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关山远
失去之后,方知唏嘘。
“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晚唐诗人元稹所作的《行宫》一诗中短短10个字,却是千言万语都难以描述的沧桑感慨:古代中国一个伟大的黄金时代,终结了。
唐朝,建立于公元618年,亡于907年,共历二十一帝,享国289年,被公认为古代中国的巅峰时期。
何以言此?这个国家上上下下透露出来的气质是:自信!政治、经济、军事硬实力,外交、文化、制度软实力,均为当时之最强者,内百姓安居,外四夷臣服,唐朝皇帝被尊为“天可汗”。时至今日,国外华人聚居地还叫“唐人街”,华侨在很长一段时间都称祖国为“唐山”。
日本人更是崇拜唐朝,当代日本仍然可以看到穿越时空,传承至今的中国大唐风俗器物:日本的抹茶与茶道、佛寺与禅宗、相扑与蹴鞠、和服中最高规格的唐衣,还有白居易的汉诗……千年悠悠,唐风依旧。
大唐首都长安是当时世界上国际化程度最高的城市,全球留学生最向往之处。那会儿长安人喝酒时,桌上会立一个蓝目高鼻虬须的胡人木偶,木偶倒向谁,谁就当浮一大白。这比今天的“鱼头鱼尾”霸气多了。
但这么一个自信强大的大唐,最后却以凄惨的形象谢幕。在唐朝覆亡前几年,长安已在军阀混战中一次次变成废墟,迫使唐天子不断逃离,当他回京时,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了。
后来朱温篡唐,强行将全城百姓迁往洛阳,还命令士兵将长安所有的建筑摧毁,将木头扔进渭河和黄河顺流运往洛阳。这些野蛮的士兵连长安的城墙都没有放过,全部将其推倒。后来长安城中连刮几日的大风,著名的曲江竟在一夜之间消失……长安,这座伟大的城市,就这么被毁灭了。接踵而至的,是唐朝的灭亡。
从巅峰到谷底,历史兴衰的转折点在哪里?是安史之乱。公元755年,唐玄宗天宝年间,安史之乱爆发。虽然叛乱后来平息,但是此后150年间,唐朝已处于过山车的俯冲状况,风雨飘摇,无力回天。盛世芳华,犹如一场旖旎大梦。
安史之乱后,一个朝气蓬勃的唐朝不复存在了,“从9世纪初期开始,唐朝的国际时代、进口时代、融合时代和黄金时代都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对于跨越大海、翻过大山而来的珍奇物品的渴求——不管是佛教手稿还是医书,也不管是昂贵的锦缎还是珍奇的美酒,甚至哪怕是想要一睹来自突厥的杂耍艺人的风采——都已经不可能轻易地得到满足了”。
最痛苦的失去,是曾经拥有。唐朝盛极而衰,也是古代中国巅峰的终结。今日想起,仍有椎心之痛。
口蜜腹剑、阴险圆滑地狠狠给历史心脏来上一击的,是一个叫李林甫的人。
李林甫死后3年,安史之乱爆发。炸药包是李林甫埋下的,只不过点燃导火索的,是著名美女杨贵妃的哥哥杨国忠。
历史上,李林甫以“口蜜腹剑”著称,嘴巴说话像抹了蜜,肚子里却藏了一把剑,转过身就把对方给捅了,“啖以甘言而阴陷之”。口里说的跟心里想的、实际做的,完全是两回事。这就是“两面人”。
“两面人”的表现有各种各样,但李林甫堪称集大成者,如果要给“两面人”画像,李林甫是最合适的模特。
“两面人”特点一:阴险,擅长给人挖坑下套。
“两面人”都爱玩阴的,表面一套,背后一套,当你的面热烈鼓掌,转身就是一记八卦掌。李林甫精于此道,他热爱权力,当了唐玄宗的宰相19年,凭什么能够做到这一点?就是排除异己,把可能挑战、影响自己的人一个个干掉。
当时李林甫有个竞争对手叫李适之,此人有才华,也很能干,但是在玩弄权术方面,哪比得上李林甫这个老手?
有一天,李林甫神神秘秘地跟李适之说:“华山有金矿,开采可以富国,皇帝还不知道。”李适之一听,哇,这么大的秘密,赶紧报告皇帝,大功一件。于是一天上朝后,李适之将华山有金矿一事奏知唐玄宗,建议赶紧开采,富国强兵,如此这般,说得很嗨。
唐玄宗听得也蛮开心,转而询问李林甫意见。李林甫却道:“臣早就知道了,但华山是陛下本命山,乃王气、龙脉所在,不宜开凿,臣便没有提及。”
唐玄宗本来就很信任李林甫,听他这么一说,马上想到,还是这人处处为我为大唐江山着想,继续又想:李适之这人考虑事情不周到,没有大局意识。于是,唐玄宗冲他发火了:“你以后奏事前,要先与李林甫商议,不要自作主张。”
从此,唐玄宗开始疏远了李适之,没多久就罢了他的相位。倒霉鬼李适之就这么华丽丽地跌入了李林甫挖的大坑。
“两面人”特点二:圆滑,是个好演员。
李林甫的仕途起点不高,但他擅长察言观色,与宫中宦官、妃嫔交情深厚,对唐玄宗的举动了如指掌,每逢奏对都能符合唐玄宗的心意,深得赏识,于是便步步高升。
李林甫是一个好演员,史称,他“面柔而有狡计”,“城府深密,人莫窥其际”,纵使怀恨在心,表面也不动声色,甚至还显得亲热无比,既掩人耳目,又能消除对手戒备。明明是为自己升官铺路,偏偏要装成忠君爱国的模样。
唐朝官员多文豪,但李林甫,这个当权19年的宰相,确实没啥真才实学。太常少卿姜度是李林甫的表兄弟,他生儿子时,李林甫手书贺函表示庆贺,上写:“闻有弄獐之庆。”古时将生男孩称为“弄璋”,意思是祝愿男孩长大以后执璋(玉器)为王侯。李林甫却把“弄璋”错写为“弄獐”,满堂宾客无不掩口失笑。后人因此称李林甫为“弄獐宰相”,讥讽他才疏学浅。
如果继续给“两面人”画像,那么他们还有一个特点,就是“自卑”。自身才学不足,便痛恨一切有才华之人,比的不是才能,是权谋。张九龄、严挺之等贤臣都被李林甫赶出了朝廷;李适之、杨慎矜等政敌,都被他迫害致死。唐玄宗晚年时完全被李林甫蒙蔽,几乎接触不到任何有才华的大臣,也无法了解外界信息。
严挺之才华横溢,率真敢言,他被贬出长安后,唐玄宗曾问李林甫:“严挺之现在在哪里?这个人还可以用。”李林甫想:可不能让他再受重用。于是,他便召见其弟严损之,说:“陛下非常敬重你哥哥,何不让你哥哥上书,就说得了风疾,请求回京就医。这样他就可以回到朝廷了。”
严挺之哪知这是个坑,果然按他的建议上书唐玄宗。李林甫拿到他的奏疏后,对唐玄宗道:“严挺之年事已高,近来又患风疾,应该给他一个闲散官职,让他安心养病。”唐玄宗嗟叹良久,便给严挺之安排了一个闲职。
“自卑”的另一面,是“自大”,李林甫狂妄到了极致,他满足唐玄宗的任何享乐需求,但只要唐玄宗想提拔一个可能对他的相位构成威胁的人,他就能让这个人出问题——被生病、被贪污、被谋反。李林甫胆子大到甚至陷害太子,太子谨慎,没上当,但不少大臣牵连其中而被处死。
李林甫给大唐埋下了安史之乱的炸药包,在于他为了一己私利,居然把“出将入相”的国家体制当儿戏。
唐玄宗天宝年以前,镇边节度使数年就得轮换,从未有一人像安禄山这样,可任三镇节度使十数年的。
节度使守边立下汗马功劳,可回到首都担任重要京官,京官也常常下派到边关担任节度使。这就是“出将入相”,出则为将,入则为相,边境节度使与朝中宰相都有任期,经常轮换,也可防止坐大谋反。
但李林甫拜相后,由于担心朝中文臣到边境担任节度使后回来可拜相,他就这么忽悠唐玄宗:“文臣为将,怯于战阵,不如用寒族、蕃人。蕃人骁勇善战,而寒族在朝中没有党援。”如此破坏军将轮换制度的馊主意,居然被唐玄宗采纳了。
李林甫的得意算盘是:多以胡人为节度使,他们没有文化,即使回朝来也威胁不到我。那些文化比我高的,我要死死按住,一个也不放下去,免得功高回朝,分我权力。李林甫本人也被封为节度使,但他辞掉了,并不上任。
于是,朝廷重臣不再派下去任节度使,唐帝国是一个进攻型的国家,军队基本上都分布在边境,文臣下不去了,朝廷渐渐不再掌握军权,军权就掌握在安禄山这样的胡人手里。很难说安禄山一开始就有反骨,但他长期控制三镇,专任一方,手下兵强马壮,又见朝廷如此糜烂,有机可乘,怎会不生异心?
唐朝因安史之乱逐渐失去了西域,曾经商旅往来的陆上丝绸之路,中断了。安禄山最后虽然死了,但藩镇割据、各自为政的格局却进一步加重,中央王朝对地方的控制力越来越弱。因为控制与反控制,在之后的100年间,中央与藩镇战争不断,而藩镇与藩镇之间,为了争夺地盘,也常大打出手。如此混乱,老百姓怎么活?于是,农民起义,遍地烽火。
唐朝的气质也变了,不复开放与昂扬。从安史之乱到最终覆亡150年,唐朝始终挣扎在藩镇割据、宦官专权、朋党之争这三股风暴之中。这些,与李林甫都脱不了干系。
可以想象安史之乱后唐玄宗的痛苦,他仓皇逃至四川后,有一次和下属点评即位以来所任宰相。当谈到李林甫时,唐玄宗毫不犹豫地说:“论妒贤嫉能,没人能跟李林甫比。”下属问:“那您老人家为何还那么信任他?让他当了这么长时间的宰相?”唐玄宗半天说不出话来。
后悔莫及!曾经那么相信一个人……于是,皇帝再不相信臣子,只相信太监,于是太监成为一股邪恶的势力。唐末的太监堪称历代邪恶势力之最,他们想废掉哪个皇帝,就能废掉哪个皇帝。
大臣们也陷入朋党之争,李林甫在位时,就以搞小圈子著称,党同伐异,嚣张至极,很多人也从李林甫身上学到了“秘籍”:人前一套背后一套,居然这么管用!藩镇更不用说,与朝廷互不信任,长期对抗。
晚唐,是在巨大的信任危机中,一步步走向灭亡的。
如麻的乱世中漂浮着李林甫一张阴森森的、自私的脸,“两面人”的脸。老百姓对他恨之入骨,民间传说中有许多他后世轮回遭到报应的故事,这都是后人的想象了,但李林甫确实堪称“遗臭万年”。
李林甫的真实下场,也跟传说中被天雷轰击差不多。
他临终前,已经失宠。他死后,杨国忠与安禄山合谋,诬告李林甫与叛将阿布思约为父子,同谋造反。安禄山还派阿布思部落的降将入朝作证。唐玄宗命有司审理。李林甫的女婿杨齐宣担心自己受到牵连,便附和杨国忠,出面证实。
当时,李林甫尚未下葬,便被削去官爵,抄没家产。诸子被除名流放岭南、黔中,亲党中有50余人被贬。唐玄宗还命人劈开李林甫的棺木,挖出口内含珠,剥下金紫朝服,改用小棺以庶人之礼安葬。
历史就是这么吊诡:李林甫是著名的“两面人”,杨国忠也是“两面人”,李林甫当初提携他时,以为这是个傻子,不会威胁自己的相位;安禄山更是“两面人”,之前一直在李林甫面前扮出一副唯唯诺诺的模样。3个“两面人”凑在一起,加上一个昏聩的唐玄宗,领衔主演了唐朝由盛入衰的悲剧大片。
能够把历史兴衰的秘密归结到一个人或几个人的身上吗?或许,应该更精确地归结于李林甫、杨国忠、安禄山还有唐玄宗,由他们的自私、贪欲和昏聩共同构成的混乱体制,这种混乱体制不能识别“两面人”,只会助长“两面人”如毒草般滋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