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海洲 张伟
近些年来,越来越多的学者关注香港电影,研究成果可谓丰硕,但香港电影批评仍是学界较少涉足的研究领域。本文选取的研究对象为《HKinema》。这是一份年轻的电影季刊,创办于2007年12月,由香港电影评论学会(简称“学会”)负责编辑、出版,并获香港艺术发展局资助。每期设有独立专题,起初随《香港电影》杂志附送,第八期起转为免费派发,每年1、4、7、10月出版,每期印量5000册。
正如创刊词所言,HKinema是“一个仿拉丁的自造字,拆出来便是Hong Kong Cinema。指涉着香港电影,一个脱魅同时又重新建魅的文化权力场”[1]。标识性的概念命名,是自我得以确认的基础,目的在于彰显“香港意识”。本文认为,《HKinema》承续了香港电影批评的优秀经验,笔者尝试从“学会”的视角来理解其批评风格,并结合具体的编辑形态、批评策略来对批评中的香港意识与主体建构进行分析。
一、承续传统
香港电影批评的历史脉络源远流长,早在1924年4月19日,香港的《华字日报》就设有“影戏号”专栏,这是香港报纸上的第一个电影专栏[2]。同年6月26日,香港出版了第一本电影刊物——《新比照映戏录》,这是新比照电影院出版的免费读物[3]。1926年11月25日,香港出版了第一本电影杂志——《银光》。应该说,早期的批评主要是为电影宣传服务,“国内外最新的制片消息、新片评介”“中外电影明星的评介及近照”[4]均有所涉及,但对香港本土电影的关注与对批评行为的反思还显不足。抗战胜利后,“七人影评”[5]式的风格一度成为主流,批评中的国族意识开始凸显。与此同时,香港也有大量由电影公司创办的刊物,如《南国电影》《长城画报》等,但这些刊物商业化、娱乐化倾向严重。无论是政治还是商业,这一时期的批评都共同强调电影的功利性,对本土观众的重视或多或少会引导批评的“香港意识”。
20世纪50年代后期《中国学生周报》电影版的出现,标志着香港电影批评进入到了迷影文化阶段,批评者较多关注外国电影,并纷纷学习西方电影理论。唐书璇创办的《大特写》则更强调对香港本土电影的关注,作者论、本体论的批评方法接续了《中周》的风格。20世纪80年代,香港电影工业进入成熟阶段,由《电影双周刊》创办的香港电影金像奖,说明了“迷影批评者的电影观念广泛影响香港本土的电影标准”[6]。“由《中国学生周报》电影版开始播下种子,到后来出现《大特写》《文化新潮》《青年人周报》《电影双周刊》等刊物,孕育了一代又一代電影评论人”[7],并确立了香港电影批评的基本范式。
2007年1月,已创办了28年,具有巨大影响力的《电影双周刊》停刊,使得电影杂志巿场出现了生存的空隙。同年3月,“香港电影评论学会在递交给艺发局(香港艺术发展局)的‘一年计划资助申请的建议书中,正式把出版电影杂志列为下年度其中一项的工作,暂名为《Hkinema》”[8]。12月,《HKinema》正式创刊。值得注意的是,由内地出版《看电影》杂志的大嘴传媒与香港电影评论学会合办的《香港电影》也在同年创刊[9]。《HKinema》成立之初,曾受《香港电影》赞助[10],前七期《HKinema》都是夹在《香港电影》中附送[11]。2012年,“集中于介绍香港电影及香港电影人的事”[12]的《香港电影》停刊,香港电影的评论空间面临着极度萎缩的窘境。在此情境下,《HKinema》依然坚持严肃的批评态度,凭借艺发局的资助一直走到今天。
如果自《大特写》(1975-1978)、《电影双周刊》(1979-2007)、《香港电影》(2007-2012)算起,至少40年来香港电影杂志的园地接踵而来,并无间断,《HKinema》的出现与发展,可谓承续了香港本土电影批评的优秀传统,维护了电影批评的独立自主性,也从批评的角度积极推动了香港电影的发展。我们可从《HKinema》的字里行间,洞悉香港电影十余年来的发展历程。
二、编辑形态
一般来说,读者阅读的刊物是由编者策划、编辑的。如果说阅读是读者与编者互动交流的过程,那么版面呈现出的具体样态就是编者与读者沟通的桥梁。笔者认为,编辑形态是理解《HKinema》批评风格的重要视角,有必要对之进行审视。
(一)栏目形态多样化
《HKinema》的电影批评短小精悍,除特殊情况[13]外,每期为32个版面。栏目方面,每期《HKinema》均有一个主题。主题既有对香港电影历史经验的回顾,如创刊号中的“消失的电影文化”、第27期的“CEPA十年”;也包括对电影创作现状、“学会”工作动向、周年纪念等问题的关注,如第23期为“致活在当下的香港电影”、第46期为“迈向25周年”等。
主题栏目是每期《HKinema》的重点,由主编负责策划、组稿。如果说主题文章多注重深度分析,那么主题之外的栏目则强调介绍香港电影的现状,“电影新人类”“风景区”“行踪”“特写”“座谈会”等常设栏目可谓是了解当下香港电影风貌的透视镜。第16期设立“风景区”“事件薄”两个专栏,旨在发现寻找电影里的现象与风景。第24期新设的“行踪”则“邀请会员轮流撰文,分享他们工作上与电影有关的见闻逸事”[14]。
座谈会也是《HKinema》的重要栏目。“‘学会成立初期,曾以每月聚会的形式,就该月放映的中西电影进行内部评议、交流;2003至2005年则一度于每月第一个星期五晚上,假百老汇电影中心Kubrick书店举行欢迎市民参与的月会,议题扩阔至电影文化以至影人影史。《HKinema》由第五期开始,恢复这个优良传统,每期就特定课题召开影评人座谈会,会后发表文字纪录”[15]。《HKinema》所刊载的座谈纪要注重再现交流、对话、互动现场,引导读者进一步对香港电影的认知与理解。
(二)依托香港电影评论学会
除上述栏目外,《HKinema》还设有影评、电影文化资讯等专栏,这些栏目多具时事性,与香港电影评论学会有着密切关系。“学会”成立于1995年,是香港最早由影评人组成的文化组织。“学会”成立后的工作方向“从每年评选优秀电影,在报章发表影评,演变到影评写作之外,更从事电影教育以至放映节目策划,电影文化活动全方位涉足”[16],整体来看,“学会”的工作主要包括大奖评选、放映、出版及教育四大方面。会员虽常年写作,但直到2007年才创办了《HKinema》这一具有官方性质的评论平台,“学会”众多的电影文化活动正是《HKinema》编辑策划的重要来源。
香港电影评论学会大奖的设立,旨在通过理性的交流与讨论来推介年度优质港片,肯定电影工作者的成就。“自2010年开始,‘学会每年8月举办一个讨论每年首八個月公映香港电影的座谈会,作为翌年初学会大奖的热身。”[17]作为由“学会”负责编辑、出版的刊物,《HKinema》每年第三期都会设立专栏,刊载该年“8月香港电影座谈”内容,以及大奖的其他相关信息。
“学会”固定的放映活动也是《HKinema》的策划来源,其中,“影评人之旅”是固定的栏目。“影评人之旅”于2010年筹办,由“学会”与康乐及文化事务署电影节目办事处合作,每年以不同主题,由影评人精选经典电影,放映后举办座谈会,将影评人“写在纸上的评论分析,转化为直接的言语表达”[18]。而《HKinema》上的“影评人之旅”则是文字反哺放映活动的有效方式,影评人再次“回到书房”漫谈放映活动,如第26期的“映画有画”、第34期的“莎剧与电影”、第43期的“游走1968”等专题都是呼应“学会”的“影评人之旅”活动。
《HKinema》的常设栏目还包括“学会”的出版信息、教育信息。其中,每年由“学会”出版的年度《香港电影回顾》是重点的推介对象,多以单独版面介绍。会员个人或群体的专题性、研究性著作的书评文章也会经常刊载,如第20期刊出了《60风尚:中国学生周报影评十年》《梦余说梦》《香港厦语电影访谈》等书的评论。此外,《HKinema》也会经常刊录“学会”电影工作坊、电影讲座等教育信息。
在十余年的发展中,《HKinema》的编辑形态一直在主题多样化与风格欠统一的利弊之间,寻求解决方法。前23期实行主编负责制,由一位会员负责编辑(部分期数为两至三人),多体现主编的个人喜好。自第24期始,《HKinema》“尝试变阵,设立更明确的固定栏目,也务求在编排上维持更统一的风格”[19],编辑更加细化,分为总编辑与专题编辑,总编辑相对固定(从第24期至今一直为陈志华),负责统一《HKinema》整体风格,而专题编辑则负责策划每一期的专题栏目,人员则灵活变动。
三、批评策略
《HKinema》为“学会”会员创造了一个自由的传播场域和话语空间,有限的版面篇幅呈现出了多元化的批评样貌,为香港本土电影的批评开拓了新格局。笔者认为,《HKinema》中的批评话语明显表现出了“迷影研究”、身份以及类型的批评方法,构成形塑香港意识的重要策略。
(一)电影批评中的“迷影研究”意识
从批评者的身份来看,《HKinema》的编者均是“学会”会员。《HKinema》集结了一大批香港优秀的电影评论人才,担任过《HKinema》主编工作的11位工作人员[20]均从事着与电影相关的工作,他们兼具感性叙说与理性思辨的能力。从某种程度看,《HKinema》的电影批评具有“迷影研究”意识。写作是表达对电影原始迷恋的方式,他们对于电影的喜好与思辨造就了《HKinema》的批评风格。
《HKinema》推崇对电影的自由感受,编辑与写作均带有强烈的迷影风格。影评人多会依循自身的艺术趣味写作,或是策划栏目。黄爱玲的书写态度便是“只写喜欢的电影,有些电影,不交心就是不交心”“作品先行,有值得讨论的作品,是执笔的动力”[21]。其次,对电影物质性的迷恋也是迷影意识的体现。第16期专题为“菲林美学”,影评人们“试谈菲林,也谈数码,试论两者本质”,并强调要“带着菲林经验走下去,学习,纳新”[22]。《HKinema》的迷影情结还表现在为普通影迷“树碑立传”,比如创刊之初的“电影新人类”专栏、第40期的“影迷心声”专题。
同时,《HKinema》也凸显出了问题研究意识。对研究意识的强调是《HKinema》有别于其他商业化刊物的标志,担任过多期主编的朗文就曾强调电影批评的引导性:“创新、动机对我写评论来说是重要的,要打开扇窗,让人看到窗外风景,甚至建议人们怎么看。”[23]通过对香港电影历史与现状进行深入思考,编者总结出相应的研究问题,并基于特定理论来进行阐述。“围城电影”“神秘学电影”“铁路电影”等概念的提出富有启发性,能丰富香港电影的学术研究。但这里所说的“研究意识”并不是严谨的学院式的理性分析,多是影评人对特定现象的独特观察,相对缺乏理论深度和方法论辨析。
(二)电影批评中的身份问题
“后九七”语境下的香港电影,在发展和走向上都历经了阵痛的变革。香港电影不再如黄金时期那般生机勃勃,逐渐丧失了对本土电影市场的主导权,但“香港人看香港社会、香港电影有自己特别的角度,这发展出一种特别的本土文化特色、文化认同”[24]。长久以来,在香港电影批评中都弥漫着一股身份危机的焦灼感。在独特的历史与现实境遇中,如何确立自我身份,建构起属于自己的社会、文化的认同感,是《HKinema》批评中最突出的问题。
首先,对历史的重塑与强调是《HKinema》在电影批评中确立身份的有效方式。《HKinema》偏爱于召唤历史记忆中的关键时刻,以此联结“隐含读者”的身份意识,批评者在断裂、找寻、改写和确认的历史回溯中来完成对“香港意识”的重构。“港片何年”专题对香港电影百岁寿辰与首部港片之争的追问,就是对历史进行重塑的尝试,目的在于找寻香港电影的身份。“九七”、CEPA一直是萦绕在香港电影批评中的关键问题,在香港回归10周年、15周年,以及CEPA10周年之际,《HKinema》都分别策划了纪念专题。从对CEPA的态度来看,《HKinema》彰显出了强烈的香港意识,批评者们言说自我的方式是将内地电影视为一种威胁。乔奕思认为:“香港的文化产业愈是移师内地,愈需要在本土炒热‘香港价值的概念去疗愈自己离乡人贱的失落。投身大陆的游戏规则,碰壁、妥协等等委屈一言难尽,亟需‘香港精神这一剂良药来医。”[25]
其次,《HKinema》也借助文本批评来完成对香港身份的缔造。批评者多从具体的艺术形象,来佐证香港电影中被铭刻的身份意识,这些艺术形象往往是充满当下社会文化生活经验的个体。《学警狙击》的热播催生出了“卧底”研究专题,陈志华认为:“三集《无间道》的出现,把卧底连结到香港处境的隐喻,把双重效忠的身份危机推向高峰。”[26]电影中的性别问题也是《HKinema》关注的重点,其分析论证可谓鞭辟入里。“后九七”时代下,香港电影银幕充斥了一系列的“无能男”角色,比如电影《恋上你的床》中的性无能、电影《失忆界女王》中的失忆,这有别于《英雄本色》年代的硬汉形象,被符号化的男性窘境“正是港片借以自况的角色,是一种有技术却无法发挥、无所用的人种,情节和象征上便是无能、失势、雄风不再”[27]。相反,这一时期的女性形象则表现为“古墓女”或“狮吼女”,前者以困守自得为特色,后者则相应男子的无能而作出“突围”之态。
再者,对现实问题的关注也是身份建构的有效方式,《HKinema》会适时根据社会时事策划主题。第28期中的“政治占领”专题、第37期中的“后雨伞电影专辑”,均是对当下香港现实政治的回应。局促变化的时局反映出新一代香港人政治意识和本土关怀的抬头,电影批评也自然会因时而变,因地制宜。
(三)电影批评中的类型问题
香港是类型电影的王国,曾造就出了多种类型模式。香港类型电影的成功,一直在于作品和观众的文化亲缘性,以及与香港社会精神的交流互动。类型批评必须从类型本身出发,是一种“文本批评与脉络批评相结合的形态,也即由个别电影与一群电影的关系来分析影片”[28]的方法,这也是《HKinema》常见的批评策略。林锦波就认为“评论类型电影,需要从整个体系出发,观影经验十分重要”[29]。在对刘家良功夫片的批评中,蒲锋细数了香港电影中的代表影人和作品,并比较了刘家良与张彻、李小龙、徐克的差别。他认为:“刘家良的功夫片,是深深承自国术传统,用丰富的电影技法和设计描述出传统武术的特色,在不失刚劲下又强调到当中的巧与妙,动作漂亮像舞蹈,但又有一定實效性。更重要的是,在讲功夫克敌制胜之余,也活生生地描述了功夫背后的文化理念。”[30]
类型电影或多或少会掺杂社会、文化等方面的要素,这就决定了类型批评的跨学科性。在《HKinema》中,批评者多会把对具体影片的类型分析上升到观众、社会层面读解,来理解香港人对历史与现实的感知经验。正如凤毛在对许氏兄弟的《半斤八两》(1976)的批评,他首先从类型层面分析了影片的喜剧营造方式,进而强调影片“极尽挖苦无良雇主,如何剥削员工。电影主题曲的头两句道尽了香港人为揾食而搏尽的工作态度,尤其打工仔无法超越雇主压迫,只好认命的辛酸”[31]。
类型电影的健康运行在于良好的工业基础,因此,类型批评也会涉及背后的工业机制。工业批评的转向是《HKinema》的显著特征。香港回归以来,香港电影业弥漫着萧条和衰败的气氛,甚至一度陷入谷底,合拍片也经常出现类型不服水土的情况。一方面,为了鼓励香港本土电影创作,批评者大多回到了类型电影制作的现实,从工业层面进行分析,正如李焯桃所言:“在《电影双周刊》时,自觉严苛评论不会对业界有影响。到工业走下坡后,便手下留情,多点鼓励说话。尺度转变有客观主观因素,总之是顺势而行。”[32]另一方面,近些年来,香港电影工业又似乎有着惊人的柔韧性和生命力,监制及投资人还是非常积极地寻找新导演和新题材,希望以此掌握或带领内地市场和新一代观众的口味。在“围城电影”[33]专题中,批评者就是从代表电影工业评鉴口味的金像奖来谈《十月围城》。
结语
纵观十余年的《HKinema》,我们能发现香港电影批评愈发注重对香港意识与主体身份的强调。《HKinema》的批评风格有其历史渊源,承续了《中国学生周报》电影版、《大特写》《电影双周刊》等刊物的批评经验。依托香港电影评论学会所策划的多样栏目,为批评者创造了一个充满活力的话语空间。在具体的电影批评中,批评者所采用的迷影研究、身份及类型的策略,有效地将论者的观点传递给了读者。但《HKinema》电影社会学、工业学层面的部分批评也暴露出了脱离电影本体的弊端,迁就理论的既定论述,牺牲了电影的独特个性和文化脉络。
《HKinema》可作为理解当代香港电影的独特视角,其自足、开放和活力的批评风格能对建构中国电影学派有所启示。笔者认为,理论批评是建构中国电影学派的重要路径,研究者需要具备历史穿透意识,总结优秀的批评经验,并联系当下的批评实践来完成理论阐述上的融通创新。《HKinema》所反映出的批评传统、编辑形态与批评策略,值得我们重视、借鉴,其对香港意识与主体身份的强调,无疑能为当下中国电影学派的理论建构提供某种经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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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如第12期主题为影评人选出的“十大电影”,共40个版面;第15期主题为“43人的至爱电影”,共49个版面,这两期均刊出了每位影评人的评选文章,所需版面较大。其他期数版面大致相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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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截止2019年(第46期),擔任过《HKinema》主编的工作人员分别为朗天、纪陶、罗展凤、郑政恒、张伟雄、小伟、陈志华、李卓伦、乔奕思、翁子光和刘嵚11位,请参考《HKinema》第1-4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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