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尚 祯
张爱玲说,中年以后的男人,时常会觉得孤独,因为他一睁开眼睛,周围都是要依靠他的人,却没有他可以依靠的人。
比如娄大富,就时常感到中年男人的悲哀:体形不可逆转地垮塌,头发日渐稀疏,而老婆比自己还要老丑;孩子已然学会了顶嘴,并且常常使他无言以对;不能再像小青年那样自信,也不能像老年人那样任性。娄大富被琐碎的生活挟持着,艰难地向前迈进。
汪凤梅用指尖拎着一条极其骚气的大红三角内裤在娄大富面前张牙舞爪逼供的时候,娄大富就是用“孤独感”这3个字来跟她解释的。
因为孤独,他遇到了一个女人;因为孤独,他容许这个女人向他靠近;同样因为孤独,他和这个女人在车里发生了一点跟肉体有关的事情。
娄大富像一只棕熊坐在椅子上,弓着腰,眼睛直勾勾看向窗外,硕大的肚皮前倾着,很像一尊劣质的塑像。汪凤梅还在骂骂咧咧,可娄大富听不到。
娄大富深为他的孤独感所困扰,他的脸上没有愧疚,只有汗珠。在最后一滴汗珠从睫毛淌下浸入了眼睛,模糊了他的视线的时候,他说:“老汪,咱们离了吧!”
从“凤梅”到“老汪”,经历了整整12年。12年的婚姻,因为他的一朝孤独,轰然崩塌。汪凤梅一哭二闹三上吊。她闹的样子,真是愈发老丑。
老这个字,天生就该和丑字绑在一起。因为老字,是独份的悲凉。丑字,是一种痛楚。又老又丑,才是一种无药可救的忧伤和绝望。
汪凤梅不离,她要见一见那个读懂了娄大富狗屁孤独感的女人姜淑云。娄大富拒绝了,他说:“没什么好见的,你们不是一类人。”但是下一秒娄大富又同意了,因为汪凤梅拿了把刀架在娄大富的脖子上。
于是,见了。
好一个光彩照人的美妇人啊!好一个笑靥如花的狐媚子啊!汪凤梅看到她的第一眼,无论她怎样怒气冲天,怎样竖起身上的根根汗毛,怎样做出一副凶神恶煞要吃人的表情,都掩盖不了她一下子变矮了一截的事实。
汪凤梅,自卑了。她承认,姜淑云,是中老年男人喜欢的样子:端庄,妩媚,优雅!于是,婚离了。娄大富除了公司里的股份,几乎是净身出户!
当然,一个能为孤独感而果断离婚的男人,多半有着一定的财富做支撑。穷汉子可谈不上孤独,他要为吃饭而奔波,没时间孤独。
娄大富之所以敢净身出户,是因为除了丰厚的工资以外,他每年还能靠着在公司里头的股份,拿到10万元左右的分红。这些钱,足够他和别的女人逍遥快活。
娄大富搬进了姜淑云家里。同时也承担了姜淑云购房时的部分借款。
这把年纪还欠债,姜淑云堪称晚景凄凉。凄凉的原因是姜淑云的丈夫身患绝症,姜淑云砸锅卖铁倾家荡产给病夫治疗。最后,病夫变成了亡夫,她一贫如洗!
娄大富觉得,这样有情有意的姜淑云,更让他心生敬意。而且,在他看来,姜淑云生来就该是一个上等女人。她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无不透着上流女人的优雅气质。
这样一个女人在这样的年纪难道不该品着下午茶看日落余晖吗?怎么可以沦落到为房款发愁的地步?他必须拯救她!更何况,他和姜淑云之间,并非一时激情。他们有悠长的过去。
那是15年前,他俩是大学同学,谈了一场人人艳羡的恋爱。后来她要出国,他跟不上她的脚步,她攀上了一个富家子弟,两人就散了。汪凤梅就在那时候乘虚而入,做了娄太太。
本来,按娄大富的想法,他是要留着娄太太的位置,等着姜淑云回来领受的。可他等得太苦了,年龄和家里都不容许。再说汪凤梅虽不美艳但还算丰满年轻的身体,也对当时荷尔蒙爆棚的他构成强烈的引诱,而且汪家还有点小钱,多少能在经济上给当时无比窘迫的他一点扶持。
于是他就落了她的套,成了这粗野村姑的丈夫。他心不甘,情不愿,好像汪家人拿着刀子架在他脖子上一样。事实并没有。架在他脖子上的,是他自己的贪婪和对命运的妥协。
暗夜里他也曾扪心自问,到底为何要娶汪凤梅?他们没有任何共同语言,也没有任何相似的地方,就连看电视,也永远看不到一个频道。这死水一般的婚姻蚕食着他的人生,使他沮丧,陷入了深深的孤独。
后来汪家穷了,老丈人丈母娘相继去世,他倒是平步青云,升了职,买了股份。只是,人已近中年,那种孤独感更是有增无减,时刻压迫得他喘不过气。就在这个时候,他接到了姜淑云的电话。这个昔日恋人,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国了。
姜淑云不肯去和娄大富领结婚证。姜淑云是重情的,同时也是浪漫的。她说,她再也不要为了一纸婚约束缚自己的人生。娄大富依她,一切都依她。不领证有什么关系呢?两个人,朝闻鸟语,夕观晚霞,就是一副岁月静好的模样。
娄大富陪姜淑云一起,去送她和亡夫的孩子上学。孩子下了车,朝他们挥手道别。衣着鲜艳,皮肤嫩白,朝气阳光,让人一眼看见他璀璨夺目的未来。
回去的路上,途经另一所小学,隔着车窗,娄大富看见同样在送孩子上学的汪凤梅。熙熙攘攘的校门口,她蹲下身,给孩子整理衣领。那孩子灰头土脸,一大早就出了一头汗,红领巾已经脏得发黑。他头也不回地跑进去。而他妈,则像一团浊云,渐渐消隐于人潮中,那样渺小。
娄大富越看越沮丧,不自觉地踩了一脚油门,加速离开。再回去,才知道汪凤梅把房子卖了。他想看儿子,没见着。汪凤梅把卖房的钱投进了她表哥的厂子里。她对表哥说,汪家几度起落,她不怕赔。怕的是,一辈子起不来,让人笑话!她说这话时,绝望中带着狠。
12年真心喂了狗,只能把有限的余生用力活成不亏本的样子。12年前,她的确曾对娄大富投怀送抱,而他也从未拒绝。他收之受之,听之任之。到头来,倒成了她一个人的罪过!她呸一声,把12年的情意,吐进尘埃里。
娄大富不惜血本,把自己在公司里的股份套现了50万元,给了姜淑云。
就在小半个月前,姜淑云哭哭啼啼地说,她之前为给前夫治病,在海外欠下了一笔巨额债务,如果不还,对方就要越洋来追杀她。这种听起来像小说般的情节,从姜淑云的樱桃小嘴里吐出来,配合着她梨花带雨的神情,也居然显得那么可信。
娄大富当即表态,会想尽一切办法为她解决。他已经为姜淑云破釜沉舟舍弃了婚姻,又怎么会被区区几十万元的障碍挡住前路?他现在要守护的,是他15年前曾失去过的灵魂伴侣!熬过半生,他终于有机会使他的形象变得伟岸——在汪凤梅面前,他没有伟岸过。他像一个背着枷锁的囚徒,把自己的雄心和尊严搁在烈火上滋滋炙烤着!
只有此刻,只有在姜淑云面前,他才觉得自己像个人!有血有肉,有灵魂的人!他已然忘了当初这条路是他自己选的,已然忘了他在那个乡野村姑身上也曾得到过短暂而长久的快感,已然忘了自己选的路哭着也要走完的道理!
他执拗而倔强地把他的错误抉择推给了别人,推给了老天!让一场破裂的婚姻,来为他长久的孤独买了单!
只是娄大富做梦也没有想到,拿到那50万元的第二天,姜淑云就消失了。那个他愿一生追随的女人,那个他誓死捍卫的女人,那个读懂了他的孤独并带给他希望的女人,连同那屋子里的一切,消失了!那承载着他梦想的房子,也已经早早被姜淑云卖给他人,不再是他余生最温暖的栖息地。
他心急火燎奔往那孩子的学校,老师说,姜淑云提前一周就为孩子办好了离校手续。去了哪儿没人知道。而一周前,他正为了帮她摆脱困境而绞尽脑汁,最后无路可走,决定在他仅有的财产——公司股份里想办法。
多么可笑,可悲,可叹!
娄大富掘地三尺,想要找到姜淑云的踪迹,但劳而无功。
当头的烈日凶猛地炙烤着他的头顶,他感觉秃顶的地方由于没有丰富的毛发遮阳,那毒辣的火苗在他空虚的头顶燃烧着,烧进他的脑子里,使他眩目。
于是,下一秒,他就真的晕倒了。竟然没有人敢将他扶起,怕被讹钱。他醒来后发现自己躺在一群围观者中间,像一只受了伤的老狗。没有人知道这个男人为何哭泣,没有人知道,在这样的烈日下,他何以像个孩子一样哇哇大叫。
有人说,这人怕是个傻子吧!有人猜测,他大概是丢了钱包。还有人说,也许是刚离了婚吧!泪水恍惚间,他仿佛看到了汪凤梅拎着一条红色内裤在他面前张牙舞爪哭闹不止的样子。真是又老又丑啊!可奇怪的是,那张脸突然又仿佛变成了他自己的。
他被他幻想中自己的样子惊醒了,吓得弹跳而起。他撵开路人,给自己辟出一条道,一拐一拐地快速离开了。
他在同事家的床上躺了整整3天,终于接到了姜淑云的电话。姜淑云说:“娄大富,你知道我为什么要离开吗?因为你是一个龌龊的人,你竟然招嫖。我是绝不可能跟一个无耻肮脏的人在一起的。你不要满世界找我了,我出国了,不会再回来了。你我,此生不见。”关于还钱,她没有说。也许她跟他之间,从来就不存在还钱这种操作吧!
直到姜淑云挂了电话,娄大富还在发呆。他不知道,她是怎么发现他嫖娼的;也不知道她到底是因为他嫖娼而选择了离开,还是说早就打定了主意要离开、只是把嫖娼当作借口?他突然怀疑自己也许是掉进了一个坑,姜淑云为他挖的坑。
娄大富的猜测是有道理的。姜淑云其实并不在乎娄大富有没有招嫖,有没有约炮。她此番回国,本来就不是为了他,也不是因为什么前夫患病死了,而是在国外混得差,逼得没办法回了国。哪知道他像挖到宝一样贴上了她,她便顺水推舟给了他一个奉献的机会。
她买了房,让他付余款,再编个谎,诓他个几十万元。反正他工资不少,再怎么着日子也过得下去。有了钱,她当然是毫不犹豫飞走了。她在国外住了那么些年,回国了,真不习惯。
更重要的是,她不习惯娄大富。他年轻时她尚且能亳不犹豫地舍弃他,更何况如今他已经成了走下坡路的半个糟老头子!恰好这时,汪凤梅不辞劳苦地来找她,给她“善意”的提醒,说娄大富不是好东西,经常在外招嫖。
这简直是瞌睡送枕头啊,姜淑云有了离开娄大富的充分理由,更是一分钟也不想多待下去了。择良木而栖,—直都是她的人生信条。
娄大富打听到了汪凤梅的新住处。他像贼一样躲在角落里,不时地向里张望。此时他连个落脚的地儿都没有,他成了一个身无分文的穷光蛋,一个无家可归的人。他再也没有什么闲心去琢磨他的孤独感了,尽管这时候他真的比一条落单的野狗还孤独。
汪凤梅站在窗前,看着楼下这个来回晃荡了很久的男人,眼神里,充满了厌恶。离婚时,她差点就对他可怜巴巴的孤独感信以为真了,以为这么些年当真委屈了他。但是当她看到姜淑云的那一刻,她冷笑了。她先是自卑,继而冷笑。她盯着姜淑云的屁股,呵呵笑着,笑得姜淑云脊背发凉。
她笑的原因,是因为她已经断定,她在娄大富车里捡到的那条女人的内裤绝不是姜淑云的。姜淑云那么大的臀部,根本穿不上这巴掌大的内裤。而且那内裤是化纤的,一看就不属于姜淑云这种对穿戴很讲究的女人。
也就是说,跟娄大富在车里苟且的,另有其人!从内裤质地来看,说不定还是那种做廉价皮肉生意的小姐。既然娄大富只是这样一个饥不择食见女人就上的贱男,拱手让给姜淑云又何妨?
去他妈的孤独感。一个能将爱和性完全分开的男人,也配谈他妈的孤独?见鬼去吧!可汪凤梅到底没忍住,还是把这条内裤拿给了姜淑云。而姜淑云浅笑低吟:“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只是汪凤梅永远不会知道,姜淑云根本没爱过娄大富。从头到尾,她都并没有真正加入过娄大富自导自演的这场关于孤独的闹剧,也没有加入过她和娄大富的感情戏。姜淑云只是居高临下地,嘲笑地,观赏着一出只属于娄大富的滑稽剧。
娄大富终于没能等到汪凤梅下楼。他佝偻着身,颓丧地离去,一步三回头。他的脸在夕阳余晖的照耀下,显得格外苍白且悲凉。那模样,真是又老,又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