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长江
那场车祸发生在高速公路高架桥上。
齐志恒驾驶的轿车即将撞上护栏时——请注意,是即将,是尚未撞上的刹那间——他一定感觉到了血管里的血液像加了压,直冲脑门,头发瞬间竖立,血液旋风似喷薄而出……
假如齐志恒感觉到了,他可能并不清楚,那喷薄而出的,不是血,而是他的灵魂。这种活着的人难得体验一回的诡异现象,就是我们俗称的“灵魂出窍”。
不是迷信。信不信由你。
我们继续推演。假如我们确定齐志恒的灵魂已经出窍,那么,撞击护栏后随车腾起的齐志恒,便是一具没了灵魂的肉体。灵魂出窍了嘛。当然,说灵魂出窍仅对齐志恒而言。副驾位上的高秋丽,她的灵魂是否出窍,却无人知晓。据现场目击者称,当时,听到了一声女人惨烈而又瘆人的尖叫。
目击者还说,那辆奥迪车,先是撞上左边护栏,随后腾空飞了起来,车顶朝下,弹回到路面,巨大的惯性又迫使这辆车似三级跳远,又似蜻蜓点水,竟然翻上路右边的护栏——整个车,奇迹般骑在了护栏上,诡异地停了几秒,终因伸出护栏的那部分多出半尺的长度,才慢慢向外倾斜,似乎不情愿,又似乎很决绝,呼地滑落下去。一、二、三、四、五、六,六秒,垂直跌入高架桥,伴一声闷闷的巨响。
高秋丽惨烈而又瘆人的尖叫,还有那声闷闷的巨响,齐志恒是听不到的。依据“灵魂出窍”原理,那一刻,他已经没了清醒的意识。因此,我们可以进一步推断,他的死,既没有恐惧感,也无疼痛感。从这个角度讲,齐志恒是幸运的。这种死于无恐惧无疼痛的幸运,自然归功于他的灵魂先出了窍。假如,他活着,以我们对他的了解,他一定会诚实地告诉我们,一个人的死并不可怕,关键在于生命即将截止那一刻,也就半秒钟吧,也许是一秒,灵魂是否出窍了。否则,真就不好说。
据交警勘查,当时的车速为120迈。那段路,限速110迈。显然超速。就超那么一点点,正常情况下是完全可以忽略不计的。然而,生活往往就在忽略不计的闲暇间,翻牌了,颠覆了,无法挽回了,玩完了。
教训呀!
人已死,车已毁,现在谈论超速与否,已不再重要,就算是给活人一个警示吧。行车违章和生活中的某些陋习一样,已然成为常态,常态的东西想改变,挺难。
问题是,出车祸的那一刻,情况完全属于非常态。前方那辆车,忽然放慢了车速,齐志恒竟然毫无察觉。这里可能存在视觉差异因素,也可能是注意力懈怠,也许,坐在身旁的高秋丽多多少少影响了他。不过,他不想把后一个因素说出来。假如他活着,她也活着,或者她死了,他活着,他都不会说。
可惜,他和她都死了。
当时,齐志恒发现他的车与前面的车突然贴近时,他下意识做出了灵魂出窍的姿势,同时左打轮,避免了必死无疑的追尾。然而速度太快,根本无法摆正车体,眨眼间冲向左边护栏。就在这一刻,他意识到了死亡即将来临,随即,灵魂瞬间跃起——“忽”地出窍了。
所以,接下来所发生的一切,齐志恒全然不知。
事后交警查看高架桥上的监控,包括目击者形容,一致认为,车祸场面太不可思议,那辆车骑在护栏上的那几秒钟,像是车内人故意操控的,如演戏一般来了个亮相。也有人推断,假设当时有人离车近一些,上前扯住车,按照平衡和杠杆力学原理,费上“吹灰之力”,车是不会跌入高架桥的,也许,人也不会死。
可惜。
可惜呀,这个假设,只能停留在“假设”的层面。
假设,是小说创作不常见的手法。用一下也无妨。
这篇小说最初的构思点,仅仅是个概念,没故事。至于是什么概念,我暂时不说,说了,读者读起来就没意思没味道了。总之,那个概念,让逻辑严谨的思想家或慷慨激昂的演说家来阐述,一句话就概括了。可我是寫小说的,一句话完成显然失职。为捍卫小说家的尊严,我必须拿出看家本领,展开想象的翅膀,努力编个好看的故事。不然,我该下岗了。
小说创作由概念而生,内行人称之为“主题先行”。私下讲,“主题先行”的创作理念曾遭批判,批得挺热烈,几乎入了我的骨髓,影响了我大半生的写作。后来逐渐明白了,主题先行不是错,剖解概念离不开生活,关键在于要讲出个好看的故事。于是,尚未确定用什么故事来支撑和阐释那个概念的情况下,我随手在电脑上敲出“故事”二字,意在提醒自己努力寻找个好看的故事。
无形的挖掘机伸进大脑,上下左右翻动储藏的故事。翻出一个,不合适,晾到一边,再翻。翻来翻去,终没留住一个。耗时半夜,我几乎绝望了,傻呆呆盯着屏幕上的“故事”二字,恨不得用手抠出个故事。许是盯得太久,把眼睛盯花了,忽然产生错觉,“故事”二字竟然变成了“事故”。我如小脑萎缩患者,反复默读,最终确认,没错,是故事,不是事故。
瞬间的错觉,意外带来所谓的创作灵感,让我想起我们的副市长齐志恒那场不可思议的交通事故。尽管那场车祸与我所要表达的概念离题万里,以我目前的智商,唯有从那场交通事故下手,方可进入写作状态。
明知写了那场与主题无关的车祸,加上这段创作谈,无端增加了两三千字,定会遭到编辑和读者的贬斥,极有可能认为我是为了多混点稿费。就算是吧。听说三四十年不动的稿费涨了,窃喜。又听说,稿费的税收起征点也提高了,再一次窃喜。尽管涨得不高,挺可怜的,可对我来说,涨总比不涨好。等这篇小说写成功了,确定能发表了,我再给各位算算账,核算一下这篇小说的创作成本。当然,前提是,这篇小说能够得到某个杂志编辑和主编的认可。顺便告知,发表后的创作谈,就不必写了。实在为难,可以扣除这一段的稿费。
哈哈。
小说如此这般开头,忽然感觉不伦不类,似乎有点不靠谱。我甚至也怀疑,我这个人是不是也走火入魔了,也不靠谱了?人不靠谱,还能写出靠谱的小说吗?
试试吧。
车祸发生在七年前。
修勤武是齐志恒的老领导,老市长。他儿子修正果是齐志恒的朋友。进一步说,修勤武是齐志恒的恩人。他们之间属于典型的忘年交,感情深厚。当年齐志恒车祸去世,已经退休多年的修勤武,抱病参加了他的遗体告别仪式。大家都清楚,修勤武是老革命老干部,从不轻易到殡仪馆,即便同龄的老同事去世,也仅仅是送个花圈以表哀思。
难道修勤武去世了?齐志恒继续百思不得其解。不对呀,他老人家逝去了,他孙子跑我这里烧纸干嘛?这唱的是哪出戏?他当即否定了小伙子是修勤武的孙子。
小伙子的脚步声渐渐远去,随后,汽车发动和车轮碾压地面的声音也渐渐消失。
车祸车祸,都是车惹的祸。尽管这孩子可能是找错了地方,齐志恒还是默默祈祷,孩子,慢开,平安。
祈祷他人平安,已然成为齐志恒进入阴间后修炼出的最高思想境界了。他始终庆幸自己当年在车祸中灵魂提前出窍了,不然,那辆车一瞬间的飞起、翻车时的三级跳、跌入六七十米深的过程,想必能吓破胆。想想看,翻滚时的撞击必然造成骨折和头破血流,肯定是疼痛的,甚至同样也伴随一声长长的嚎叫。那叫声也一定是恐怖的。
这些也不再重要了。齐志恒曾一度关心的,是车祸发生后的死亡处理结果。当然,具有十几年驾龄的齐志恒,对处理程序和补偿条款多多少少也知道一些。
身为副市长,齐志恒是到省城参加一个会议后,返程的路上发生车祸的。如此说,按照工伤死亡认定无疑,妻子和儿子,加上父母,获得正常的抚恤金也是没问题的。可能会有人提出异议,说齐志恒有专职司机,不应该自己驾车公务出行。这个问题对于一个已经死去的人,稍有同情心是不会追究的。心里嘀咕嘀咕也就罢了。何况他人缘不错。好人缘总会得到面子的。再说了,该车的专属司机出发前父亲突然生病,而齐志恒又是个经验丰富的老司机,独自开车去省城也并非第一次。他希望人们能够习惯性认可吧,他相信政府办的同志和市委书记市长们,能巧妙化解这个问题。
唯一的问题,也是令齐志恒最纠结的是,他在省城宾馆准备返程时,巧遇东城高新区副区长高秋丽。注意,这个高副区长,既年轻又漂亮。尽管是末位副区长,名声却很响,比齐志恒这个副市长响上几倍。尤其是她廉洁奉公的姿态和工作作风,是被公众认可的,颇受赞赏。那天,正赶上高秋丽也在省城办事,她是独自坐快客去的。她低调,不张扬,三十几岁挺难得的。意外与齐志恒相遇,是她主动提出搭便车的,齐志恒欣然同意,并开了句玩笑,说高新区的财政支出又省了一百多块!高秋丽笑了,说,关键是一路不寂寞了。
问题是,一男一女,一个副市长一个副区长,同坐一台车,又一起死掉了,可想而知,光怪陆离的传闻能少吗?尽管他们之间,因级别不同和分管工作不同,平日没什么交集,甚至很难同时出席一个会议,这些都是有目共睹和有据可查的。但是,傳闻不管那个,谁能保证他们暗中不是情人,谁能保证他们不是预约同行,谁能保证他们是不是相约自杀,或因情感纠葛,他与她同归于尽?
没人说得清!
问题归问题,纠结归纠结,人都死了,想那些干嘛!齐志恒算是个想得开的人。自己不是个拥有丰功伟绩的副市长,又属于横死,在东城的历史上,很快就会被遗忘。
不忘的,只有家人。
当然,妻子沙丽君可另当别论。
齐志恒和妻子的感情一般,凭感觉,他断定妻子外面有相好的。这回巧了,妻子在他死后,同样可以断定,他齐志恒早就有了情人,比如和他一起身亡的高秋丽。
重要的是儿子,没了亲爸了。不过,齐志恒确信,以他对儿子的了解,即便儿子认同爸爸是和情人一起死的,以他年轻人的思维,他可能并不认为这是什么耻辱,十七岁的他,曾经表达过,爸爸若和妈妈离婚不必考虑他。他对爸爸的同情,齐志恒是能够感觉得到的。
这样说来,齐志恒应该安息了。
绝对应该安息。就在齐志恒的葬礼上,他看到了妻子沙丽君哭了,哭得泪流面满。曾经淡薄的情感,那一瞬间似乎也回来了,对妻子外面有人的推测,甚至产生了怀疑。
当然,遗憾也是有的。齐志恒以为,他的遗体告别仪式能和高秋丽的遗体告别仪式一同举行。即便不能一起举行,也应该在同一天。这是我们当地的习俗,死后三日火化。然而,他的尸体变成灰了,也没看见高秋丽的影子。这是留给他的悬念。他深知,他和高秋丽没一分钱的情感关系,就是一个脸熟而已。他为此深感内疚,仅仅因为自己一时疏忽,毁掉了高秋丽的年轻和漂亮,切断了她蒸蒸日上的仕途。
齐志恒要想知道高秋丽下葬在何处,必须经过七年修炼,才有可能在阴曹地府和高秋丽见面。他一直期待能见到高秋丽,目的很明确,当面向她忏悔。
这一天就要来临了。再有四十八小时,齐志恒的修炼就圆满了。
高秋丽究竟埋在哪里,齐志恒不知道,我们活着的人知道。
高秋丽并未埋入西山公墓。当时,东城市和高新区的领导给出的第一方案,是在西山公墓大门内的广场一南一北,为他们二人各选一个墓穴。时任市长有话,面积可以比其他墓穴稍大一些,墓碑也要大一点,总之,醒目些,以示对二位任职期间所做工作的褒奖。
政府办的肖主任亲自出马,协调安葬事宜。他首先找到齐志恒的妻子沙丽君,征求意见时,刻意回避了高秋丽,只是跟沙丽君商量,是选择南还是北,并表现出拿不定主意的样子,并自语,是北面好呢,还是南面好呢?
沙丽君正值丧事悲痛期,并没过多考虑,说了句,北吧。
肖主任马上附和说,我看行,都说坐北朝南,北为上嘛。
肖主任之所以如此附和,也是多年经验的积累。他办理过数个市级领导的丧事,多数都是老干部,家属的要求千奇百怪,为了防止节外生枝,只要家属提出的要求在他的权限范围内,他都会立刻答应。何况沙丽君仅仅是个选择南还是北的如此简单的问题。
意外的是,沙丽君主动说,不必修建高标准的墓。
这让肖主任一时不解。但他还是点点头。
沙丽君突然提出这个问题,外人看是怨气使然,因为他们夫妻感情不和,齐志恒又是和高秋丽一起死的。其实不然。齐志恒意外身亡,沙丽君挺揪心的,毕竟夫妻一场。她流的泪,她的突然削瘦,齐志恒的父母及姐妹无一不认为是真诚的。感受最深的是儿子齐扬,他明明知道父母之间芥蒂不浅,却被母亲在父亲死后的表现震撼了。他为母亲擦泪,劝解母亲,同时,这个涉事不深的孩子,对父母间的爱与恨,有了一种他目前还无法解释清楚的迷茫。所以,沙丽君对齐志恒墓地的选择,以及提出不必修建高标准的墓,得到全家人当然包括齐志恒姐妹的赞同。
低调,符合全家人的心理。
我们以不厚道或不靠谱的心态推测,沙丽君哭夫,难说不包含愧疚的因素。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高秋丽的家人,为高秋丽选择了档次低于西山公墓的东山公墓。
首先对埋入西山公墓提出异议的,是高秋丽的丈夫韩熙。其实算不上异议,他压根就没想把妻子埋进西山公墓。依据他的判断,齐志恒作为副市长,必选西山公墓。因为那里著名嘛。他不想为亡妻扫墓时碰见齐志恒的家人。那些五花八门的传言,虽然不坚信,离得远一点总是不会错的。所以,他事先就和岳父岳母亮出了自己的意见,将高秋丽葬在东山公墓。
起初,两位老人犹豫,当政府办的肖主任前来慰问,表示要把高秋丽埋入西山公墓广场南侧的时候,老人家顺便问了一句,那个齐市长埋在哪?得知埋在广场北侧,老人便毅然决然支持女婿的决定。可以想象,在西山公墓转盘广场,一北一南立起两个醒目的墓碑,又不是烈士,太过分!没必要让人们一进公墓,就会联想到那场交通事故,丢脸!所以韩熙才提出,把高秋丽葬在并不著名的东山公墓,建造标准可适当高于普通墓地。
肖主任当即采纳了韩熙的建议。
东山公墓位于东城以东,不属于东城民政局直辖管理的公墓,而是由当地村子自行开发的公墓。据说,尚未得到民政部门的公开认可,但也是默许的。因为死去的人,逐渐占据了大片土地,一扩再扩。承认东山公墓的合法性,只是个时间问题。
后来的事实证明,由于高秋丽的埋入,又有企业大张旗鼓的赞助,墓地修建的标准很高,具体说,比齐志恒在西山的墓地要高出一个档次。由此产生了广告效应,西山公墓的价格从此节节攀升,卖得十分火爆。不出两年,就以土地出让的方式纳入市级管理,原村民获得了大笔实惠。
嘿嘿,又扯远了。
既然提到韩熙,我们就先聊聊这个韩熙。
韩熙和高秋丽是大学同学。韩熙毕业后留校任教,仅用十年便升任副院长,属于官式学者。也就是说,他精通官场和学术之道,非书呆子式的知识分子。而高秋丽不喜欢教书,毕业后直接进入东城市统计局。用了九年,荣升为统计局副局长。
一天,高秋麗对韩熙说,郭清雨给我打电话,问我想不想动一动。
郭清雨是韩熙和高秋丽的校友,属于大姐大的级别,时任省委组织部副部长。他们是在母校建校五十周年庆典上相识的,很是投缘。用郭清雨的话讲,我很看好你们两口子哟。后来韩熙和高秋丽得以提拔,郭清雨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那么,这个时候,高秋丽是不是继续借郭清雨的东风往上走,令韩熙很伤脑筋。他知道,所谓动,自然要离开统计局,自然要高于副局的职位。那时他没想到高新区,因为高新区还仅仅是个规划。所谓伤脑筋,伤在两口子是否都奔波在仕途上,对家庭是否有利,对他自己是否有利。
高秋丽接着说,郭清雨让我先去省委党校待半年。
听高秋丽的口气,无疑是想动。
那一年,高秋丽三十四岁,是东城最年轻的副局长。当时就有传闻,说高秋丽长得漂亮,说她不知抱了哪位高官的大腿才当上了副局长。漂亮,没说的,韩熙当初也是因为她漂亮才追她的。至于抱了哪一位高官的大腿,传闻当然是指男人的大腿,韩熙心里明镜,是郭清雨老大姐一手操办的,没什么男人的大腿。那么以后呢,高秋丽随地位逐步攀升,接触人的级别也随之增高,她又是个回头率极高的女人,作为丈夫,他还能掌控得了吗?
你现在可是悠哉游哉,舍得吗?韩熙表情平静,却不表态。
高秋丽说,悠哉不假,寡味。
一个寡味,无疑表明了高秋丽的态度。
在韩熙的眼里,高秋丽文静归文静,漂亮归漂亮,给外人的感觉似乎没什么魄力,但自从当上副局长,小小的野心渐露峥嵘,她对工作,对形势,对官场所表露的态度,基本上是靠谱的。走在仕途上,进,是常规,不进,则退。高秋丽所说的寡味,显然是对自身价值感到有缺憾了。
于是,韩熙表明了态度,那就动一动吧。其实,他的担忧,并没因为同意高秋丽动一动而消解掉。
高秋丽去省委党校待了半年后,回到东城,直接进入正在筹备中的东城高新区,出任管委会副主任,负责外联和招商引资。高新区正式成立后,顺理成章当上了副区长。到车祸去世,仅仅两年,她以务实的工作作风和自律形象,赢得了上上下下一致好评。报纸、电台、电视,美女副区长高秋丽的曝光率,令人刮目相看。韩熙就感叹了,一个人的潜力,真的需要挖掘或给他一个展示的平台。
然而一场车祸,几乎把高秋丽的形象彻底摧毁。尽管韩熙清楚,高秋丽和齐志恒之间没人们想象的那种男女关系,但对民间传闻你毫无办法,尤其是市区两级政府内的传闻,难道还能用红头文件澄清吗?
这时,我们就不难理解了,韩熙和家人所背负的名誉之辱是无法排解的。最后为高秋丽选择东山公墓,就是不想给后人留下持久的话题。
非常遗憾,西山公墓里的齐志恒,无法得知这些。
齐志恒此刻所面临和思考的问题是,那个尚不能确定是不是修勤武孙子的小伙子,跑到他的坟头烧纸,究竟为了哪般?冥冥之中,他发誓,修炼期满,他要将获得的“超然功力”,以他的方式,报答所有关心他的人,包括他愧对的人,当然包括高秋丽。
夜里,突然下了一场大雨,齐志恒听得到啪啪的雨柱冲击地面的声音。墓室内渐渐开始潮湿,雨水一滴一滴渗透下来。以往,家人烧纸后,墓室内会漂浮着几万几十万甚至上百万的冥币,此刻,那个小伙子烧的纸灰,以灰泥的形式,凝聚成水滴,一滴一滴滴下来。细看,不像是冥币。齐志恒便动用了“超然功力”,发现一滴一滴的水珠,竟然是一页一页的纸,纸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文字。由于墓室内太暗,看不清,齐志恒就拿出家人烧给他的冥币,送给管灯师傅,请求把家人正月十五送的灯,借回来用一用。
管灯师傅说,借可以,你得把光遮住,扰了邻居,我就得被辞退。
齐志恒说,明白。
管灯师傅收了钱,把属于齐志恒的灯找出来,嘱咐说,注意安全,别起了火,不然我吃不了得兜着走。
齐志恒说,您放心,我心里有数。
灯亮了。
齐志恒再一次启动“超然功力”,将一滴一滴的水珠收集起来,再摊开,发现竟然是一部书,书名叫《经历沧桑——修勤武回忆录》。书的扉页,写有一行字:
志恒,经过努力,回忆录终于出版了。捎给你一本,也了却你的心愿。修勤武
齐志恒确定,那个烧书的小伙子,毫无异议是修勤武的孙子。
哈哈,无神论者修勤武,怎么也迷信了!齐志恒想笑,笑这个世界上的人变化莫测。随后,又生出愧疚,觉得对不起自己的恩人——老领导修勤武。
原来,齐志恒在世时,知道修勤武正在写回忆录,并答应为修勤武出书出资。然而,一场意外的车祸,让他放了个空炮。
了解齐志恒的人几乎都知道,他大学毕业分配到了东城市第一工业局,给局长修勤武当秘书。局长秘书,对齐志恒来说,绝对是光宗耀祖的角色。局下属企业二三十家,哪个企业的领导都不敢小觑齐志恒,公事私事给足了面子。他们展望到了齐志恒的仕途会蒸蒸日上。没错,五年后,齐志恒当上了局长助理。又过几年,修勤武就任东城市副市长,临走前提拔齐志恒当上了副局长,再后来当上了局长。
吃水不忘打井人。为了感激和报答修勤武,齐志恒利用自己手中的权力和关系,暗中用力,解决了修勤武的儿子修正果下岗再就业问题。当然,都是背着修勤武操作的。因为修勤武反对领导干部搞不正之风,并鼓励儿子修正果自谋职业。齐志恒清楚,修正果的确不是经商的料。他偷偷告诉修正果,让他放风,说因为安排工作问题和老爷子赌气,然后不辞而别,去深圳闯荡。其实,齐志恒已经为他在深圳联系了一家公司,公司老总是齐志恒的同学。
子女一帆风顺,得意了修勤武,他逢人便讲,甚至当着齐志恒的面也讲过,我的孩子从上学到工作,从不靠父母,怎么样,靠个人奋斗,个个有出息!
对此,齐志恒微微一笑。
齐志恒快速翻阅手中的回忆录,很快找到了修勤武陈述修正果自谋职业的那部分。那一章节的题目叫《家教》。其中写道:
我儿子的单位因长期亏损,被一家外地民营企业兼并。儿子借机向我提出,让我给他安排到另外一家大型国有企业工作。
那家企业的待遇是有目共睹的,肥得流油。这件事,我是可以办到的,但是,我对儿子轻视民营企业的思想,很是警惕,并对他进行了教育,要儿子把目光放得远一点。民营企业更能锻炼人。
儿子坚决不同意,并闹起了情绪。我说,不同意也好,也算给你一次机会,你就自谋职业吧。
可以问心无愧地讲,我们这一代领导干部,大多数是经受得住考验的,一心为公,没有私利。
儿子自谋职业无果,又见我不出面帮助他,一气之下,离开了家。那时,我是心痛的。我想,我再也见不到儿子了。因为他的离家出走,具有断绝父子关系的意思。
我儿子独自去了深圳后,依靠自己的努力,不但找到了工作,还很快被委以重任。现在已经在深圳安家落户,成为小有业绩的企业领导。不能不说,平日的家教,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我为我的子女们而骄傲。
齐志恒哑然失笑。哈哈,老爷子,现在你还蒙在鼓里呢。
假如确定,前来墓前烧书的是远在深圳的修勤武的孙子,也就是修正果的儿子,那么齐志恒就搞不明白了,是谁让他来的?依据齐志恒对修正果的了解,他是不会让儿子跑来送这本书的,这不是他的性格。当初,修正果就反对父亲写回忆录和出书。由此齐志恒断定,大概是修正果的儿子放暑假,回来探望爷爷,是爷爷安排孙子送书的。
难得老爷子还惦记我。齐志恒想。修老爷子应该是82岁了!祝他老人家健康长寿吧。您老的恩德,我齐志恒永远不会忘。
修勤武从市长的位子退位前,以他的老资历,游说相关部门以及曾经共事的市级领导,力荐齐志恒出任东城市副市长。可以说,齐志恒从大学毕业后,每走一步,都没离开修勤武的提携。“人要感恩”,成为齐志恒内心和公开表达的口号。一部分人认为,他太张扬,天天感恩感恩的,目的是不是让他的下属感恩他?另一部分人则认为,齐志恒知恩感恩,可交。是的,从给修勤武当局长秘书开始,齐志恒对修勤武的感恩一直體现在行动上,几十年,公开的,大张旗鼓的,年年登门给修勤武拜年,送上年货。
修勤武七十大寿时,齐志恒想给他办一场大型寿宴,被修勤武严厉拒绝。但是,每年春节齐志恒拜年送年货,他却欣然接受,只是板着面孔,说声下不为例哈。年年送,年年说。齐志恒年年拜年,自然形成个规律,必须在修家吃午饭,修勤武亲自下厨。这样,在修家逗留的时间一般不会低于四个小时。作为副市长,齐志恒虽然公务缠身,但这四个小时,基本上雷打不动。他认了。餐桌上,修勤武往往会一再提醒齐志恒,不能搞腐败,要清廉,不要学那些王八蛋。
修勤武对当下的领导们,从市长到各局局长,一个满意的都没有。他倚仗老资格,经常在某些场合明目张胆骂街。齐志恒劝过,当然不好使。齐志恒多多少少也能理解修勤武,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是修勤武退休后的失意。齐志恒就想说,老局长呀,现在若按照您老人家的观点,我无论当局长还是当副市长,都是寸步难行呀!可他不敢在修勤武面前造次。
以前,每年拜年,齐志恒的妻子沙丽君都会兴高采烈跟齐志恒一块去,后来渐渐变成齐志恒一个人。修勤武问,丽君怎么没来呀。齐志恒解释,说岳父岳母身体不好,在家伺候老人,她让我问您好。
修勤武啊啊答应着。第二年第三年还不见沙丽君的影子,修勤武再也不问了。不过,修勤武暗示齐志恒,说,志恒呀,你呀,做什么事,都别过啊!说话的表情是严肃的,内含不便明说的意味。
齐志恒低头说,我不会的。
齐志恒明白修勤武的意思,担心他升了官嫌弃糟糠之妻。可他不想深入解释,他也无法解释清楚他和沙丽君之间的恩恩怨怨。
家丑不可外扬。齐志恒活着的时候,外人很难发现他和妻子之间的矛盾。他也就没必要解释。只有修勤武这样知根知底的人,才会注意到。既然已经离世,也无所谓脸面了,齐志恒愿意把相关情况在此公开,跟阴曹地府里的邻居们探讨探讨。
齐志恒的坟墓后面,一左一右有两个邻居,一个是曾做过大学教授的老夏,夏教授,一个是曾做过精神病医院大夫的老宫,宫大夫。他们时常聚在一起,谈论些地面上的事情。
那一年,沙丽君四十一岁,说三十出头绝对可信。她是中学教师,曾经带过一个刘姓学生来家里补课,说是学生家长求她的。那年过年,学生的父亲一次性送来两万块,沙丽君拒收。那阵子齐志恒很忙,对此事并没往心里去。他说过,只要那个家长给钱不是冲他这个副市长,他不干涉。后来,齐志恒也知道,那位家长多次请沙丽君吃饭,并给她买衣服,都是高档衣服。开始她也拒绝,后来为什么不拒绝了,齐志恒也没问,只是留下一个可供闲暇时琢磨的缝隙。甚至以为,那位学生家长,有朝一日一定能求到他。
有那么一阵子,沙丽君的精神头异常高,满面春风。别人以为,是丈夫当上了副市长,把她荣耀的。其实不然。沙丽君对他当官,包括当上副市长,从没表示过热烈情绪,从感情上倒是有些疏远。这是外人无法觉察到的。她对齐志恒经常晚归或住酒店工作,偶尔露出隐隐不满的情绪。齐志恒想到了妻子可能怀疑些什么,是的,和他接触的女性不少,把电话打到家里的也不少。最后,沙丽君竟然养成了习惯,打到家里的电话一律不接。无论齐志恒在家还是不在家。
家庭矛盾或者说家庭气氛,骤然起了变化。
齐志恒断定,妻子外面有了情人。最直接的感受,是妻子跟他的性生活逐渐淡了,几乎再也没有主动过。由此,齐志恒成为一个“失去性生活”的副市长,而且还要在某些场合,大凡涉及妻子时,还要表示出他们夫妻间很信任,很恩爱,以此拒绝某些女人的诱惑。
是的,他怕与妻子的不和一旦传出去,有些女人会乘虚而入。
夏教授首先下了个判断,说你们俩都是好人,只是缺少沟通呀。
不是所有人都可以沟通的。人与人之间,其差异性,决定了沟通的程度。有些人之间,根本就不存在沟通的可能。宫大夫给了专业性的定论。
这个观点,齐志恒认可。他认为他和妻子是无法沟通的。尽管妻子是教师,平日却少言寡语。这是她的天性。他齐志恒呢,处在领导岗位上,有些话不便说给妻子听。有些事,说多了,对她对己都没好处。他又是一个不太会哄媳妇的男人。他不是不想沟通,工作太忙,偶尔想说说心里话,往往在有限的时间里,得不到回应,因而对沟通失去了耐性。
夏教授解释说,太忙,是借口,没耐性,是托词,是没自信或者是已经有了其他女人占据了你的心。你有其他女人吗?说白了,就是情人?
没有。齐志恒果断否认。没情人,不敢,怕闪失,丢了前途。
那个高秋丽难道不是吗?
不是。绝对不是。齐志恒起誓说。
提起高秋丽,齐志恒就想流泪。进而想起沙丽君。他虽然确定妻子外面有了男人,但他一直没问。他怕,他怕沙丽君坦然承认,他不知道自己如何去面对,有没有时间和精力去面对,甚至怀疑自己的承受能力。这个承受能力,就是自己作为副市长的尊严。假如他是个身无官职的人,他的承受能力或许能强些。当然,他也为自己寻找到了另一个理由,他之所以这样做,也是为了儿子。
修炼即将结束,齐志恒经过修炼,已经把生前比作过眼烟云,肉体和灵魂离开了人世间,他和沙丽君之间的一切一切,都没意义了。令他略感欣慰的是,每到祭祀的日子,他总能看到沙丽君和儿子的身影。
足矣。
齐志恒继续翻阅回忆录,浮想联翩。
修勤武萌生写回忆录的想法,早在齐志恒去世前两年。
齐志恒春节去给修勤武拜年,修勤武流露出想写点东西,说,老了,有些事情我平日很少说,连孩子们都不清楚,我想给他们留个纪念。
写回忆录,是许多老干部退休后都在忙活的事。齐志恒就说,您老身体好着呢,想那么多干什么。他是从心里不赞成。当时最真实的想法是,虽然修勤武的经历挺丰富,挺革命,值得回忆,但写不写回忆录,值得商榷。为什么?以他老人家的岁数,和他一起共事的人大多健在,從“反右”到“文革”,人与人之间的恩恩怨怨,是扯不清的。以修勤武的秉性,平日与齐志恒谈及往事,思想都很尖锐,难免伤到其他人,会给他自己惹麻烦。再说了,他写的回忆录,出版社绝对不会出。一座小城市曾经的市长,又没什么惊天动地的业绩,不值得出书。即便出这类书,绝对得自费。
齐志恒不赞成修勤武写书,还有个原因。齐志恒这一代的年轻干部,赶上了改革开放和经济体制改革,干部的作风和路数,跟修勤武时代的干部不能相提并论,他深切感受到了许多难以启齿的事情,比如钱权交易一类的不正之风。齐志恒现在之所以敢于坦言,是因为他已经入土,无所谓了。如果活着,哪怕不在副市长的位子,也是万万不能说的,更别说写出来。而修勤武那一代老领导,赶上改革之初,还属于传统的老革命思想,不正之风少一些。所以,他们敢写。可有意思吗?写出来,出版了,无非送给亲朋好友,人家看不看很难说。再说了,写书谈何容易,修勤武的文字表达水平他最清楚。
第二年春节,齐志恒再去拜年,修勤武拿出一部分手稿,半遮半掩,说,志恒呀,我写了点东西,回忆回忆挺有意思。但没提出书的事。
那年修正果也从深圳回来过年,偷偷跟齐志恒说,你劝劝老爷子吧,写那玩意,纯粹是浪费时间。
齐志恒说,总比闲着没事做好。随口对修勤武说,写出来了,我想办法给出书。一句客气话而已。当然,假如需要,他作为副市长,找个单位给拿个三四万出书,小菜一碟。
半年后,修勤武的女儿找到齐志恒,把一摞子书稿摆在他面前,只说一句,齐叔,我爸写完了,非让我送给你看看。
书稿第一页,是修勤武写的条子,很客气:
志恒:经过努力,终于写完了。麻烦你,不忙的时候,帮我把把关。修勤武
齐志恒没脾气了。可是,因为工作太忙,一直没腾出时间拜读。说一点没读也不对,开头的七八页是看了。那一段写的是少年时代,修勤武参加儿童团的事。一个月后,修勤武主动打电话,征求意见,齐志恒应付道,我正在看,有些地方我得考虑考虑,比如书名,《我的不平常的经历》,好像没什么文采,您老是个文化人,最好起个有文化的名字,比如沧桑呀,岁月呀什么的。其实,齐志恒自知是瞎咧咧。
好,好!修勤武电话里表示赞成。这种态度让齐志恒很意外,修老爷子可是个不容他人质疑的领导。
书稿在齐志恒那里又放了两个月,遗憾的是,不久,齐志恒遭遇车祸,离开了人世。那笔出书的钱,也不知是如何解决的。
冥冥之中,齐志恒感慨万千。他又随意翻了几页,想找一找有没有写他齐志恒的。
果然,找到了齐志恒的名字,篇幅不长,主要记述修勤武是怎样重视知识分子和培养年轻干部的事情。
局机关分配来了几位大学生。齐志恒是其中之一。我没上过大学,深知知识对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起到的决定性作用,培养知识分子干部,也是我们老同志义不容辞的责任。经过短短一个月的考察,我把齐志恒调到我身边,做我的秘书。当时班子内部有反对意见,说小齐有自己的技术专业,做秘书不妥,可能失去一个未来的专业技术人才。我在领导班子会上阐述了自己的观点:搞社会主义现代化,技术人才固然重要,但是,没有一个懂技术的领导干部,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也是难以成功的。
我让齐志恒跟随我,就是要言传身教,在思想上,让他始终保持革命性,尽快成熟起来。未来中国,需要具备专业知识的领导者。
……
齐志恒同志没有辜负我的殷切希望,一步一个脚印,
踏踏实实,最终成为我们东城市最年轻的副市长。
……
不幸的是,因一场意外的车祸,齐志恒同志英年早逝……
齐志恒晃晃脑袋,无异议。突出一下老同志以革命利益为重,培养年轻干部,无可厚非。现在老同志写回忆录,往往如此,思想上拔高一下,纯属正常。
隐私。突然,隐私这个词儿跳进齐志恒的大脑。修勤武的隐私是否写了。完全是出于好奇,齐志恒快速翻找涉及女人的文字。遗憾,没有找到那个叫明月凤的名字。
哈哈,齐志恒笑了。老修是不会写的。写男女私情,除非他傻了糊涂了。不写,也属正常。
关于修勤武的隐私,这世上恐怕仅有齐志恒知道。
明月凤,显然,不是修勤武的妻子。
修勤武的老伴儿叫什么,齐志恒真就不清楚,平时他叫她康姨。从年龄上讲,齐志恒叫修勤武的老伴儿叫康姨,没错,但修勤武却让自己的儿女叫齐志恒叫叔。辈分在这儿有点乱,按照修勤武的观点,凡我的同事,无论年龄大小,都是同辈。修正果小齐志恒三岁,叫齐志恒叔叔,自然别扭。开始叫过,混熟了,就不再叫了。齐志恒也不让叫。
可能是修勤武和老伴儿康姨性格上文化上的差异,两个人,除去日常生活琐事对对话,生活以外的话题几乎没有。家里去了客人,康姨一般只是对客人点点头,不多言不多语。当然,齐志恒去了另当别论,因为他们太熟悉了。外人来了,康姨表现得很谨慎,常常躲到里屋,或去厨房待着,倒水沏茶一類的事情全由客人自己动手。修勤武对客人有言在先,茶水已备好,喝不喝由你,他是绝对不肯伺候的。齐志恒想过,假如他的妻子康姨做事得体,有文化,年轻又漂亮,绝对会成为家里的主角。
那么,修勤武的生活里,就隐隐约约出现了那个叫明月凤的女人。
明月凤是当年局机关的打字员。性情温和,长相甜美。那时,整个机关就一个打字员,所有科室的材料,都由明月凤来完成,工作量很大。打字室和齐志恒的办公室相邻,两人接触最多。齐志恒承认,有那么一段时间,他心里恋上了明月凤,差一点做出表白。最后没表白,私下讲,是因为明月凤的学历与他不般配,明月凤仅仅是个中专毕业生。另外,那时齐志恒给修勤武当局长助理,他对自己未来的前程充满了更高的期待。
明月凤结婚生孩子后,跟齐志恒说,想换个工作,打字太累,何况她休产假期间,局里从下面企业借来一个打字员。明月凤说,就不要让人家回去了。齐志恒对明月凤一直存有好感,便把明月凤的话正式跟修勤武说了,提议让明月凤做团委书记。修勤武甚至没做什么思考,说,我看行,就让她做团委书记吧。那时,齐志恒的业务范围逐渐扩大,替代修勤武做了许多工作,修勤武的许多文字材料,逐渐过渡给了已经当上团委书记的明月凤。可能是明月凤打字打得多,她文笔思路清晰,能够根据修勤武的语言特点组织材料,尤其是讲话稿,可以让修勤武讲出自己的风格。看得出,修勤武极其欣赏她,但他从不对外人说。在外人面前,修勤武对她跟对待齐志恒一样,不批评就算烧高香了。
齐志恒一直以为,明月凤当上团委书记,他齐志恒起到了举足轻重的作用。他从来未考虑过修勤武跟明月凤之间存在暧昧关系。后来一个偶然机会,他才发现,修勤武与明月凤之间的暧昧关系,早就存在了,他只是蒙在鼓里。
那是修勤武就任副市长后,一个全国性的行业会议在东城举行,由国家轻工业部主办,东城市政府承办。作为对口局,齐志恒承担了会议具体的调度工作。修勤武作为分管副市长全程参加了这次会议。
修勤武的讲话稿,原本是由齐志恒安排副局长起草的,由齐志恒最终审定。会议开幕的头天晚上,明月凤突然出现在会议举办地——皇朝大酒店的走廊里。齐志恒只是远遠地看到了她的背影。她的装束异于平日,风衣的领子是竖起的,步伐匆匆,显然是不想让熟人看见。作为曾经的同事,自然逃不过齐志恒的眼睛。这时的明月凤,已经调到团市委工作了,此会与她没半毛钱的关系。即便如此,齐志恒也没把她和修勤武联系起来。第二天的会议上,修勤武的发言,与原稿出入较大,齐志恒才猛然醒悟,昨晚,修勤武住在酒店,一定是偷偷把明月凤调来了。
仅仅是怀疑。齐志恒并不带有窥探的心理,甚至觉得挺好笑,笑修勤武实在不必这样偷偷摸摸的,给他齐志恒打个电话,表示对发言稿不满意,让他通知明月凤过来帮助改改发言稿,完全属于正常的事情。
不久,明月凤调到了政府办,做行政副主任。一天,修勤武亲自给齐志恒打电话,要齐志恒陪他去北戴河出席一个会议。会议与齐志恒所在局的业务既有关也无关。当他知道另一个同行人是明月凤时,忽然明白了,这是修勤武刻意带明月凤,让他当“避嫌牌”。途中,修勤武第一次对齐志恒坦言,说,明月凤是他这一生最懂他的人。齐志恒是个明白人,没有让修勤武继续说,仅仅说了两个字,明白。只是,他的内心想到了康姨,想到了修正果,隐隐觉得似乎有些对不住他们。
那么,修勤武写回忆录,是如何体现这一段私情的?
未提一句。倒是把自己的老伴儿,提升到风雨同舟的境界。字里行间,透露出对老伴儿的爱情之坚贞。其中写道:
我一生有两种爱,一种是对革命事业,一种是对自己的亲人。革命事业占据了我大部分的爱,但对自己的亲人,尤其对我的老伴儿——康淑霞,她对我付出的是无微不至的关爱,我奉献的是忠贞不渝的情感……
齐志恒懵圈了,想笑却笑不出来。仔细想,作为修勤武这样的领导,写回忆录不写隐私也是情有可原的。傻子都不会把那些情感隐私公之于众。齐志恒对人和人生,忽然产生一种奇妙的感觉,进而又联想到了高秋丽。
七年修炼期就要到了,也就是说,他马上就要了却和高秋丽见面的心愿了。高秋丽虽然和他没情感上的交集,意外的车祸已然把他和她连到了一起。那么,他们之间,应该是有缘分的。他想和她谈谈缘分问题。以他对高秋丽的了解,假如生前他们俩有过更多的交往,他百分之百能看上她的。所以,他要和她谈谈,可能的话,不妨谈谈感情。又一想,不成,妻子沙丽君百年之后怎么办?儿子要是把妻子和自己合葬怎么办?
齐志恒最终决定,他跟高秋丽不谈感情,只表达忏悔,尽可能帮助她照顾她就行了。死前没绯闻,死后即便有了不实的绯闻,天地知道我们的清白就可以了。又进一步想,期满后,他还要去看看沙丽君,七年了,她应该又寻到新的归宿了吧。那么这个男人是谁?能是那个学生家长吗?假如沙丽君再婚,死后是不是应该跟现任丈夫合葬?要是这样的话,他和高秋丽交往似乎说得过去。依据他的判断,四十刚出头的韩熙不可能不再婚。
齐志恒叹了一口气。
夏教授问,叹什么气?
齐志恒不语。
夏教授说,我知道,修炼期满了,要见亲人了,要回到世上走一遭,心思多了。
齐志恒点点头。他不想把心思说给夏教授听。
第二天,齐志恒无所事事,又捧起那本回忆录,继续翻读。
根据市政府要求,局里决定淘汰第二食品厂旧的生产线,引进国外自动化流水线,打造国内最先进的食品生产企业。为此,我们从国外十多家生产食品设备的企业中挑选,最后,定在了日本。对方邀请我带领相关人员去考察。到了日本之后,我首先发现,要卖给我们的设备尽管是没使用过的设备,但不是最先进的。我当场拒绝接受。我们决定离开日本时,日方承认了错误,签署了新设备购买协议,避免了国家和我们企业遭受经济和政治上的损失。
不对呀!齐志恒皱起了眉头。
当时,齐志恒是考察团的成员。他上大学期间,修过日语。他是通过查阅日语资料以他的行业专业知识首先发现问题的。为了谨慎起见,他偷偷把这个问题告诉了修勤武。修勤武似乎不太信,说机器是全新的,怕他说错了,影响两国的友好关系。修勤武还说,这条生产线可比我们的先进多了。齐志恒说,机器新不代表最先进,与我们来之前他们所提供的资料有出入,即便是我们进口这条生产线,价格上必须砍。修勤武犹豫,让他观察观察再说。齐志恒不想等,怕错过机会无法挽回,就私下与日方代表交涉,明确表明这不是他们预先敲定的设备。日方代表神情略有紧张,突然用夸张的表情说,是他们理解错了,是个失误,鞠躬表示道歉。并在公开场合正式向中方团长修勤武道歉,一切似乎是那么地真诚。
事后,修勤武对齐志恒又是恨又是爱。恨他擅自与日方交涉,没把他放在眼里,爱的是没有给工作留下隐患。那么,修勤武如此回忆,是他忘记了当时的情景还是……齐志恒想,大概是虚荣心吧。我已作古,他作为当时的团长,从完成任务的大格局出发,他这样说未尝不可。齐志恒借此想到,许多历史,大概因为个人的记忆问题,或其他什么原因,也会走样的。好在,这不是正史。
不过,当齐志恒读到下面一节,突然激动起来了。
在我任市长期间,政府根据群众意愿,准备修建一座东城标志性的雕塑和广场。雕塑是由省美院教授设计的,充分突出了美丽山城的特色。但雕塑应该放在哪个位置,众说纷纭。由于我没能顶住压力,最后把地点确定在东城北面的迎宾路起点。后来证明,这个选择没有经过慎重考虑,没有考虑未来城市的发展,建后短短两年,就被拆除了。假如我当初考虑到这个因素,坚持原则,完全有能力推翻那个方案,也不至于造成不必要的浪费。
齐志恒彻底晕了。他确定修勤武不是糊涂或忘记了,而完全是有意为之。这件事的真相是,在齐志恒和规划处极力反对的情况下,修勤武武断地决定,把雕塑放在了东端迎宾路的起点。完全是他个性和权威的体现。那是个上亿元的项目呀!
齐志恒合上回忆录,不敢再往下读了。他怕读出更多的“错误”。
齐志恒算了一下时间,离他修炼“超然功力”圆满還差三个小时,也就是说,再有三个小时,零点以后,他就可以领取“阴阳两界出入牌”了,然而,他却没一点点的兴奋感。
夏教授觉出他的异常,便问,快出去了,快要见到亲人了,怎么不高兴?
齐志恒情绪低落,把修勤武回忆录中的不实之处说了出来。
夏教授哈哈大笑,说,这一点都不新鲜,你就不要忧国忧民了,把高秋丽弄到身边来陪着你,是最大的幸福。我给你算了,你媳妇沙丽君以后去世了,是不可能和你埋在一起的。
齐志恒一直以为自己是一个相对真诚的人,也一直认为修勤武在为官上是自己的榜样。尽管因形势发展和所处时代不同,自己没能像修勤武那样廉洁奉公,但自己所做的一切,都不算出格,也就是说,自己还算是个有良知有底线的领导干部。但修勤武回忆录的“失真”,他却不能理解,甚至对修勤武的人品产生了怀疑。他多么希望这些“失真”,是修勤武因年岁已高脑子糊涂而导致的。他不想破坏修勤武在他心目中的形象。
夜不能寐。齐志恒突然决定,出去后的第一件事,是劝说修勤武,不要将这本《经历沧桑——修勤武回忆录》发放出去。希望他能够尊重历史,重新修改。
终于到了零点。
钟声响过,齐志恒领取了“阴阳两界出入牌”,化作青烟飞出坟墓。
这是齐志恒第一次离开西山公墓。黑的夜,在他眼前是明亮的,犹如白昼。依据西山公墓阴界协会要求,他目前只能在夜里出行。假如需要白天出行,须办理特需出入通行证,一次出行,不得超过七十分钟,并要承担可能出现的风险,比如,被烈日暴晒,阴魂变异,难以保证魂体完整回归墓地。或出现其他意外,无法回到墓地,成为无归宿的野鬼。
齐志恒原本是想直奔修勤武的家,用充分的时间,说服修勤武,收回那本回忆录。他知道,修勤武很倔,不会轻易销毁已经印完的书。却不知何因,竟鬼使神差飞回了自己的家。
沙丽君独自一人侧卧在床上,似睡非睡。房间和床上,并无齐志恒想象中的男人。齐志恒第一个感觉是心酸。再细细瞅瞅沙丽君的脸,憔悴,苍老。才七年,才刚刚过五十岁呀。她为什么不换个活法呢?
按理,沙丽君不入睡,他们之间是无法对话的。可齐志恒忍不住,问,丽君,还好吗?
沙丽君竟然回答了。不好!
齐志恒一怔,难道她已经睡了,可她明明半睁着眼睛呀。由此判断,此刻,她的意识处于半睡半醒状态。同时证明,她的脑神经应该是紊乱的。她已经进入更年期了吧?
还恨我?齐志恒小声问,再次试探她的状态。
恨!沙丽君果断回答。
齐志恒无语。就换了个话题,儿子可好?
沙丽君茫然道,他大学毕业了,想留在北京,不想回到我身边。不回来就不回来吧,只要有出息,也算给他爸爸一个交代。
齐志恒立刻捂住胸口,想哭。可他无泪。他还想说点什么,却发现沙丽君闭上眼睛,嘴角似乎露出微笑。
齐志恒伸出手,想抚摸一下沙丽君的皮肤,沙丽君一翻身,挥了一下手。你走吧,别烦我。
齐志恒收回手,黯然离开了家。
齐志恒轻车熟路飘移到修勤武的家,却发现修勤武的房子换了主人。这让他深感意外。魅影无法与生前不熟悉的人交流,所以,面对陌生的新主人,他只好默默告退。他不得不动用修炼的“功力”,嗅着修勤武残留的气息,又一路漂移到了月季公园北侧。
这里,原本是一大片起起伏伏的绿色园林,此刻却被无数的灯光所覆盖和取代。仔细观察发现,这里竟然建成了别墅区。别墅区的拱门上写了六个大字:月季别墅家园。
我们东城人都清楚,月季公园以及四周,青山绿水,风景宜人,是东城最佳的风水宝地。齐志恒在世时,多个开发商通过各种门路找到他,要征用一部分建别墅,都被他拒绝了。作为分管城市建设的副市长,无论面对开发商,还是在市长办公会上,他据理力争,一直坚守自己的原则,他认为,在这里建别墅,破坏了城区内的唯一一块大面积绿地,相当于破坏了城市的肺,一个人的肺坏掉了,还能正常呼吸吗?那么,仅仅七年,到底发生了什么?当时虽然已经退休,偶尔也“参政议政”的修勤武,是他的绝对支持者,如今他怎么会住到了这里?
齐志恒循着修勤武的气息,找到了修勤武的新家。站在门前,他还是狐疑重重。当他飘进屋子,看到了墙上悬挂着修勤武和老伴儿的合影,他才正式确认,这是修勤武的新家。
不过,齐志恒并没来得及继续思考别墅为什么建了,修勤武为什么也住进了别墅,而被一种无人的空静摄住了。他楼上楼下转了一圈,却看不到一个人影。尽管灯是亮的,甚至弥漫着修家人的气味。以他的判断,在他来之前,这里出了大事,关乎人的生与死。
齐志恒继续启动“功力”,快速追寻修勤武的气息,在空中飘移,最终,停止在东城最好的一家医院。在走廊里,他看到了许许多多的人,包括东城市的领导们,修勤武的老伴儿康姨,还有那个在他坟前烧书的小伙子。
齐志恒站在走廊的尽头,静静地观察。很快就确认了一个令他十分揪心的事实,修勤武同志,因突发心肌梗塞,经医院全力抢救,医治无效,几分钟前刚去世。
齐志恒傻了。但他无泪。按照阴间规矩,在修勤武的遗体尚未火化前,他与他不能接触。假如修勤武活着,他可以以依托梦的方式与他交流。现在,修勤武的灵魂正在升天途中,他无法打扰他。
于是,齐志恒返回到了西山公墓。
夏教授见齐志恒闷闷不乐,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就问,媳妇又结婚了?
齐志恒没吱声。
夏教授开导说,想开一点吧,她再婚,也是人之常情。齐志恒没接夏教授的话,沮丧地说,修勤武去世了。
夏教授说,八十多岁的人了,去世也正常呀。
齐志恒长叹一口气,说,那本回忆录改不了了。
宫大夫凑过来说,那也不一定,那本书还没送出去的话,可以收回嘛,可以做做他家人的工作。
齐志恒立刻来了精神,连声说,对,对,他儿子修正果当初就反对他老爸写回忆录。
这时,齐志恒才恍惚意识到,他在医院里并没看到修正果,说明修正果还在深圳。但他相信,三天后的遗体告别仪式,修正果一定会赶回来。
齐志恒决定三天后参加修勤武的遗体告别仪式。
遗体告别仪式和火化都在白天。齐志恒要想白天出行,必须提出申请,领取白昼特别通行证。并且要储存足够能量,不然,极有可能在阳光下耗尽七年修得的功力,难以返回墓地,成为孤魂野鬼。于是,他提出申请的同时,静心待在墓里接地气。
由于“白昼通行证”审批严格和程序繁杂,第三天遗体告别仪式开始了,他才拿到批件,便匆忙飘至殡仪馆的告别大厅。他意外地发现,每位参加遗体告别仪式的人,手里都拿着修勤武那本《经历沧桑——修勤武回忆录》。主持人正在致悼词:……修勤武同志的回忆录,为我们留下了一份珍贵的东城历史资料,已经正式被市档案馆收藏……
齐志恒彻底绝望了。他默默地看了一眼躺在透明罩子里的修勤武,一时五味杂陈,难以言表。他终于明白了,人世间的事情,以他的功力,是管不了的。
身心疲惫的齐志恒,沮丧地提前返回西山公墓,进了墓门,惊奇地发现,会客厅里坐个女人,再仔细看,竟然是高秋丽。他措手不及,一时语塞。
高秋丽站立起来,似乎也有些激动,嘴动了动,却没发出声。
齐志恒走近高秋丽,鞠一躬,叫了一声,秋丽……
叫了声秋丽,齐志恒觉得既别扭又暧昧。活着时,他叫高秋丽叫高区长,高秋丽叫他齐市长。他刚想重新叫声高区长,高秋丽讷讷道,齐市长,我……来……我对不起你。
齐志恒一怔,大声说,你这说哪的话呀!是我对不起你。七年来,我苦苦修炼,就为了能当面跟你说声对不起。我憋了七年了,我一直在默默赎罪,是我害死了你,斩断了你的大好前程。
高秋麗摇摇头说,不是的,世人都以为你我之间有隐情,你呢,也一直以为是你连累了我,害了我,其实,我心里清楚,是我害了你。
齐志恒摸不着头脑,就说,哪里哪里,是我害了你。
高秋丽抬头看了一眼齐志恒,说,这些年,我无时无刻不在愧悔,假如我当初不是痴迷仕途,不做非分之想,那么……可惜……高秋丽低下头,一时竟哽咽了。
齐志恒不解,眨了眨眼。
高秋丽擦了擦眼角,猛地再次抬起头,像似下了决心,不给自己犹豫和反悔的余地,说,我要坦白地告诉你,咱俩当初在省城的‘偶遇,实际上我是有预谋的。
预谋?什么预谋?齐志恒一惊。
高秋丽摊开双手说,那时我们俩接触很少,你应该明白,一个高新区的副区长,不是我奋斗的目标,我在赌你,赌你能当上未来的市长……
齐志恒继续不解,那与车祸有什么关系……
高秋丽说,你可能忘了,你当时开车的注意力太集中了,我的身体倾斜你那边,你根本就没特别注意我,我特意甩了一下头发,想引起你的注意,期待你能腾出一只手……
齐志恒恍然记起,车祸发生前,高秋丽的长发的的确确扫在他的脸上,痒痒的,弥漫着若有若无的香气,他的视线,自然落在了高秋丽的脸上,他完全不知这是高秋丽有意为之——就那么一瞬间,他发现了挡风玻璃前的那辆车突然贴近……
齐志恒摇摇头,突然仰天大笑,之后便是沉默不语。
高秋丽凝视他,喃喃说,我修炼七年,就是为了跟你说,对不起。
小说写到这儿,我不知再如何写下去了,鬼魂故事真不是那么好编的,就到此为止吧。
这时我发现,“故事”两字仍然留在题目的位置上,思索半天,也未能寻个正式的可心的小说名字,有那么一瞬间,我甚至想,就用“故事”二字作题目吧。但我深知,这是小说家的大忌,用不得。无奈,我提上两瓶酒,登门拜访一位曾经评论过我小说的评论家,让他帮我出出主意。他是酒仙,看酒的面子,耐着性子通阅了这篇小说,之后用疑惑的目光瞄我,边摇头边说,老宋呀,咋搞的,写得杂乱无章,颠三倒四,牛鬼蛇神都出来了,这也不是你的风格呀,也太不靠谱了吧。
我顿时心灰意冷,无言以对。这位评论家瞄瞄我,又瞄了瞄那两瓶酒,长叹一口气,勉强起了个题目,说,就叫《不靠谱》算了。
否。我在心里当即否掉。这也太直接,太没味道了。靠,既然已经不靠谱了,那就把不靠谱进行到底。
回家途中,灵机一动,脑子里蹦出个题目——“新人鬼情未了”。
到了家,打开电脑,急忙抹去“故事”二字,敲上“新人鬼情未了”。忽然又想起,这好像是一部电影的名字。用不得!用不得!删除的时候,无意中仅仅删去了前四个字,留下了“未了”。再细看,那个“未”字原本就打错了,是“末”,剩下了“末了”两个字。
末了就《末了》!再加上一个末了,《末了,末了》。这世上不靠谱的事情多了,我偶尔一次不靠谱,想必能够得到读者的谅解。在此,我郑重承若,读者读后若不满意这个题目,可同时起个好题目,所得稿费一人一半。
哈哈,这话,是否靠谱?
真就不靠谱了。稿子发出前,我修改了题目,叫作《有些事我们地下说吧》。
【责任编辑朱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