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任舒羽
英国浪漫主义诗人济慈 (John Keats, 1795—1821)的《夜莺颂》是一首意象新奇、措辞隽永、意境深远的八节诗,其中的第七节写道:
永生的灵鸟,你不会死掉!
贪馋的时间不能把你踩倒。
我今晚听到的这妙音啊,
古时帝王和庶民也曾闻听;
这歌声也许给路得平添乡愁,
她站在异邦的麦田热泪直流……
“ 路 得 ”、“ 乡愁”、“异邦的麦田”、“热泪直流”,这四个词足以勾勒出一幅秋景麦田里面带愁容的路得出于生计而到他人麦田拾穗的简约画面。与济慈同时代的意大利古典主义画家弗朗西斯科·海耶兹(Francesco Hayez,1791—1882) 创 作的油画《路得拾穗》正好与之吻合。
路得的乡愁源于什么呢?《圣经·旧约》里第一部以女性名字命名的单卷《路得记》(Ruth)讲述了原委:
伯利恒的一户人家以利米勒在本土遭遇饥荒,就带着妻子拿俄米和两个儿子过约旦河来到摩押地寄居,两个儿子在当地娶妻,路得嫁二儿子为妻。后家庭遭逢不测,以利米勒去世后两个儿子也相继死去,剩下三个寡妇。婆婆拿俄米遂决定返回故土犹大,她好心劝两个儿媳返回摩押的娘家,希望她们在本族找到新的夫家。大儿媳听从,但路得坚决跟随婆婆,并说:“你往哪里去,我也往那里去;你在哪里住宿,我也在那里住宿;你的国就是我的国,你的上帝就是我的上帝。你在哪里死,我也在那里死,也葬在那里。除非死能使你我相离!”(《路得记》)。英国诗人、画家威廉·布莱克(William Blake,1757—1827)1803年创作的水彩画《孝敬的儿媳路得》(34.7 x 32.3 cm,英国南汉普顿艺术馆藏)就展现了两个儿媳做出不同选择的场面。拿俄米摊开双手,面露苦闷与无奈,面容饱经沧桑。路得像小孩儿一样紧紧抱住拿俄米,把头埋到婆婆的怀中,表现出孝敬的儿媳誓死不离的忠诚与不舍。另一个儿媳衣着服饰与路得相像,却与路得相背而行,由此形成一种微妙的对比。可以想象,回到故地的寡妇婆媳生活何等不易,而远离故乡又须养活婆婆的弱女子路得的心里多么无奈,乡愁必定时时缠绕心头。
弗朗西斯科·海耶兹〔意〕《路得拾穗》
海耶兹的油画《路得拾穗》作于1835年,有139厘米×101厘米大,现藏于意大利波隆那市收藏馆。路得这位在圣经中贤良孝顺、勤劳朴素的年轻寡妇,在写实风格的画中被赋予半裸健美的形象,透露出古典女性的姿势美。画家着意于劳动女性的神韵:蓝天白云之下,丘地之上,路得侧目而视,双眸对未来充满渴望,脸上却布满穷人的忧愁。左手腋下的麦穗点明了她拾穗充饥的艰苦生活,而更重要的是健康朴实的形体与古典的姿式美与充满愁绪的内心,交织在一起。画家以半裸体来展现她的风韵,乃是古典主义常用的手法之一,阿拉伯装束和农民的粗衣布衫显示了古典主义细致的写实特征。画家故意把路得的白色内衣揭开,袒露出丰满结实的两乳和下垂的右臂,上臂戴一深红色圆环,衬托出臂膀肌肉的健美;棕色的外套松散地围在腰间,用左手按紧;臂弯里夹着数颗饱满的麦穗。这幅画色泽逼真,造型庄重,突出表现了女性人体的健美,通过美丽秋景和健康人体的和谐统一表达路得内心的美德。
在充斥着争斗、屠杀、背叛、乱伦故事的《旧约》里,温馨感人的《路得记》可以说是一个例外。故事中,靠从别人的田里拾取麦穗来养活婆婆的年轻寡妇路得被刻画成善良、贤淑、守道女子的典型,然而在海耶兹的笔下却以半裸的形象出现。如果没有臂弯的麦穗,恐怕没有人会想到,这个袒露上身的美貌女子竟是一位劳作田间的乡村女子路得。
威廉·布莱克〔英〕《孝敬的儿媳路得》
性格坚毅、信心坚定的路得是幸运的。她征得婆婆同意在收割的季节到大户人家的麦田拾捡遗穗。路得与波阿斯在麦田的邂逅成为田园小说里的戏剧性一幕,善于用古典风格来展现农民现实生活的法国新古典主义奠基人尼古拉斯·普桑(Nicolas Poussin,1594—1665)据此创作了油画《波阿斯遇见路得》。这幅画写实却简约,以广袤的麦田为背景,还原了波阿斯与路得在麦田相遇的情景:波阿斯第一次看见路得,还不认识她,就友好而诚恳地摊开双臂,观众似乎真切地听到了他们之间的对话:“女儿啊,听我说,不要往别人田里拾取麦穗,也不要离开这里,要常与我使女们在一起。我的仆人在哪块田收割,你就跟着他们去。我已吩咐仆人不可欺负你。你若渴了,就可以到器皿那里喝仆人打来的水。”路得就俯伏在地叩拜,对他说:“我既是外邦人,怎么蒙你的恩,这样顾恤我呢?” 波阿斯回答说:“自从你丈夫死后,凡你向婆婆所行的,并你离开父母和本地,到素不认识的民中,这些事人全都告诉我了。”(《路得记》)他们两人的因缘也由此开始。
19世纪法国著名版画家古斯塔夫·多雷(法语:Gustave Doré,1832—1883)根据路得拾穗的情节创作了版画,手持柱杖的波阿斯吩咐仆人说:“她就是在捆中拾取麦穗,也可以容她,不可羞辱她;并要从捆里抽出些来,留在地下任她拾取,不可叱吓她。”(《路得记》)
这幅画运用了透视法,用光影效果把人物描绘分为三层。丰收时节,人们都忙着在麦田收割,前拥后簇,好不热闹。尽管画中人物的衣着打扮都大同小异,但前景里被高光照亮的女子和其身后的人群形成鲜明对比,那是路得在熙攘众人间安静地拾麦穗,一圈光晕如同聚光灯照亮她,凸显出她优雅恬静的形象。一旁抱着庄稼背对观众的男子回首看她,大概是对这位初来乍到的外邦女子充满好奇,暗示着路得命运非凡。
尼古拉斯·普桑〔法〕《波阿斯遇见路得》
古斯塔夫·多雷〔法〕《路得拾穗》版画
看着贤良的路得和谦卑的波阿斯,拿俄米明白时机已经成熟,决意促成这桩婚事。按着拿俄米的教导,路得沐浴更衣,抹上香膏,主动躺在波阿斯的脚下,大胆、主动地追求自己的幸福。波阿斯半夜醒来,发现一个女子躺在脚边,便问:“你是谁?”路得回答说:“我是你的婢女路得。求你用衣襟遮盖我,因为你是我的至亲。”波阿斯按照路得的话照办了,但他遵照法律,在长老和众人的见证下光明正大地确定了自己赎买以利米勒家的遗产,娶摩押族女子路得为妻的权利和义务。他还将与路得生的第一个男孩俄备得交在拿俄米的手中,认拿俄米为养母。
英国画家菲利普·赫莫杰尼斯·卡尔德隆(Philip Hermogenes Calderon,1833—1898)笔下的《路得、波阿斯和拿俄米》(Ruth, Boas and Naomi)见证了路得和波阿斯的美好爱情。天空湛蓝,如宝石一般清澈透明,黛紫色的远山却又呈现出缥缈朦胧之感,这种巧妙的对比为表现人物人生道路上的戏剧性转折做了铺垫。沙漠中有一条蜿蜒的小路,人物后方黄沙飞扬,人物前方则是一棵巨大的仙人掌,郁郁葱葱,此处对比象征着路得人生的拐点——孤单凄苦的日子已经过去,甜蜜美好的爱情已经来临。在整幅画中,路得成为视线的焦点,她右手搂住波阿斯的颈部,左手紧紧抓住波阿斯的胳膊,头部后仰,双眼微闭,已然沉浸在爱的世界中。波阿斯同样回以路得深情的注视和浓浓的爱意,二人迎来完美的结局。拿俄米面容祥和,姿态放松,静静地感受这对恋人的甜蜜。她为情同女儿的路得找到了安身之处,使其苦尽甘来,而自己也过上了幸福的晚年生活。
菲利普·赫莫杰尼斯·卡尔德隆以画风细腻著称,他对路得与波阿斯的爱情故事与人生经历的描绘仿佛诗歌般抒情,无论是风景还是人物都如同摄影般逼真。路得与波阿斯的恋人之爱和与拿俄米的婆媳之爱,犹如一道耀眼的光亮,穿越充斥《旧约》的黑暗与混乱,给人温暖与爱意。
《路得记》只有四个章节,三千多个单词,充满了自然质朴的环境描写。麦田、打麦场、麦穗、收割,把读者带入田园风光,这不仅为女性叙事提供了一个理想化的背景,而且大大增添了路得爱情故事的浪漫色彩,而路得向波阿斯的求婚更具田园牧歌特色。路得凭着坚定信仰和贤惠孝敬赢得了幸福的归宿,婚姻的美满和家庭的保障将丧夫守寡、流落异族的乡愁一扫而尽。西方美术家用油画、水彩画、版画艺术为后世留下了圣经人物画廊里的路得形象。
菲利普·赫莫杰尼斯·卡尔德隆〔英〕《路得、波阿斯和拿俄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