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汉立
自小,我是一只失群的鹅,孤独得几近于自闭,连偶尔“曲项向天歌”也没有。是一群鹅陪伴了我孤独的童年,也是那群鹅医治好了我的准自闭症。除了亲人,只有鹅与我“相看两不厌”。在我的记忆深处,总有一群鹅时而像一只船队悠游,时而像一群天使欢舞。自小至今,我是我的舰队队长,我是我的领头雁。
我小时候有着近乎自闭的孤独,鲜有伙伴,除了一两个年龄相仿者和自己的影子、自己的梦。直到读了初中,我还是不大叫人,其实不是不想叫,心里很想叫,就是害羞、紧张啊,一到了那些长辈、兄姐面前刚想张口叫人,脸就红,心就一个劲地乱跳。母亲说我叫出来的声音像蚊子的嗡嗡声,还说我叫人的声音在喉咙头打个转就咽下去了。正因为如此,很多人并不喜欢我,只是父母为人好,他们对我才没有表现出厌恶,也有人直接说:这伢崽,没出息的。所以,我娘每描述完我的这种状况后,就要教训我一阵,骂我没出息。这严重地打击了我的父母,进而打击我。父亲倒是表现出平静,只是很平和地跟我说要大胆点,都是亲戚,不要怕。母亲没读什么书,性子直而急,有事无事就可能对我指责一番,然后叹息自己养的崽这么不如人。我更加自卑,我那么瘦弱,在农村面朝黄土背朝天一定比他人更辛苦,如果社会交往很不行,就算有一天鲤鱼跳龙(农)门了,那也将是多么悲哀的事。
然而,这样让我更加不自信,我更加内向。在我教书前,常常是一日到黑说不了几句话,我对这个社会充满着恐惧,除了父母、爷爷、奶奶和外公、外婆、舅舅、满姨这些爱我的至亲,以及在我之后出生的弟妹之外,所有的人我都不敢轻易接近。似乎他们每个人都是我的压力和陷阱。他们那些高傲、不屑、嘲笑、放肆、虚伪和苛刻,都是我面临的大山和围墙,让我受到囚禁般的压迫。
我喜爱角落,像一只胆怯的猫,常常一个人独处一角。角落是我自我享受的乐土,我可以在别人目光的盲区里静静地思考,或者静静地看书。我发现了思考的乐趣,因为我能够在思考中发现事物的奥妙,能够在阅读中找到无穷的快乐。见到我总是书不离手,一些人表示出惊奇,说:“这伢崽恁地爱读书啊!”我幻想式地自我安慰式地猜想,他们心里还有一句话:这伢崽或许会吃读书饭哦。这让我多少意外获得了一些心理补偿,得到了一些慰藉和自信。
对于读书饭,我家却是带着悲剧的情结和喜剧的希望的。当年,我太公读过五年私塾,写得一手标准的柳体字,打的算盘可以“两手清”,在县衙门当过文差,是我们家族的骄傲。祖父一字不识,吃尽了没有文化的亏,总是被人算计和捉弄,连生产队分粮油时仓库保管员都可以将四斤说成八斤克扣祖父一半的粮油,所以拼了命地让我父亲读书。父亲考上清华,最终还是被算计了,生产大队那条“有小资产阶级思想”的鉴定一剑封喉,没能录取。被算计是老实人遭遇的“太行王屋”,自己一辈子也搬动不了它。于是,父母把吃读书饭的希望寄托在我身上。我爱读书开始并不是为了这个,是因为没有伙伴,是因为极度的孤独,要吃读书饭的理念的形成和不断增加,是父母每日教导的结果。家族和家庭的读书背景,像一枝竹梢,时时击打着我,我犹如一头牛犊被教训成了忠于农事的耕者。而这样的牛,喜欢耕作于书页,终于获取了无边的空间,汲取了无穷的快乐。这让我更加没有时间和机会去与同龄人闲玩,去旁听大人的闲聊,更加让我独处一角。孤独像一场找不到药的病,日益加重。
好在父母给我买了一对鹅,一公一母,灰色的,到我家时,还只是一对刚刚长了正羽的幼鹅。这样,我有了我的伙伴,有了我的话语对象。
在官舟寨,按性别称动物,都是公、婆二字附于动物后面,比如对雄雌之鹅就分别称鹅公、鹅婆。这是上古汉语的遗存,现代汉语的词根与之是倒置的,对之分别称为公鹅、母鹅。这种与众不同的方言,让我感到奇异而亲切。
养鹅是一件有趣的事。每天我清早起来,把这对鹅放出去吃露水草。爷爷告诉我,鹅吃了露水草,格外长得快长得好。为了养好鹅,我把爷爷类似的话当成颠扑不破的真理。我从小做事求认真、讲责任,既然养鹅是我的任务,我就必须认真对待。鹅通人性,没几天就和我成了朋友。只要我走近鹅圈,它们就“鹅杠鹅杠”地叫个不停。我打开圈门,它们争着跑出来,在沟里喝点水,直接往寨门口走。它们走在路上,身体有些摇晃,我想书上讲的船在水面摇晃就是这个样子。官舟寨没有河和湖,只有一些水田和一条小溪,所以那时我没有见到过船,见到在水面摇晃的也只是一些叶子之类,只能凭书上所描述的内容去想象了。
它们一路走,一路吃着草。鹅是一种杂食性动物,几乎什么草都吃,好像只有鹅不食草不吃,我不明白它為什么不吃这种嫩旺旺的草,便采之闻闻,有一种冲鼻的气味,想必鹅怕这种气味。后来,在《本草汇言》中看到对鹅不食草的描述,证明了我的想法,其曰:“其味辛烈,其气辛熏,其性升散……”喜欢研究草药的父亲给我讲了一个草药鹅不食草的故事。相传,古时有一个乡野小孩,自幼鼻子不好,长年鼻塞,流着又黄又浓的鼻涕,既难看,又散发着臭气熏人,好恶心的,村里的孩子都不愿和他一起玩,躲得远远的。幸好他家里养有一群鹅,鹅成为他天天相伴的好友。一天,他赶着鹅群到稍远一点的山边吃草,那里的草特别多特别嫩。见到这样的情景,鹅比他还兴奋,一个个吃个不停。可是,他发现有一样更鲜更嫩的青草,鹅群似乎视而不见,一口都不吃。小孩以为鹅很傻,便用竹竿把鹅群赶到那种草旁边,鹅群仅是低头闻闻,扭头就找别的草吃去了。他这才确信,鹅根本不吃这种草。他心里好奇,拔了一枝放到鼻子下闻了闻,立即连打了几喷嚏,鼻子顿时通了。后来,他每天都采一点揉烂了闻,奇迹出现了,一段时间后他再不流鼻涕了,同龄小孩也愿意跟他一起玩了,他过上了快乐的日子。见他鼻子神奇地好了,村里其他几个鼻子老爱塞的孩子便向他求神药,他毫无保留地告诉他们用这种青草治鼻塞,都很快得以治愈。自此,这件事和这种草药传播开来。人们还不知道这种草叫什么名字,便因鹅不肯吃这种草而命名为“鹅不食草”,后来这个俗名载入药典沿用至今,鹅不食草现在仍是一味常用中药。当时,我想假如我有鼻炎,也就会自己实验出鹅不食草治疗鼻炎的功效。然而,这只是带有虚荣心的假设。不过,我真心对鹅无意中帮助人类筛选出良药充满感激。
鹅的嘴巴长有锯齿,吃草功夫很厉害,像镰刀割一样,甚至比镰刀好用,那些粗壮的草能嘴到草断,那些极短的草也能吃上嘴。看着它们吃得那么欢,我很高兴,比我自己饱餐一顿美食要享受得多。
当时,家里很困难,人都吃不饱,哪能将粮食去喂鹅,所以必须让鹅多吃草,我尽量把鹅放到草多的地方去。鹅的肚皮真是无底洞,就是一整天吃草,吃下的草胀到了喉咙头,整个脖子都胀得像灌满大米的袋子那样圆鼓鼓的,它们还是不太停歇。鹅喜欢水,吃得很饱的时候,它们便到溪塘里梳洗羽毛,打个小瞌睡。在水里,它们很放松,或扯长了脖子高歌,或振翅欲飞。要不了多久,它们又会去寻找青草吃。
相对于跑得快的鸭子,鹅要乖得多。它们走得慢,不乱跑到有禾苗的稻田里。但鹅也免不了要偷吃禾苗、稻谷和蔬菜,我必须对它们严加看管,不然要遭受辱骂,若情况严重还得赔偿。有一回,我在小溪里网鱼入迷了,忽略了看鹅的事,结果这两只鹅趁机下了稻田。等我发现时,我的天,它们吃了十多蔸青油油的禾苗,我那个怕呀,就像是它们吃了我的小心脏。更为严重的是,立即有人喊着我的小名,厉声指责:“牛伢崽,狗娘养的你,瞎着个眼睛看鹅,恁好的禾苗被吃了,你得赔!对了,你怕是故意放鹅下田去吃的吧?叫你娘老子来赔。”我虽然感到委屈,我确实不是故意的,但我哪敢申辩,向来胆小的我已经吓得缩做一坨,眼睛都不敢看他一眼。没有办法,我只得向母亲报告这件不好启齿的事。母亲狠狠地骂了我一阵,骂累了便挑了一担猪粪尿去浇那被鹅偷食的禾苗,以家肥促使它们迎头赶上那些没被鹅吃的同伴。母亲是一个要求很严的人,性子又急又直,经常要骂人。我因为胆怯而老是温温吞吞或者慌手慌脚出差错,经常遭她责骂,但我不怪她,我觉得母亲多么艰难,心理压力大,总是很烦,不能骂老人,不能骂我幼小的弟妹,不能总是跟父亲吵闹,如此这般,不骂我这个不大不小的长子,又如何排解心中的苦与痛?当时,家里人口多、劳力少、挣的工分少,所以十分困难,一家人经常缺口粮,有时稀饭也喝不上,就煮干青菜当饭吃,又没有一点油星子,吃得一家人直吐。母亲是一个不怕困难的人,勇于挑起担子,除了每天努力去挣工分,还要偷偷开荒种菜,来补粮食缺口,每天从天明忙到黑。我这样跟她惹个事出来,既让她没面子,又耽搁她的时间,损耗她的精力,还损失用于种菜的有限的肥料。她不骂我解气才怪,我一直栽着脑壳表示痛悔。此时,鹅若无其事,似乎感觉天黑得比往日早,有些疑惑地看了看我,无奈地走向鹅圈。我看到两只鹅大摇大摆的样子,我心里的郁闷便渐渐飘走了。
有时,我看鹅时惹了事,母亲也并不责骂。有一次,我家的鹅与别人家的鹅争过狭路,别人家的鹅被挤到坎脚,跛了腿,把我骂得狗血淋头,这样的辱骂延续了几天,好像不跟她换一只好鹅就不罢休似的。母亲不屑跟她对骂,当对方骂累了时只跟她讲几句理,对方再骂起来,再等对方骂累时又跟她讲几句理,让对方又骂起来,如此反复,经历几天后,对方终于彻底累了,不再骂,此事便算完结。面对这样的无理要求,母亲不会把怒火转嫁到自己的崽女身上,她知道自己崽女并没有错,为何要让自己的崽女背负无辜的压力呢?
两只鹅每天勤奋地吃草,像那些草一样风长,一下长成大鹅了。我想,人为什么不吃百草,只能吃有限的少数动植物?要是也能吃百草,就不用这样挨饿。那时,我被饿怕了,最大理想就是能吃饱饭。它们大了,我有些骄傲,因为见到生人总是“鹅杠——,鹅杠——”地发出钢质的声音,或警告对方不要侵犯它们,或告诉同伴有情况。这时,两只鹅一齐高高地昂着脖子高声呼喊。当人或其他动物硬要靠近时,鹅公会突然把头颈低下,几乎贴地,迅速将对方唆一嘴。我小时被人家的鹅唆过脚,对被鹅攻击深有感触,那痛简直是被锯了一锯子。我仔细观察鹅的嘴巴,确实其上下边缘都长着“锯齿”,怪不得人都怕它,怪不得吃草像镰刀割。我从小身体弱小、胆子很细,总是被人看不起,甚至被人欺负,现在有了鹅保卫我,为我争了气,我多么高兴,我像一个任人宰割的弱者成为一位能率兵作战、保家卫国的将军。我也越来越爱它们,总是要让它们吃得饱饱的。傍晚,关它们进圈前,还要把红薯剁碎了,填实它们的食袋。鹅消化得很快,每次吃得胀到喉头,都是没多久就消化掉了。吃了红薯总比青草禁饿,可以让它们一整夜不至于太难熬。
爷爷说,鹅是一种有灵性的动物,夜里有人行走,它们能发觉,并发出叫声,好多寨子喜欢养一些鹅来防盗、防敌人偷袭。父亲接过话题说,书里记载,古代有的军队饲养鹅用以报警。我观察到鹅是用一只脚站着睡觉的,我问这是为什么?父亲说,鹅的祖先是天鹅,用一只脚站立睡觉是天鹅保持机警的需要。这让我很好奇和震撼,可爱却有些笨拙的鹅竟然是人们自古赞咏的天鹅驯化来的!我对鹅更加崇敬,觉得它们比我要优秀和高贵。
乡人对鹅有极大的误解,认为鹅形体笨拙、行动迟缓,它是笨拙的象征。所以,说一个人笨拙,就讲这个人“鵝”,只是为了强调把声调读为了四声。相传,乡人会放蛊,被放蛊者,变得精神萎靡、呆头木脑、手拙脚笨,所以乡人将此事称为“放鹅药”,而不称“放蛊”。天鹅的后裔竟然“凤凰落难不如鸡”。我心里深感不公,为鹅感到悲哀,也为人们这么犬欺落难虎感到羞愧。忽然,我感到我是不是也像被小视了的鹅,我幻想着我有一天能够飞上蓝天,还原天鹅的本色。可是,我知道,我始终不是一只天鹅。
后来我读到书圣王羲之喜爱鹅的故事,更觉得鹅值得我爱。受家庭影响,我对历史名人很崇敬,又因为喜欢书法自然对王羲之十分喜爱,喜欢看他的书法,也喜欢他的故事。相传,王羲之很喜欢鹅,特别爱看鹅走路的样子。他养了许多鹅,还特地为这些鹅凿了一个养鹅池,常常蹲守在这个养鹅池旁,观察鹅的优雅动作,然后反复练写“鹅”字,希望能把鹅的形象和特点刻画出来。有一次,因为写字太过专心,夫人催他赶快趁热吃了送到他桌前的点心,他连声答应着,随手就拿起点心在砚盘上蘸了几次墨,然后往嘴里塞去,弄得嘴全是墨汁。夫人取笑他,他乐呵呵地说:“墨比糖还甜呀!”因为王羲之爱鹅情深,以及长期揣摩练字,所写的“鹅”字,达到活灵活现的程度。传说中,王羲之与鹅的交集,还发生了许多生动的故事。比如,他心爱的珍珠被鹅吞食了,而误以为是一位和尚顺手牵羊,和尚以死证明自己的清白,上吊自杀了。王羲之为此深感内疚,于是给和尚立碑,并把自己的屋子改名为“戒珠寺”,自此以后再也不再玩珍珠了。比如,以抄写《黄庭经》,换得白鹅。比如,帮卖扇子而无人问津的老妇人书写扇面,让她的扇子价值飞涨而被争相抢购。就这样,鹅让这位大书法家的人生充满了意趣,假如他的生活中少了鹅,他的生命一定少了色彩。
自从有了鹅,我不再是一个被寨里人忽视的孩童。每天,早晚我赶着鹅出入寨子,鹅一路高歌,我踏着它们的欢歌,像它们一样大摇大摆地走着。人们用异样的目光看着我,他们不光发现鹅的傲然与乐观展示了独特的美,还发现我已经从一个佝偻着身子的胆怯者变成了形体放松的自由快乐少年。这一发现,让他们很为震惊:两只鹅怎么可以改变一个人的懦弱?
有一个星期天的早上,鹅婆不肯出圈。我再怎么赶它,也不肯出来,把它抓出来了它还是坚定地回到圈里趴着。以前,每天清早它们都是急切地想去吃草解饿,今天是不是它病了?我问爷爷,爷爷告诉我它可能要生蛋了。叫我拿一些枯草放进鹅圈里做个窝,还说它每次生了蛋出来,要喂点苞谷,可以让它早些生完这一窝蛋。所谓枯草,是我们官舟寨对枯黄的稻草的特称,有种暖暖的味道。其实,冬天我经常帮它们两个换稻草,只要它们把稻草弄脏了,我就要拿了新的稻草来换掉它们拉满屎的稻草。当时,我们家老老小小的床上都是铺着稻草。我虽然梦想着有一天睡在棉被垫着的床上,但是这始终只是一种好奇和一种对日子好起来的期盼,我却又很迷恋稻草铺的床铺,那种松软和香味,总是浸透到我身体的角角落落,总是让我做好梦。所以,我每天上床和起床后,都是很享受地吸几口饱含稻草香味的空气。后来,我进了城,没有稻草铺床,也不可能再用稻草铺床,很长一段时间有些不适应,感到睡得很不踏实。
这天,鹅婆有些抗拒我。当我抱着选来的上好的枯草要在圈里帮它做个窝时,它“鹅杠鹅杠”地对我警告,当我进入鹅圈时,它要唆我,最终它把头缩回了,可能反应过来了:觉得不能攻击日日照顾它的好伙伴。但它还是“鹅杠鹅杠”地表示心里有烦躁,它要安心地生蛋,这是它一生中最重要的事,而且是第一次生蛋,所以更加重视与不安。我没办法减少它的烦躁,我用干枯的稻草,精心为它做了一个窝。也许我比它还高兴,因为这也是我的成就,我需要这种成就感,作为特别自卑和孤独的少年,格外需要让自己做的事收获很好的结果。所以,我相当耐得烦,一点也不在乎它对我的烦躁。鹅婆腘在窝里很久还没动静,我心里着急,老是去看它。爷爷说,你不要去打扰它,这样它会受干扰而好久都生不出蛋来,而且它是第一次生蛋,时间会要得长。但还是忍不住,不时去看它。过了很久,似乎有半天,幸好是星期天,我不用上学,有足够的时间去等待。这样的等待焦急而幸福,让我慢慢地去细数光阴,把它们小两口来到我家的第一天开始到今日整段日子一一再现在眼前,让我倍感幸福。
这苦了鹅公,它守着鹅婆,不离不弃。一时进圈去邀鹅婆出去,一时又出圈呼唤,反正不会离开。当知道鹅婆现时不可能走时,它便安心守候。
当鹅婆终于“鹅——杠——,鹅——杠——”地报着喜走出鹅圈时,我赶紧抓了几把苞谷喂它。鹅公也跑来吃苞谷,但它很懂事地让着鹅婆。以前放鹅时,从来不喂它们吃粮食,必须让它们去吃草,本来就缺少粮食啊。它们公婆在急切地吃着苞谷米时,我心急火燎地去看鹅蛋,这是我家的鹅生的第一个蛋,也是我第一次见到鹅蛋,我好奇、兴奋。当我弯腰进圈看到硕大的鹅蛋时,我忍不住“啊”地惊叫了一声。我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和端着活豆腐的小心,捧起这枚神奇的鹅蛋,心里涌起对这只鹅婆的感激。当我仔细端详时,发现鹅蛋上有血,我心里痛了一下,它是第一次生蛋,遭受了不小的痛啊。许久,我看着这枚鹅蛋,我心里对这只鹅婆生出敬意。做一只鹅婆真不容易,不能生蛋的话它就没有成就感,会觉得作为鹅的一生也不完整,而且要遭受主人甚至整个寨子里人的嫌弃,而为了生出蛋来,不但要努力地吃个不停,让自己快快长大、尽力长得好,还要忍受生蛋的痛。所以,此刻我觉得我没有饭吃而常常挨饿,也不算什么。我小心翼翼地把这第一枚鹅蛋收进早已准备好、垫了稻草的竹篮子里。这时它们公婆已经吃完了撒给它们的苞谷,又跑来向我讨要,“鹅杠——,鹅杠——”地叫个不停。我擅自做出主张,去楼上谷仓里偷点稻谷犒劳一下我的英雄鹅婆。我取了钥匙和升子,往楼上跑,一双鹅以为我不理睬它们了,叫着跟了来,甚至试图要爬楼梯,仰望着陡峭的楼梯,最终放弃,哀求似的呼唤着我。我暂时没办法理它们,迅速开了仓门,发现谷仓里空荡荡的,只有不过一两担谷子,这可能是父母留了应急用的,平时无论如何也不敢弄去打了米煮饭吃。我不管这些,飞快撮了小半升谷子,跑下楼,撒在两只鹅面前,它们惊喜地争食起来。毕竟谷子并不多,它们一下就吃完,它们也不贪心了,知道这是特殊待遇,完全是破例。它们唱着歌,像两只水上的船,摇摇晃晃地出了屋,要去找草吃和到溪里洗澡了。
官舟寨门口是一片田野,整个田野不过几百亩,但在大山里一片田野有这样宽的面积已经算可观了。一条小溪像一条水蛇一样,弯弯曲曲地在田野里扭动着身躯。它是我们细伢子的天堂,一年至少有半年我们天天在溪水里玩,洗澡、摸鱼、网鱼、翻螃蟹。在小溪流出寨团田野的地方,寨人建了一座风雨桥,因出寨改道,这座桥已经不是主要通道,只作为凉亭用了,所以寨人习惯称之为凉亭。我们在桥上做游戏、睡觉甚至打架外,还常常在这里举行跳水比赛。小溪也是我家鹅的天堂,每天我都放它们到溪里洗澡。今日,它们太高兴了,一到凉亭处就扑入潭中,它们跳下时发现落差还是有点大,便都展开翅膀,缓缓落入水面,这身姿真是优美。它们迅速把头和颈潜入水中,突然抬起来,让水从身上滚过。它们的羽毛像是擦满了油,水一下就滚走了,大多滚成了水珠跌落到水面,一点也黏不上羽毛。它们或相向而歌,或振动双翅仿佛要飞上蓝天。看着它们载歌载舞的欢乐劲,我心里很享受,久久地做它们的忠实观众。
鹅婆一天一个蛋,这时爷爷让我为它们增加营养,每天关它们进圈前要喂它们吃谷糠。谷糠本來是给猪吃的,那时粮食太缺,喂猪多是青饲料,顶多只是在青饲料里拌些米糠,因此猪格外吃得多,妹妹每天要去打很多猪草,但猪还是不大长,一年才养大一头,这一头也才一百多斤。娘每年去找生产队长力争分到送一头国家预购猪的指标,这样可以得到一些稻谷,虽对于粮食严重不足的状况是杯水车薪,也多少能弥补一点。现在是鹅的特殊时期,只能更加委屈猪了。突然改善生活,鹅真像是从饿牢里放出来的,吃得太快,不时被噎得出不了气,不得不停下来让谷糠咽下。我在一边干着急,却帮不上忙,只是不停地说:“慢吃点,慢吃点。”
蛋一天天增加,记得鹅婆生到八个蛋时,便趴在圈里不肯出来了,我赶紧去报告爷爷,爷爷来瞅了瞅,说怕是要抱崽了。我明白,这就是书上讲的孵小鹅。爷爷把鹅圈隔成两间,我知道是要让它们公婆分房而住,这是要防止鹅公不小心踩踏鹅蛋或今后孵出的小鹅。爷爷要我用枯草做一个抱蛋的窝,还告诉我去溪里捡些卵石,去枫树下捡些枫木树球,去山上采些四眼草。所谓四眼草,就是四菱草。我问弄这些东西来有何用,爷爷说放进窝里。平常不多话的我,有时喜欢问了蛇多大还要问蛇住的孔有多大,今天我就非要问到底了:这有什么用?爷爷告诉我:鹅平常喜欢在溪里活动,捡点溪卵石可让鹅婆有小溪在身边;枫木球能防止风邪侵入;四眼草呢,是防止做四眼的人和小人见到而使小鹅死胎。所谓“做四眼”就是指怀孕了,乡人认为孕妇因胎儿耗气血,阴气重,而幼小的生命怕阴气重。我心里惊诧:这里面有这么多讲究啊。这些东西既然这么重要,我飞奔去找,等我回来,爷爷已经把那八个鹅蛋放到窝里,鹅婆已经吃饱了,“浮”在窝上。我把那些宝物交给爷爷,爷爷赶紧把它们放进窝里,像放进一些护身符似的,脸色肃穆,动作庄严,形如神圣的祭祀。鹅公不肯只身去吃草,我左赶右赶它就是要往回走。它不去吃草,家里哪里有那么多苞谷给它吃,我便抱着它往外走,然后放到别人家的鹅群里,让它跟它们交朋友,一起吃草。然而,它总是心慌意乱,很潦草地吃草,吃几口就“曲项向天歌”,既是呼唤它的伴侣,又是抗议我这样粗暴。在我不注意之时,它偷偷溜走,往家里飞奔。我知道,让它这样离开每日24小时在一起的伴侣,它很难受,得有一个较长的过程让它适应单独外出吃草。
小鹅出生了,一个个毛茸茸的,浅黄中间有灰色花纹,甚是可爱。几天后,它们就可以沾水了,我赶着它们外出,它们的父母时刻呵护着它们。寨人们遇见总是羡慕地问:“有鹅崽了?”每次我都自豪回答:“嗯——哪!”有人趁机欺负我:“你做老子了?”其意为我是小鹅崽的父亲。我蒙了一下,然后爽快地回答:“嗯——哪!”他以为我傻,哈哈大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但我一点也不难为情,我确实是把这些鹅崽崽当孩子一样看待。我还笑他无知嘞。
队伍迅速壮大,转眼就有一群鹅了,我更加高兴,放鹅更加用心,每天让它们吃到嫩草。对鹅崽还要特殊照顾,每天单独喂它们吃米糠。鹅不生蛋的日子也享受不了吃米糠的待遇,仍然只能吃点苞谷。但我们家对这对种鹅一直怀有敬意,直到它们不能生育才杀了它们。
小鹅大了,多数卖给一些单位改善生活,我们自家只留一只过年吃。那时,一年到头没能尝到肉腥味,过节多是炒点黄豆应付,顶多打一锅豆腐细细吃很多日,来了客也基本上只炒黄豆子招待。过年了,家里没有肉吃,便杀鹅。杀动物是一件残忍的事,我放养大的鹅、日日相伴的鹅,怎么也不忍心让它挨杀,特别是不能在自家杀它。我极小心地轻声跟母亲说:“娘,不要杀鹅,好可怜。”娘说:“不杀鹅,我们家过年就没肉吃,一年到头就靠过年这一两日生活好点。”我不敢再坚持了,鹅可怜,但人也可怜啊,我不能因为我舍不得杀鹅而让全家人吃不到肉。
除夕夜,因为有鹅肉吃,一家人很高兴,大家吃得很香,也吃得很饱。能让全家人高兴,我对我家杀鹅的愧疚感减少了许多。我心里涌起对鹅的感激。当时,我留了一些鹅羽,父亲在给人治病時,用之蘸了药水抹到病人身上去;我则不时用来写字,虽然不能像古时欧洲一些文学巨匠那样用鹅毛笔写出好文章来,但总是有一种亲切感。进城后,这些鹅羽留在了官舟寨,下次回去,我一定要找一找,把它们带进城里来,让我不时看看,算是看到了那群我儿时的伙伴。
责任编辑 陈 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