自己满身渐变的红亮,示我以新鲜的性感。
我开始以早上离开家门之前不同的视角,回想那屋子里的一切。
被我允许在屋角违章建筑的小蜘蛛们,终生在与自己体内分泌的丝网交谈。它们挂在各自的网上,对眼前的世界冷眼旁观。
清朝有个学者,名叫胡文英,其人生平不甚了了。唯他在<<庄子独见>>中那段话很是长命:“庄子眼极冷,心肠极热,眼冷,故是非不管;心肠热,故悲慨万端。虽知无用,而未能忘情,到底是热肠挂住;虽不能忘情,而终不下手,到底是冷眼看穿。”
那些日日悬在网上的蜘蛛,就这样与庄子有了某种关联。明日起,蜘蛛们对我的意义,于是便成为我与两千余年前一位大人物神交的通灵者——我只要默默注视它们,就会被赋予一场忘我的交谈。随时开始,随时结束。
我可以随时返身钻回到小说里,分别与互为对手的福克纳和海明威热恋。海明威在信里倾诉的孤独,福克纳在小说里也对我——也包括对世界上别的女人,做了他的劝告——“没有人能够告诉你,事先警示你,为了继续活下去该怎么对付。你明白吗,这就是孤独。你必须独自对付,孤独就像电荷一样,你能承受一定数量而不致失去。”
我不能拒绝这种交谈。我还沉迷于对自己笔下人物的单恋无法自拔。我竭力在一场行走中找到能够让我移情的某某,却为各种原因,无功而返。我拉开家里的大门,又走进另一扇通往书房的木门。电脑里此时多出一个男人,在等待我用双手的指尖,救赎他于无人倾诉的孤独。我还没想出他的姓名和职业。他若隐若现的面孔在手指的烟雾背后,开始向我介绍他的一些迷恋——他喜欢犹疑不定和似是而非的一切,他喜欢内心的诚实和行为的怯懦。我看着他。他侧过脸吸了一口烟,说,到你写完的时候,你会舍不得失去我的——你還要开始吗?
【责任编辑黄利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