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亚
明许次纾嗜茶,闲来饮茶,吟诗诵词,自得其乐,而成《茶疏》。我也饮茶,也读诗,只因才疏学浅,草草作得“三疏”。
近来爱读帖。
张心斋《幽梦影》里有语:“楷书须如文人,草书须如名将,行书如羊叔子缓带轻裘,正是佳处。”读此句,初颇认同,略思量,似乎又不尽然。
若说欧阳询、褚遂良楷书为文人断然不错,赵孟烦小楷何尝不如羊叔子?读子昂《汲黯传》就如见魏晋士子,雍容秀逸,又简静平和,提按使转,方圆兼施,皆有轻裘缓带之风。他的《洛神赋》则妍丽洒脱,婉若游龙,真真将曹子建的洛神风姿卓然地捧出,顾盼间皆有情。
草书看怀素,俨然可见阔大的僧袍为风灌入,流畅清隽得具了仙气,唯力道不输。何来名将模样?米芾信笔而来的洒然,直是不衫不履,可达烟云掩映之境,倒有魏晋遗风。王铎草书算得名将,沉郁遒劲,如沙场秋点兵。
有朋友喜欢王铎,将我也拐带得喜欢了。王铎书法奇崛而疏阔,有烈火烹油般的热闹,偏又深藏了许多寂寞。近来读他尺牍,又是一番气象。且拣两句来:“宿邯郸恰似卢生骑驴,人枕空中光景。斜魄照户,疑足下摇佩苒苒而来。”全不是贰臣和书法的王铎,是文弱书生,清浅数字,摇曳多情。便即是寥寥数字,用典,道梦,说理,描景,怀人,皆全了。《邯郸记》卢生枕中一梦一世跌宕,醒来一看黄粱米尚未熟。王铎恐是借卢生道出自身际遇吧?
王铎终究未勘破,字虽好,不如读老苏尺牍书帖自在。譬如《新岁展庆帖》《人来得书帖》,又譬如《啜茶帖》。
《啜茶帖》是老苏写给杜道源一封短笺,邀道源前来饮茶,顺便有事相商。如下:
道源无事,只今可能枉顾啜茶否?有少事须至面白。孟坚必已好安也。轼上恕草草
全帖字卅二,通音问,约啜茶,谈起居,着笔看似漫不经心,实则气脉贯通,布白错落。用墨虽腴润,筋骨却在,字又隽秀又爽利,有着基于法度之上的自在。
黄山谷曾说:“东坡书早年姿媚,中年圆劲而有韵,晚年沉着痛快。”老苏这会儿在黄州,恰中年,正是“圆劲有韵”。此时的老苏,因“乌台诗案”获罪贬至黄州,如他《寒食帖》中所写“泥污燕支雪”。好好的海棠花,一场风雨后跌在泥淖里沦为“胭脂雪”,也是唏嘘。风雨和泥淖是困局,亦是玉成,若非如此,老苏书法怕还存于早年姿媚中。字如此,修为亦然。如茶须经滚水,老苏也是在渥烫的水里走了一遭方得转化,到此时渐渐一任自然,无碍无滞。
还是说回书帖。苏氏一门与杜氏三代交好,苏轼更与道源、孟坚父子交游甚密。杜道源名杜沂,其子孟坚名杜传。苏轼在黄州期间,杜传也任职黄州,《啜茶帖》便写于此时。
老苏啜茶必邀友,不是他受不得寂寞非得招人作陪。他曾说:“盖饮非其人,茶有语;闭门独啜,心有愧。”佳茗虽不能言,却有语。譬如你守着茶炉,新火红活,渐次见了鱼目,看到连珠,又听涌泉汩汩,波涛骀荡。茶汤始得,一入口喉霎时滋味由舌头回,再一品咂,又是一番言语。正因好茶有语,若是一人闭门独饮,老苏便觉得无比愧疚,须招了知己好友同啜,方不负佳茗。
这一日,老苏想饮茶了,或日,老苏想道源了,便展纸书一笺:道源啊,你今天该无事吧?能否屈尊来看望我一下呢?我们可以一同喝喝茶,顺便我还有一点点小事需要当面跟你聊聊。孟坚日前微恙,此刻想必已经安好,就替我问候吧。
这便是苏轼。语与字皆缓带轻裘,有间有暇,可见形容、情态、意趣,是一位闲逸淡泊的君子,而又如此生动。字的生动可见,语的生动在“枉顾”,在“啜茶”,在“面白”。于是乎,道源施施然来,东坡道源啜茶之乐,涣涣然。
道源之乐必如春水之盛,便是执此一帖也足堪啜茶几盏了。说到这里,可讲一笑话。
老苏友人中有个名叫韩宗儒的,最是贪吃。他隔三岔五给老苏写信,收到回信后,便拿书帖换羊肉吃。黄鲁直取笑说,王羲之以字换鹅,叫“换鹅书”,苏子书帖可名“换羊书”了。一日,韩宗儒大约馋得不行了,连写几封信给老苏,还专门派人催问回帖。老苏哈哈一笑,说:“本官今日断屠!”
总是这韩宗儒光顾了自己的馋,而未了解老苏的馋,须知老苏也是天下一老饕。不如后来的梁鼎芬聪明,他为讨友人杨守敬书帖,在家中炖了羊头,书一短笺:“炖羊头已烂,不携小真书手卷来,不得吃也。”
皆是承平文宴,铺陈风流。
相较而言,张岱约茶的书帖就显得矫情多了。张岱《与胡季望》尺牍篇末邀胡季望啜茶:“异日缺月疏桐,竹炉汤沸,弟且携家制雪芽,与兄茗战,并驱中原,未知鹿死誰手也。临楮一笑。”虽也是卅余字,与《啜茶帖》比,看似文采更盛,终究少了许多爽利与自在。《啜茶帖》未写啜茶之欢而宾主皆欢,未展一笑而尽显笑意。宗子书法不如老苏,文章也不如,少了疏朗与留白。唯一样嗜茶。
书家颜真卿也嗜茶,便发起了一场湖州才子月夜啜茶会,参加茶会的分别为颜真卿、陆士修、张荐、李萼、崔万、僧皎然。才子、知交、清风、明月、佳茗、素瓷,不消多想,这夜必然宾主尽得清欢。于是,就有了这首六人联句的《五言月夜啜茶》。
泛花邀坐客,代饮引情言(士修)。
醒酒宜华席,留僧想独园(荐),
不须攀月桂,何假树庭萱(萼)。
御史秋风劲,尚书北斗尊(崔万)。
流华净肌骨,疏瀹涤心原(真卿)。
不似春醪醉,何辞绿菽繁(昼)。
素瓷传静夜,芳气满闲轩(士修)。
这是一场无须事先张扬却必将流芳百世的啜茶会。
颜真卿,时任吏部尚书,是后世人人皆晓的大书法家,颜体楷书便是颜真卿所创。其他几人,陆士修时任嘉兴县尉;张荐是吏官修撰;李萼,庐州刺史;崔万,即崔石,湖州刺史;昼是皎然的名字,他俗姓谢,是“山水诗鼻祖”谢灵运的十世孙,也是中唐时著名的诗僧。
六位大才子,有京官,有地方官吏,有书法家,有诗人,又甚相契。我们几可得见,中唐时某个静谧秋夜,月华皎皎,庭前桂下,置一茶席,有六文士席地而坐。茶铛旋煮,素瓷静递,六人时而沉思啜茶,时而吟哦联句,月光如水,茶气似烟,诗意杂糅其间,有清风忽至,且从容,且怡悦,且骀荡。
联句由士修始,又由士修终。“泛花邀坐客,代饮引情言”,直入正题,茶泛起乳花浮沫,客团团而坐,我们便以茶代酒叙叙友情聊聊闲话。“泛花”即“浮沫”,唐人将茶研末烹煮,倒入杯中时便泛起沫饽,茶圣陆羽谓之“汤之华”。华薄为“沫”,厚名“饽”,细且轻盈的叫“花”,枣花飘飘然于池上。
张荐次句语承士修,醒酒须茶,留僧须寺院。“华席”便是茶席,“独园”是佛家“给孤独园”的略称,泛指寺庙。“留僧想独园”有调侃诗僧皎然之意,足可见他与皎然亲近。
李萼接着以“不须攀月桂,何假树庭萱”,写好友间啜茶联句的逸兴,全无须借助月华清辉、萱草忘忧。崔万则大大奉承了一把颜真卿,评价他任御史时如“秋风劲”,做尚书时比“北斗尊”。本地父母官如此敬重自己,颜真卿该如何接呢?他并不承崔万诗意,而又转至啜茶,以一句“流华净肌骨,疏瀹涤心原”,道出茶中深意,啜茶以净肌骨、涤心原。“流华”“疏瀹”都指代茶。
全诗里,我最爱皎然两句,“不似春醪醉,何辞绿菽繁”,可算得一缕春风,将前面的正经端庄或强作风雅拂开了一道缝隙,于是,风便灌入,疏朗又清爽。士修末了的收束也自然而来。
月朗风清、器洁茶香、联句成章、宾主偕欢,这一场关于茶的雅集可谓完满了。我只是更爱颜真卿书帖,真、行、草都爱,《麻姑仙坛记》《与澄师帖》《广平帖》……颜真卿书帖比他诗好许多,干脆爽利,譬如《鹿脯帖》:“病妻服药,要少鹿肉,干脯有新好者,望惠少许。”一帖直入正题,讨鹿脯,堪比老苏“断屠”,多好。
陈老莲有《停琴啜茗图》,宾主二人,蕉叶铺地,山石兀兀,旁有瓶花茶炉,炉中炭火正炽,有琴收入囊中。琴弦歇,茶正熟,两人持盏啜饮,耳边琴声犹在。
古人又说,茶有境。宜精舍,宜云林,宜永昼清娱,宜寒宵兀坐,宜松月下,宜花鸟间,宜清流白云,宜绿藓苍苔,宜素手汲泉,宜红妆扫雪,宜船头吹火,宜竹里飘烟。
如此一比,现代人自然都是俗人。无精舍、无丝竹、无清供、无佳客、无文僮,乃至无闲暇,于忙冗间抬头,由杂陈案头端出茶缸,牛饮作罢。
得闲方能饮茶。食罢一觉睡,起来两瓯茶。这是白乐天的句子,题名《食后》。
食罢一觉睡,起来两瓯茶。
举头看日影,已复西南斜。
乐人惜日促,忧人厌年赊。
无忧无乐者,长短任天涯。
白先生食也酣饫,睡也舒坦,饮亦畅适,都因了一个“闲”。闲如空中一停云,聚散因雨,来去由风,自在了便在半空里晃荡来晃荡去。那日,乐天就是这天上自在的云了。
这日天光好,白先生乐天燕居无事,就只剩了食睡饮。吃的什么?如何睡的?又饮了两瓯什么茶?他都懒得交代。《论语》里写过孔子的闲:“子之燕居,申申如也,夭夭如也。”干脆只说如何如何舒服,连干了啥也不说,都让你想去。这方是“闲”的状态。吃完了就睡,睡起来喝两碗茶醒醒神。抬头看看日头,哦,已经渐渐西斜。一日又休。
白乐天曾言,“从前日月属官家”“自此光阴为已有”。这会儿光阴归己了,终于可以大把“挥霍”,便怎么自在怎么来。
《食后》里未写如何混天光,乐天有一首《营闲事》倒将他的日常“闲”一一交代了。
“自笑营闲事,从朝到日斜。浇畦引泉脉,扫径避兰芽。暖变墙衣色,晴催木笔花。桃根知酒渴,晚送一瓯茶。”都做些啥呢?他自己说了,一天到晚只干闲事。浇浇菜园子、扫扫小院子,看兰芽又长了一寸,墙上藤蔓复又绿了,暖阳催得木笔花也绽开了粉腻红轻模样。天光暗时,再自在喝几盅。待月移花影,小妾桃根知情知性知我酒渴,特送了一瓯茶来与我解酒。此时,月有十分好,人无一点愁。睡吧?睡吧。
由此,我们可以窥得《食后》里白乐天营的“闲事”了。
彼时,洛阳履道里第。宅院十亩,园子五亩。有小池、修竹,厅堂、庭院。池上有桥有舟,庭下有书有酒有茶,有弦歌,有鹤舞,仆人洗酒米,主人邀佳客。这酿酒之法是颍川陈孝山给的,好友崔晦叔则赠一尾清韵上佳之琴。欲雪的傍晚,新酒酿得,便书一小笺差人送与刘十九,问一句“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天气晴好日,便看看鹤舞,听听竹下风,隔竹茶臼敲响时,就可饮茶了。
若雨,便檐下听雨,窗前焚香,再抚一曲太古音,自弄还自罢,亦不要人听。
樂天的琴自是太古之音,不是什么“吴声”“蜀声”“岭南派”,如今的流派你瞧不上我,我斜厄了眼瞅你,浑如一个古琴的江湖。须知古琴本是远离江湖的,是隐者闲者之音。抚之久矣,闲心渐生,纷争散尽。乐天琴音当如何呢?当似嵇康,也弹琴也锻铁,也竹林啸聚,也酒肉穿肠。
若倦了呢?食罢一觉睡,起来两瓯茶。都是闲。
白乐天善写闲情,也擅写闲理。“乐人惜日促,忧人厌年赊。无忧无乐者,长短任天涯。”这两联简直就是大白话,无非说,人在快乐的时候总觉得时光短促,忧烦之人则认为日子难挨,度日如年。只有无忧又无乐的通脱之士,并不在意时间快慢长短,日日素常过着。手边有书卷,脚侧置熏笼,想出门就曳杖而行,甚思酒时便备了肴馔招酒以待,风月有人共赏,诗篇邀友同吟,院子里牡丹开了,天晚日夕鸡归埘了,月圆了月缺了,茶凉了酒残了再续上罢。一日复一日,无非“举头看日影,已复西南斜”。何用在意辰光?
有何不可?依旧一枚闲底我。
此时可以用朱敦儒这句来接,将这“闲”续下去了。两瓯茶缓缓续来,自唐到了宋。
朱敦儒是好玩的人呵。历来几人能狷狂道一句“我是清都山水郎,天教懒慢带疏狂”?怕只有太白、三变与希真。乐天生就一副看世事的眼,终究到老了才得“光阴为已有”,自少了疏与狂,剩了闲散。相较而言,朱敦儒行事大约多凭性情。年轻时数度被举荐而拒不到任,为梅花醉不归,为佳人赋新词,几曾着眼看侯王?中原乱,簪缨散,他下了纸帐,曳上青毡,一任霜寒。老了老了,犹做着江湖倦客,旗亭问酒,萧寺寻茶,看天影做闲云。
你若问他,他一个转身回你一句:“有何不可?”所以,这是一首任性的《减字木兰花》。
有何不可。依旧一枚闲底我。饭饱茶香。瞌睡之时便上床。
百般经过。且喜青鞋蹋不破。小院低窗。桃李花开春昼长。
《减字木兰花》为双调,即一曲两叠,加之两叠的一三句均减了三字,又平仄韵互换,吟唱起来似良人一应一和。如李清照那首“卖花担上”。朱敦儒自然没有面对良人,他观照自己。这首词意跟白居易《食后》几乎一致。闲来无事干嘛呢?吃饭喝茶睡大觉,出门逛逛看风景,回来窗下赏春花。白居易还计较一回时间短长,朱敦儒干脆连时间都不在意了。因此,朱先生和白先生的区别在于,朱先生本就是“卧龙岗散淡之人”。
唯其散淡,方能闲得理直气壮。“有何不可。依旧一枚闲底我。”大有我就是“天下第一等闲人”的快意和“谁能奈我何”的恣意,相当于“我就是我,是世间不一样的烟火”。“一枚闲底我”与如今的“一枚女汉子”的“一枚”是一个意思,数词加量词。
大约世间的闲都类似吧,无非吃饭睡觉饮茶,看花听琴赏景。白乐天营过的闲事,朱敦儒也营,李清照也营,苏东坡也营,你我若闲亦可营。营不来的是这份大自在。
历来有大自在的人也不多。大自在是庄周的逍遥游,曾点的咏而归,是苏轼的东坡种稻汲江煎茶,王子猷的雪夜访戴造门不入,是袁中郎头戴青笠,手捉牛尾,永作逍遥缠外人……无论得意失意,皆能在山川地理间行走。
袁中郎有位好友,号石篑,亦是大自在人。他与中郎夜读徐文长《阙编》诗,在灯影下一壁读一壁击节叫好,叫好毕又再读,又叫好,生生把童仆都吵醒了。又是这位石篑,与中郎游天目山,留宿僧房,夜枕一溪涧泉,以为天雨,愁不能寐。次日一早,僧人端上茶粥叫他起床,石篑赖在床上要作“卧游”。一听原来风日甚美,大笑,喝了几碗茶粥便游山去也。都是好玩有趣之人。
如他们,得大自在,江上清风,山间明月,饭饱茶香,都一一领了去。
今日,我午睡醒来,手撑着头桌前坐着,又抬眼看看日影,人犹混沌。便泡些绿茶涤昏,“拉”了乐天、希真、东坡们对面坐着,东坡书困点新茶,希真筇杖自寻茶,乐天或饮茶一盏,或吟诗一章。
嗯,醒了。
南方少落雪,偶有一年落也稀薄一层,总圆不了踏雪寻梅扫雪烹茶的念想。有人该笑了,雅事做到如今,怕也俗套了。细想想,设若某个傍晚真落一场雪,天地皆白,莹莹映着夜,中天里都映出青碧的澄莹。这样的夜不踏雪不寻梅,不饮酒不烹茶,还能做甚?
小时候倒常见落雪,泱泱汤汤地落棉花雪。到夜里雪住了,外祖母家青砖老屋飞上半空的檐角,一半顶着白纱,一半映着雪色,层次分明,比天空深湛,比树影轻薄。檐下一两尺长的冰凌与雪呼应着,如结伴走的姊妹花,她晶莹,她雪白,她一回首,她便微笑。再出门踏一回雪,“咔嚓——咔嚓——”,听听声也好啊。脚踏上去,厚厚的雪地上立时凹陷出一个鞋印,依旧是原先的白,只由平面成了立体。唯她是那无瑕仙子,你下脚时竟有些犹疑,生怕亵渎了。外祖母会让我们拿海碗去舀几碗干净的雪来,用锡壶煮胡椒茶或枫叶茶。雪天畏冷,最宜胡椒茶,微咸又辣,粗瓷杯几杯灌下去,又可以到雪地里去蹿几个来回了。枫叶茶则是外祖母春天采的,揉搓晒干了,可以喝大半年,次年春天再又采。
我不爱喝枫叶茶,却爱采枫叶。外祖母村后水井上方便有一棵斜笼着水井的枫树,仿佛是与井一齐生长一般。日光由叶隙里漏在水面上,水上也有了片片枫叶影,偶也落一两片叶,便叶与影叠合了,宛如镜子外和镜子里的两个一齐耍了一回。开春的枫叶嫩,青里带着嫩红,轻轻一掐就得了。外祖母不让我们多采,大约要给井多留出些枫影来。枫叶茶凉凉甜甜的,入口倒好,我只嫌它一股子枫树味儿,春夏喝时犹盛,到了冬天再喝,味是平和了些,又多了些迂夫子气。我自小擅辨味,倒没辨出雪水和井水煮胡椒茶和枫叶茶的味来,光顾玩雪了。
如今雪不落了,空留了念想。
年前倒稀稀拉拉落了些,菲薄,没等人们的“狂喜”劲上来,已经融了。朋友有心,寻干净角落刮了少许雪,说烹茶,唤了我去。
茶是好茶,老班章单株古树,平素吃时便香气清锐汤色清透,入口霸气,是山间野蛮生长的刚烈,饮后足可回味三日。这日,她将雪化了水沉淀了,便煮水泡茶。香气依旧,汤色相较平日似乎略明亮些,入口确乎比素常轻浮了些,多了一分鲜爽,霸气却也减了一分。再换黑茶,轻浮更明顯,茶味亦寡了。
朋友有些失望,我倒坦然,雪水轻浮是自然的,寡大约也是自然的,无根之水少了土地里生出的甘甜,怎么不寡?偏历来文人爱扫雪烹茶,大约更多取其清约雅致。
读过《红楼梦》的人们约莫都记得妙玉请吃茶,以存了五年的雪水招待宝黛们。黛玉问是否“旧年蠲的雨水”,被妙玉讽为:“你这么个人,竟是大俗人,连水也尝不出来。”无怪乎妙玉恼,这水是她五年前收的梅花上的雪,共得了一鬼脸青的花瓮一瓮,自己都只吃过一回,这是第二回。
妙玉存雪水之法,有文献可佐证。清人唐晏《茶说·择水》中记有:“雪水味清,然有土气,以洁瓮储之,经年始可饮。”
我却思虑,在那个尚不知防腐剂为何物的年代,存五年的水,别说梅花上的雪,纵然是仙泉,怕不鲜也不洁了。
以古人烹茶用水“清、轻、甘、冽、洁、活”原则,妙玉这五年雪水,断然算不得好水。怕只可在众人前故作清高地矫情一回罢?
那么,雪水宜煮茶吗?古人称雨雪水为“天泉”,明人高濂云:“茶以雪烹,味更清冽,不受尘垢,幽人啜此,足以破寒。”还有说“雪为五谷之精,是灵雪也,尤宜茶饮。”《本草纲目》中对腊雪亦有清热解毒、舒筋活血等功效的记载。同为明人,程用宾和罗廪这两位茶人却又说,雪水性阴不宜泡茶,久食会寒损胃气。
如此来看,扫雪烹茶只宜文人偶尔为之的雅趣。
试想,这日雪落空蒙,铺天盖地,不出半日便万山载雪。待得天晚雪霁,月华薄洒,如何不激起人们逸兴遄飞?便抱茶灶,携壶执帚,寻一处清净地,梅下铺毡,扫雪烹茶。
此情景,远处天地微茫,雪皆呆白,近前炉火正红,茶汤正沸,便看雪赏梅烹茶清谈,浮生足矣。
譬如板桥。
郑板桥有首《满庭芳》词,我简直爱煞。写日子,写闲情,写志趣,写傲骨,也写通脱。如下——
白菜腌菹,红盐煮豆,儒家风味孤清。破瓶残酒,乱插小桃英。莫负阳春十月,且竹西村落闲行。平山上,岁寒松柏,霜里更青青。
乘除天下事,围棋一局,胜负难评。看金樽檀板,豪辈纵横。便是输他一著,又何曾著著让他赢!寒窗里,烹茶扫雪,一碗读书灯。
一位儒士,日常吃的是腌白菜盐煮豆,执破瓶饮残酒,饮毕随手插枝小桃英。待十月小阳春,便竹林村落闲散而行,抬眼望,远山松柏经霜后愈发青郁。又邀友弈一回棋,不论胜负输赢,天下、人生皆如棋局,今天你赢,明日他输。若天寒落雪,便自扫雪,自烹茶,夜来再点一碗读书灯,漫卷诗书过天光。多好!日子就该当这样,一切功名利禄都抛下,做一棵经霜的松,一杆秀挺的竹,清苦又闲适,随性且雅逸。“扫雪烹茶”该如此境,清贫丝毫不会消减雅趣。
又譬如乐天。
烂熳朝眠后,频伸晚起时。
暖炉生火早,寒镜裹头迟。
融雪煎香茗,调酥煮乳糜。
慵馋还自哂,快活亦谁知。
酒性温无毒,琴声淡不悲。
荣公三乐外,仍弄小男儿。
寒日,早晨慵倦懒起,长长久久地睡了个懒觉后才缓缓起,晚起犹频伸懒腰。仆僮早起,屋里暖炉早已生好火,红炭燃得哔卜作响。诗人迟来,这会儿还对着铜镜裹头束发。晚起的日子干些啥呢?昨儿大雪落了一夜,正好扫雪融雪烹煮香茗,再调些酥酪熬些乳糜,缓缓饮,慢慢啜。这个老头儿又懒又馋,还爱自哂,其实又有谁知晓他满心的快乐呢?他的酒正温,琴音平和,享着荣公的“三乐”之外,还逗弄小儿玩乐。“荣公三乐”是春秋时贤人荣启期的典故,得生为人为一乐,生为男子为二乐,生而长寿为三乐。而乐天在此“三乐”之外,更有一天伦之乐,可谓人间至乐了。
白居易五十八岁才得了这个“小男儿”。生了儿子后,老白还作诗一首,诗题很长,《予与微之老而无子,发于言叹著在诗篇。今年冬各有一子,戏作二什,一以相贺一以自嘲》。白居易与元稹这对好朋友不但情谊笃深,连生儿子都几乎同时。虽自嘲“五十八翁方有后”,内心的那份喜悦却一览无余。
扫雪烹茶、调酥煮糜、温酒弹琴、含饴弄儿,这些不正是一个山野老叟的日常吗?素常亦雅致,或者说雅俗原本无分别。逗弄小儿可以雅,扫雪烹茶亦能俗,全在于发乎自然还是刻意为之。回头看来,郑板桥白乐天在俗世而不俗,相较而言,自诩为“槛外人”的妙玉那五年的梅花雪,倒似乎俗了。
雪煮茶的故事还有许多,以宋人陶榖扫雪烹茶最为众人晓畅。说的是陶榖得了当朝太尉党进的一名侍妾,颇为宠爱。某日大雪,陶毅别出心裁,命侍妾扫雪烹茶,并道:“党太尉家定无此景。”侍妾回说:“党太尉是个粗人,怎知这般乐趣?他就只会在销金帐中浅斟低唱,饮羊羔酒。”陶榖扫雪烹茶貌似风雅,但他与党太尉这一比,倒显出格局逼仄来了。真名士自有由骨子里流出来的清高,扫个雪烹个茶,还想着与侍妾的前主人一比,这陶榖恐怕只能算一个附庸风雅的小男人。
想起元代散曲家苏彦文两句曲来:“休强呵映雪读书,且免了这扫雪烹茶”,可赠这位陶榖大学士。映雪读书也好,扫雪烹茶也罢,若“强为”“故作”,便还是免了吧!
只自古附庸风雅者众,何止陶毂?连西门庆那位持重寡言无趣的正房老婆吴月娘都扫了一回雪烹过一次茶。《金瓶梅》第二十一回里,一日大雪,小廝置了酒菜在院里,一家子便吃金华酒听家乐弹唱《佳期重会》。那吴月娘见雪下在粉壁间太湖石上甚厚,便下席来,教、r鬟拿着茶罐,亲自扫雪,烹江南凤团雀舌牙茶与众人吃。这一幕,看似雅意非常,实则这一回目里前半回来写西门庆吴月娘许久龃龉终释怀,两人一番雨意云情。潘金莲点一出《佳期重会》,也恰有取笑之意。这吴月娘既出身官家,自然没有不明白的道理,扫雪烹茶之举恐怕半作风雅,半为掩饰。
如此,竟要为“扫雪烹茶”抱一声屈了,可怜见的,堪比明月落沟渠。且免了这扫雪烹茶罢!
今人就更莫要强为之了,不单单有“附庸风雅”“东施效颦”之嫌,以如今的环境而言,雪水再不是那纯净的“天泉”了。
雪宜茶声。落雪了,便邀三五好友踏雪寻梅,烹茶赏雪亦赏梅。可吟诗可联句可弹琴可弈棋,茶炉上水正翻出蟹目,茶香衬着梅香,眼底尽是浅笑淹然。再有兴致,便取几瓣梅花搁茶里。茶里有了梅香,茶汤亦轻浮得许多。莫非冬梅也有雪性?也许吧。
《山家清供》里“暗香粥”,就是白米粥里添些梅瓣,想来也该轻浮绵软,入口生香。扫雪烹茶,撷梅煮粥,原是风月无边。
记得小龙女的古墓派剑法里有一招“扫雪烹茶”,金庸大侠也是惯弄风月之人,我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