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 贤 品
(湖南师范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 湖南 长沙 410081)
屈原是我国历史上的一个著名人物,他的《离骚》《天问》等作品在文学方面影响至深,而他忧国忧民的思想在历史上的影响则更为久远。但是,在战国史、楚辞研究领域内,却有一股“屈原否定论”的思潮。虽然在专业领域内,对这一思潮已经有合理评判[1],对此已很少有人提及,但这一思潮的余波仍在,在专业领域外仍有影响。据此,对于所谓的“屈原否定论”,似乎还有进一步分析之必要。笔者以为,问题之核心,是关于先秦人物史料“年代隔越”之认识,而从此角度对“屈原否定论”进行分析的论著尚不多,现撰为文,并请同好赐正。
关于屈原的研究,争议很多,如《楚辞》中由屈原所作的具体篇章,尚有争议。而本文关注的是,从20世纪初以来,先后出现了两次“屈原否定论”的思潮,这一思潮主要是否定屈原为先秦历史人物。先后有中国学者廖季平《楚辞讲义》、胡适《读楚辞》、何天行《楚辞作于汉代考》(初名《楚辞新考》)、朱东润系列论文《离骚及楚辞》《离骚的作者》《淮南王安及其作品》《离骚以外的“屈赋”》等,及日本学者铃木修次《<楚辞>与屈原传说》、三泽玲尔《屈原问题考辨》、冈村繁《<楚辞>与屈原——关于主人公与作者的区别》、白川静《<楚辞>文学》、稻畑耕一郎《屈原否定论系谱》等,都陆续提出“屈原否定论”的相关意见。其中,何天行《楚辞作于汉代考》是中国学者中,有关“屈原否定论”中论述最为详尽的意见;而稻畑耕一郎《屈原否定论系谱》则是日本学者中影响最为突出的。
针对上述意见,学界很早就做出了分析。其中闻一多《廖季平论离骚》对首创“屈原否定论”的廖季平《楚辞讲义》,进行了有力批驳;随后郭沫若《屈原》《屈原考》等论著,对胡适的相关意见进行了辨析;建国后他还著文对朱东润的意见进行了商讨。而20世纪80年代以来,黄中模的系列著作《屈原问题论争史稿》(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1987)、《现代楚辞批评史》(湖北教育出版社1990)、《与日本学者讨论屈原问题》(华中理工大学出版社1990)等,不仅详细分析了何天行《楚辞作于汉代考》的不足,还就日本学者的意见进行了有力的辩驳。
在“屈原否定论”的总体论断下,还有一些具体的相关支撑性论点,如认为“屈原这样的忠君爱国思想必不可能在秦汉以前产生”“《离骚》是淮南王刘安所作”“《离骚》是杂凑而成”等,不过,这些论断也都还缺乏说服力。比如认为《楚辞》是汉淮南王刘安所撰,从刘安与司马迁的行年来看,明显就不合理。具体而言,刘安卒时(前180—前123)[2]1,司马迁(前145?—前86)[3]488-496已经二十多岁,假如《离骚》为刘安所作,则司马迁《史记》就不大会记载《离骚》为屈原所作了。
综观目前关于“屈原否定论”的相关意见,大体可分为两步:(1)认为屈原史料都出现于汉代,从而提出屈原并非战国人,从方法论角度提出质疑;(2)从材料角度而言,很大一部分问题都集中到对《史记·屈原贾生列传》的疑问,比如认为缺少对屈原籍贯、家世的记载,就具体材料提出质疑,否定《屈原贾生列传》关于屈原记载的可靠性,从而彻底确立“屈原否定论”。按,目前已经有学者就上述思路第二步的相关问题,进行了有力的探讨[4],可以参考,此不赘述。
总之,从20世纪的学术发展进程来看,“屈原否定论”曾是一种引起广泛关注的思潮;但是经过众多学者研究,可以认为这一观点还缺乏说服力,认为屈原并非战国人、或者战国时期的屈原是虚构的,也都还缺乏有力证据。
如上所述,就“屈原否定论”的具体内涵来看,其实是包括两大部分:其一是认为屈原的相关史料都见于汉代及以后,由此从史料的年代角度提出质疑,这实际上是关于史料学方法论的一部分;其二则是一些具体问题的论证。而如上所论,“屈原否定论”第二部分的相关具体论断,其实还缺乏说服力。同时,从史料学角度而言,我们也觉得第一部分的所谓质疑,也还有一些可讨论之处。
从上文可以看到,“屈原否定论”者的基本观点,是认为屈原不见于先秦史籍,而由此提出质疑。对于这一问题,此前学者曾经进行过初步探讨[5-6]。按,其实就先秦人物的史料状况而言,情况较为复杂,而屈原也并不是特例。一些战国人物的资料比较齐全,见于汉代资料记载的同时,也见于此前的战国典籍及古文字资料,如张仪见于《韩非子·定法第四十三》“惠王即位,秦法未败也,而张仪以秦殉韩、魏”,及《王四年相邦张仪戈》(《新收》1412,一般以本器年代为秦惠文王后元4年、即公元前321年[7]178,195),也见于《史记·张仪列传》。同时,随着出土文献资料的大量发现,也必然出现一些见于战国古文字资料,而不见于传世先秦两汉古书的人物。比如就上引《王四年相邦张仪戈》而言:
其中的工师等人物,就是不见于传世文献的人名。于此相关的是,在目前发现的战国古玺中,也存在大量不见于先秦古书的人名资料。一般而言,能见于古书记载的历史人物,一般都是级别较高、或者有影响者,但上述铜器、玺印中大量未见于史书的人名,也表明必然有大量不见于传世先秦两汉古书的人物存在。
但相较于上述情况,本文所指出的“先秦人物史料‘年代隔越’”这一现象其实更为普遍,这一概念指的是:相对于历史人物所存在的特定时期内,见不到有关此历史人物的同时期记载。就先秦人物的史料状况来看,这一现象是普遍存在的,具体又包括几种不同形式,下面笔者结合具体人物来分析。
和屈原的史料情况类似的,还有“白起、蒙恬”等,这些战国人物的相关史料,目前都始见于汉代史书,而不见于战国典籍及战国古文字资料。白起,始见于《史记·白起王翦列传》等汉代文献;蒙恬则始见于贾谊《过秦论》“百粤之君,俛首系颈,委命下吏,乃使蒙恬北筑长城而守藩篱,却匈奴七百余里”。如果运用“屈原否定论”的思维模式,我们很容易推出“白起、蒙恬否定论”,推而广之,也就指向了很有可能的“战国晚期人物”的群体否定。显而易见,这种做法对于战国史的研究,影响是颇大的,颠覆了相关的史料基础。
蔺相如,见于《史记·廉颇蔺相如列传》,也见于《廿年蔺相如戈》(《近出》1184、《新收》1416),其铭文为:
廿年,丞蔺相如、邦左肖(赵)麀智、冶阳【内】。□,相邦【援】
本器年代为赵惠文王二十年(公元前279年)[15],表明蔺相如在本年曾为“丞”。
战国韩人韩阳,见于《战国策·赵策一·秦王谓公子他》:
韩恐,使阳城君入谢于秦,请效上党之地以为和。令韩阳告上党之守靳……韩阳趋以报王……乃使冯亭代靳越[16]916-917。
也见于近期深圳南山博物馆征集的《七年雍氏戈》(韩桓惠王七年,即公元前266年):
七年,令韩阳,雍氏右库工师备所,冶集事。(正面胡铭)
雍氏(正面内铭)
崤山。析(后刻。背面内铭)[17]
上述“李冰、廉颇、蔺相如、韩阳”诸人,从目前的材料来看,都见载于战国青铜器和汉代史书,而暂不见于战国典籍。
先秦两汉典籍中常见的人物,如《墨子》“墨子为守攻,公输般服,而不肯以兵加”,目前则尚不见于相关出土文献资料。
从上述几种先秦人物的史料记载情况来看,屈原与白起、蒙恬情况类似,都是书于汉代史书,尚不见于战国典籍和古文字,如何看待上述人物的史料情况,其实是有共性的。我们认为,从先秦人物史料“年代隔越”的角度来看,“屈原否定论”的核心问题是:如果一件先秦史事的记载,其最早史料只能追溯到汉代,那么,该如何处理这一史料?白起、蒙恬等战国人物的史料情况,和屈原是一致的,因此,这一问题和方法具有普遍性。而我们可以看出,在这一问题上,“屈原否定论”者采用了类似“默证法”的思路。
对“屈原否定论”的相关讨论,成果极为丰富,本文想指出的是,从方法论和史料学角度而言,“屈原否定论”提出的主要论点,即“先秦典籍中找不到屈原的名字”,这一观点其实是不严谨的。
首先,先秦的时间跨度非常大,而屈原所处的战国中晚期,又是“先秦”之一时段的后段,因此,认为“先秦典籍中找不到屈原的名字”,其实应当是说“战国(中晚期)典籍找不到屈原的名字”。具体而言,应当是指《庄子》《荀子》《韩非子》《吕氏春秋》《公孙龙子》等几部书中不见屈原的记载。但是我们知道,《庄子》《荀子》《韩非子》《公孙龙子》等先秦诸子书的内容,比较侧重于历史文化,关于战国历史事件的记载,其实并不多见。《吕氏春秋》一书虽然晚出,但是在战国历史事件的记载上,也有不足,比如书中就没有春申君的相关资料。因此,我们认为,屈原不见于《吕氏春秋》,也是可以理解的。综上,“先秦典籍中找不到屈原的名字”这一论点,其实是可以释疑的。
其次,从第一部分的讨论来看,先秦人物史料状况比较复杂,其中白起、蒙恬的情况,都和屈原类似,始见于汉代史书,而不见于战国传世和出土文献所记载。我们可以看到,相较于屈原,上述二人的在秦国的当时地位,其实应当更高,但目前都缺乏相关的同时记载,本文认为,这应当归结于史料保存的残缺,才较为合适。很明显的一个事例是,前文所讨论的,廉颇、蔺相如等见于汉代史书、战国青铜器,不见于战国典籍,这充分表明传世战国文献的稀少,及相关传世文献战国史事记载的不完整性。顾炎武《日知录》卷十二“周末风俗”条,曾指出战国材料的稀少,“史文阙(缺)轶(佚),考古者为之茫昧”。《史记·六国年表序》曾记载秦始皇“烧天下《诗》、《书》,诸侯史记尤甚,为其有所刺讥也”,造成了战国史料的缺乏,以至于后来司马迁撰《史记》时,“天下遗文古事,靡不毕集于太史公”,但所能运用的主要战国史料,也只有“不载日月,其文略不具”的《秦记》等材料了。而另一方面,此前我们多依据上述材料,认为《史记》所记载的秦国历史,较东方六国而言,要更为充实;而从上述材料来看,目前战国秦文献中没有见到白起、蒙恬等的材料,我们认为,就战国史料的保存状况而言,不独东方六国,秦国的缺漏其实也是非常明显的。
此外,近来公布的北大汉简也值得注意,这批竹书的抄写年代应主要在汉武帝后期,下限不晚于宣帝,年代约略与《史记》同时,其中的《反淫》有“屈原、唐格(勒)、宋玉、景琐(差)”的记载[18]135,为我们提供了有关屈原的不可忽视的新史料。于此,我们还想指出的是,“屈原否定论”的思路,和“默证法”有相通之处,张荫麟曾经指出“默证法”及其存在的一些问题:
凡欲证明某时代无某历史观念,贵能指出其时代中有与此历史观念相反之证据。若因某书或今存某时代之书无某史事之称述,遂断定某时代无此观念,此种方法,谓之默证[19]801-813。
由此,我们认为,“屈原否定论”实际上也是利用了“默证法”,而这其中的问题是很明显的。如果要认为战国时期不存在屈原此人,合理的途径应当是寻找文献中,是否有屈原并非战国时人的记载,而不是通过默证法、借由目前史料中屈原记载始见于秦汉、而不见于战国,由此来认为屈原并非战国时人。在这方面,一个极好的例子,就是关于苏秦、张仪年代的讨论,依据《史记》的记载,苏秦、张仪年代相仿;而依据《战国策》等的记载,则苏秦、张仪并非同一时代,徐中舒先生曾据上述差异,对苏秦的年代进行了重新探讨,而这为后来出土的马王堆《战国纵横家书》所证实[20]。因此,在古史的研究上,“反证”的作用,可能比“默证”更为实用。
当然,直接和屈原相关的战国出土文献资料,以后还能否发现,目前还不得而知;至于现存战国中晚期的文献中,尚无关于屈原的相关材料,从我们上述讨论可见,应当是战国中晚期史料稀缺而导致,而并不能由此认为战国文献中并没有记载屈原,更不能由此推论出战国时期并无屈原这一人物。
综上所述,从具体的史学观点而言,对于屈原的具体成就及其历史地位,或者应当有不同的评价;但从史料学角度而言,所谓的“屈原否定论”,在处理先秦人物史料“年代隔越”之问题上,采用“默证法”,其实并不严谨;而依据所谓“屈原否定论”,进而再做出一些判断及决定,显而易见,也还值得再思量。
引书简称汇列:
《合集》——《甲骨文合集》
《新收》——《新收殷周青铜器铭文暨器影汇编》1412
《集成》——《殷周金文集成》(修订增补本)
《近出》——《近出殷周金文集录》
《二编》——《近出殷周金文集录二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