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波
天长啦!夜深啦!香油炸了半斤啦!
远行的人儿回来吧!
提盆子!插门子!拔簪子!解裙子。
借的炕,借的席,借的铺的和盖的,小两口儿都睡了。
……
像往年一样,女人盘腿坐在炕上,轻声哼唧着,一遍一遍地哼唧,从窗台的花盆里掐下一朵鲜娇娇的红花,插在發髻上,举着镜子照了照,又从炕琴里拿出有筛子眼的狼皮大衣披上……炉火发出呼呼的响声,红砖火墙滚烫滚烫的……
1
那一年,关里黄河边那瘩的人,但凡有口气的爷们儿,都涌到关东胭脂沟了,拿命换命。
胭脂沟,那是男人淘金的地方,也是老鸨向爷们儿淘金的地方。那些俄国老毛子的、日本的、朝鲜的和中国的娘们儿,每天在河沟里洗脸,天长日久,河上就漂了一层胭脂,老远就能闻见胭脂的香味儿。打那,就叫胭脂沟了。
德州爷们儿破棉袄的娘们儿饿死时,还不到三十岁。村里的人也都快死净了。她紧着不咽气,是怕自己死了,那三岁的小噶儿也活不了几天啊。最后那几天,娘们儿贴在炕上,像一片蘸了水的干叶子。要不是眼珠儿偶尔还转一下,比死人还像死人。
那天后晌,她的眼珠儿又转了,这次是转向小噶儿的。她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把眼光扎进孩子的眼里,小噶儿给吓住了,哇地哭了起来。只见娘的左手中指微微动了一下,手腕狠命朝着自己的怀里挣了一下。爷们儿俯下身来,指了一下她的大襟衣服,果然,娘们儿的眼神亮了一下,嘴角有了一丝笑意。
爷们儿用枯瘦的大手在她的大襟衣服上慢慢排着,两乳下一个圆东西荡了一下,他从大襟下用右手托起它向上推至领口,左手解开了立领的第一个布疙瘩扣,朝上送出了一个葫芦,举起来朝她示意了一下,娘们儿耷拉了半下眼皮,算是点头认同。爷们儿完全明白了娘们儿的意思,就把左手伸到她的脖子下面,轻轻抬起她的头,从她的脖子上摘下了葫芦,把葫芦上的绳打了个疙瘩,在小噶儿的脖子上比量了一下,不长不短,就给他挂上了。不料,娘们儿蓦地发出了声音,要坐起来。爷们儿心领神会,赶忙把葫芦从脖领子塞进了小噶儿的布褂子里。小嘎儿看见那个葫芦滑溜溜儿的,泛着光亮,掏出来摩挲了一会儿,又放进怀里。娘们儿的脸色上有了一丝儿暖意,右手四个指尖微微颤动,很急促。她手里有一颗苞米粒儿、一颗葫芦籽儿、一颗麦粒儿。爷们儿的鼻子酸了。他们庄里头有个传统,祖祖辈辈出去逃荒的,都要带上这三样种儿,苞米粒儿和麦粒儿是活命的,葫芦是吉利的护身符,能逃过大灾大难。前几年庄里那些闯胭脂沟的,都带了这三样种儿。
爷们把三样种子从娘们儿右手掌里抠出来,放在旱烟袋儿里,又把小噶儿的左手放在娘们儿的右手心里,用双手紧紧地裹巴着娘们儿树枝似的手,直到它渐渐变凉。整个身子硬了,娘们儿那双眼睛也没闭上,她好像要聚集身体里所有的灵气,永远看着她的小噶儿。
天地死寂了,空气沉闷得叫人窒息。爷们儿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哑声说,孩子!别哭了,留着劲儿到胭脂沟的路上使!小噶儿问,你说嘛?爷们儿说,胭脂沟!好生记着!要是走丢了,千万记着到那里去找我和咱庄那些伯和叔们。你一定要听话,不管是在道上还是到了胭脂沟,不管遇着什么事都不能哭。天塌下来也不能哭!让你趴下就趴下,让你跑就使着劲儿跑。
2
德州爷们儿背着小噶儿,跟着庄里的两个老爷们儿沿着黄河崖上路了。那些闯关东的人要一路乞讨走几个月才到墨尔根。不少人连累带饿,做了异乡的鬼,连个埋的地儿也没有。到了墨尔根也就离着胭脂沟不远了。“过了墨尔根,不愁那胭脂沟。到了胭脂沟啊,就淘金把那小命来保。”
破棉袄带着小噶儿,和那两个本庄的老爷们儿到胭脂沟的时候,被两个背着土枪的小子给喝住了,审贼似的盘问了半天,扬了一下下巴,让另一个进去叫出一个人来。那人穿得跟套包似的,来到破棉袄跟前,瞅了半天,终于嚎了一声,破棉袄!你可来了!怎么这模儿样了?破棉袄真高兴活着走到了胭脂沟,可一听到老乡这样问,他就笑得比哭还难看了。老乡见状,知道八成是家里出了大事了,赶忙喊,来了就好!来了就好!走!我领你见金老大去!他点了头,你们才能在这里干活。
老乡接过破棉袄的破行李,压低声音说,记住喽,当面要叫他金爷。他看你这来头,指定会给小噶儿洗澡儿,给吃头儿和衣裳,你可别推辞,那样,他骂你山东棒子不识抬举。平日里,谁家有个爹死娘亡的,他都给盘缠。不过,你可千万别犯到他手里,他有枪,发现一个收拾十个。破棉袄听得心惊肉跳,脊背冒凉风,问,那是咋?老乡说,这不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吗?金矿上山东人比胭脂沟的人还多,管不住,不就反天了吗?
三年后的一个雨夜,破棉袄和庄里的两个老爷们儿,加上九个山东来的光棍爷们儿商量,金矿经常塌方死人,总这样裤腰带上别着脑袋赚钱也不是长法儿,他们来了四五年了一次也没回过家。要是不想办法出逃,又哪个年月能带着那点可怜的活命钱回老家?于是,他们把一点一点偷回来的金子用瓦罐埋在地下一半,起了毒誓,谁也不能独吞;另一半十几个人平分,各自保存。九个人打算干到年底回老家,破棉袄打算随着两个当庄的老爷们儿带着自己那份,连夜逃出胭脂沟。
一个贼亮贼亮的闪把矿工们的大通铺照亮了,接着是一个沉雷,天上裂了缝子。咣当!门被踹开了,金老大领着一帮子人冲了进来,用枪托猛砸通铺一顿,把十几个赤身裸体的山东棒子从被窝里揪出来,狠狠地抡到地上,连踢带踹推出了二号木刻楞房子。金老大摘下白手套擦了擦沾满血迹的枪托,阴冷地看着他们,仿佛看着一堆死物。他狠劲吐出了嘴里的烟头,用鞋尖碾压了一下,对着一起来的人挥了挥拇指和无名指,一阵乱枪扫射,十几个人一声没哼出来,就成了肉筛子。
自从金老大开矿以来,就像长了地眼一样,多么机密的计划,末了儿,都会被他发现,没有谁能偷着金子活着逃出去,都落得个筛子眼儿的下场。潮湿的夜里,弥漫着一股子土枪的火药味儿和血腥味儿。
3
十几年后,一个披着狼皮的男人,下山了。
鹅毛大雪里,一个人影儿也没有。都死绝了一样。
他大高个儿,眼光比铁还硬,一看就挺各色。皮肤黑灿灿的,一排小白牙儿葫芦籽儿一样排巴着。腿上绑着黑熊皮。脚上穿着毡子靰鞡。右脚的靰鞡里别着一把尖刀,左脚的靰鞡里别了一把三棱子刀,裤腰里别着一把匕首。
男人跟黑瞎子摔过跤,黑瞎子此时不是黑瞎子,而是金老大。男人用三棱子刀插進了黑瞎子的嗓子里,不成想,垂死的黑瞎子带着刀子向他发起了更猛的进攻。男人从右腿的绑腿里拔出了尖刀,插进了黑瞎子的心脏。黑瞎子瘪茄子了,晃晃悠悠撂倒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它身体还热乎的时候,他就用裤腰上的匕首把黑瞎子的皮剥下来了。把熊瞎子放倒,就如同把金老大放倒,令男人无比开心。然而这一次,他的心忽然痉挛了一下,因为我,不是熊爹没了,就是就是熊娘没了,那熊孩子咋活啊?
平时收拾狼、狍子、狐狸、野猪只用三棱子刀或尖刀就可以,除非打野鸡、獾、兔子用土枪。能用刀的他一色儿的不用土枪,因为这样练不成近距离拼杀的能耐。只有熊瞎子才让男人三把刀都使上。但有一次对付狼群,不但三把刀都用上了,连防身的飞镖也用上了。因为狼面对危险时候,会一齐上。凭猎人老爹的经验,要是惹怒了狼群,不是三十六计走为上,就是死无全尸,叫狼群撕碎。但男人觉得,跟狼群搏杀才真正有劲,才是他要做的顶重要的一件事。狼群就像沟里那些告密的人,猎人老爹说,不怕没好事,就怕没好人,他们比金老大还难缠。没有他们,金老大没那么狠。坏就坏在这些小鬼儿身上。谁都知道金老大最恨偷金子的人,他们就借此提醒金爷,同样犯事,山东人栽他手里,决不能手软,手软,金矿就慢慢落在山东人手里了;这样,不但能管住大多数,还能杀鸡给猴儿看……男人彻底认识到,是金老大和胭脂沟的人合谋杀了爹跟庄里的伯和叔们!
男人清醒地认识到,黑瞎子是必须面对的,只许胜利不许失败;与狼群搏杀更是他必须面对的,而且必须大获胜。因为男人必将面对一群比狼群还凶十倍、更心狠手毒的人,它们就是胭脂沟的金老大和他手下的鹰犬。一想起金老大带着胭脂沟的十几个人,活活打死了来这里逃生的山东人,男人的血就往上涌,恨不能立时去宰了金老大他们。要不是老天有眼,让六岁的自己爬到淘金的槽子底下,亡命深山老林遇见老猎人,全家就被胭脂沟的人斩草除根了。
在以后漫长的黑夜里,他只要一闭眼就能看见,金老大的笑眼忽然变成狰狞的三角眼,还有他沾满鲜血的手和一排喷吐火舌的枪。特别有一回,他睡毛愣了,梦见赤手空拳的爹跟伯和叔们在一阵乱枪中,一声不响地倒下了,再也发不出一息声音,男人恨不能立马潜入胭脂沟,一刀宰了胭脂沟的人,见一个削一个!血洗胭脂沟!
猎人老爹极少说话,但他说过的一句话让男人牢记在心上。老爹说,你报仇的日子,可能就是咱爷儿俩诀别的日子。除了你必须练就四季穿皮坎肩防筛子眼儿的功夫以外,你要是不杀死一百个黑瞎子,不跟狼群搏杀一百回,你还是要成为金老大的肉筛子。有了这个说法,男人每杀死一个黑瞎子就剥下它的皮。每次跟狼群搏杀也把领头狼的皮剥下来。风干之后摞起来,用落叶松针盖着。黑瞎子皮和狼皮渐渐攒了高高的一垛,黑瞎子皮和狼皮都快够一百张的时候,男人掏出葫芦看了看,又装进了怀里。男人终于要下山了,这十几年的等待,都滚他妈地去吧!
以前看葫芦,都是想娘想得没魂儿的时候拿出来看,那个葫芦滑溜溜儿的,泛着光亮。这次,他的大手一遍一遍摩挲着小小的葫芦,仿佛这样就拉着娘的手了一样,心里热乎乎的。皮垛快够一百张的时候,男人躺在铺上笑了。笑着笑着,眼泪就掉出来了。吧嗒吧嗒响。男人的心开始抽筋儿。那些个没爹娘的小熊、小狼去哪了?它们能碰到一个好心的老爹吗?金老大他们杀了我爹和老乡,我又要去杀金老大他们,我是不是成了金老大了?我杀了那些个屈死的熊和狼,它们的小崽崽儿恨死我了吧……越想,心越乱。
男人最终还是想娘了,思想的大鸟每次冲向天空,都只能在娘这里收起毛蓬蓬的翅膀。只有娘,才能让他安静下来。男人不知道没娘的这些年里自己是咋熬过来的,想到这里,男人又嘿嘿地笑出了声,有点佩服自己了。
那个雷雨交加的夜,那个冬天寒夜里杀气腾腾的梦,在男人的心里越来越清晰,一遍遍地砸他的心系子。爹一声没吭,就倒在金老大他们的土枪下,变成了肉筛子。他吓得尿了裤子,但牢牢地记住了爹嘱咐过的话,不知怎么爬到了淘金的槽子底下。他瘦小的身体贴在地上,一声不敢吭。大雨落在淘金槽子上,好像金老大他们用靴子和枪托子戳槽子底儿。
他醒来时,已经躺在老猎人的窝棚里了。老猎人先前是胭脂沟的铁匠,金矿上的金老大找他造过好多三棱子刀、尖刀、匕首。后来他发现,金老大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魔,帮恶魔铸造武器就等于帮金老大杀人呐!他指天发誓,再不给金老大造半把刀子。一个霜冻的早上,铁匠从金老大的视线里蒸发了。金老大扬言只要逮住铁匠,就把他碎尸万段。就连窑子里那个老毛子俊娘们儿——老猎人的相好的,也被金老大派人盯上了。老猎人说,临死前能见相好的一面,就没什么遗憾了。老猎人张开手掌说,要是你能活下来,就去胭脂沟的窑子把这个最小的俄罗斯套娃给她送去,就说我还活着。然后你远走高飞,千万不要来找我。
4
男人走得疾,忽然看见一个女人在雪地上咯吱咯吱地走,立马刹住了脚,细端详女人的背影。
前面这个女人,酱色围脖。枣色碎花棉袄。青布棉裤,扎着布绑腿。黑布棉鞋。男人一阵风超过了女人,横在了女人的去路上。
站住!哪旮瘩的?
女人冷不丁跟一个男人照了面,眼睛哆嗦了一下。长眼毛上的霜花抖擞了一下。
胭脂沟的。女人脆生生地回答。
胭脂沟!男人的拳头攥得嘎嘣嘎嘣响。真想饿虎一般扑过去,吃了她。看脸茬儿,面前这个女人,年龄跟自己差不多。左胳膊上抱着一个孩子,是一个小男孩儿,三岁左右,脸蛋儿通红,抹乎得魂儿画儿的。一见这个陌生男人,慌忙把小脑袋埋到女人的怀里。
男人的眉头拧了一下,心想,这个胭脂沟的女人,不知大祸降临了!上前一步,忽然又看见女人右腿边上一个两岁左右的小孩牵着女人的手,小绵羊一样一点点向女人腿后面蹭过去。
这两个崽子都是你的?
嗯。女人脆生生地回答。
女人眼睛不错眼珠儿地盯着男人,向前了一点,把手里领着的孩子挡在了腿后面。
说!你怎么抱着大的领着小的?
女人的脸腾地红了。凄惶地把眼睛向下移,盯向狼皮大衣,黄不拉叽的狼毛被风吹得一个一个的小窝窝儿,暖融融的。
说!
小的是我生的,大的不是我生的,他娘没了。女人的声音不那么脆了。
男人脊梁好像被针尖儿攮了一下,身体晃了一下。男人的大拳头立时松了扣儿,桩子一样钉在雪地里。眼前这个女人,眼睛跟打了露水似的,黑黝黝的,绾着个低髻,齐眉的刘海棕麻一样厚,上面结满了霜花儿。花棉袄立领上的盘扣是用一个小亮球球代替了布疙瘩扣儿。嘴里呼着白哈气,热得围脖从头上滑落到肩上。
男人凌厉的眼神温和下来,眼睛里像蒙了一层雾气。
这个女人,抱着没娘的孩子,领着自己亲生的孩子?俺娘没的时候,俺就是这么丁点儿个小孩崽子,咋没人把俺抱了去对俺这么好呢?世上还有这么好的人?这么好的女人!眼前这个女人跟金老大不是一伙的,这女人是跟娘一伙的!这女人那么好!对没娘的孩子比自己的孩子还好!这么好的个女人!
你咋了?女人像亲娘一样问。脸像绯红的灯笼花一样。
男人趔趄了一下,愣怔了半天,努力把目光迎向女人。那女人的眼睛咋那么亮?照得他睁不开眼。男人心里堵得慌,喘着粗气,从怀里掏出娘给他的葫芦凝视了半晌,又看了对面这个女人。良久,男人的眼神才从浊重里拔出来,喉结重重地滚动了一下,终于下狠心从脖子上摘下葫芦递给这个女人。
我不杀你了!今晚我要血洗胭脂沟!你回去把这个葫芦挂门上,我看见葫芦就知道是你家了。
5
天刚擦黑,披着狼皮的男人就潜入胭脂沟了,他先靠近了最东头的人家,打算从东头下手。
男人先朝门上一看,发现柴门上挂着一只葫芦,犹豫了一下,向后退了几步,快麻溜地绕过去了。
第二家没有一点动静,男人刚要推门而入,发现柴门上竟然也挂着一只葫芦。他耳朵开始嗡嗡乱响,皱了一下眉头,有些愠怒,娘的,太不待见爷了!把刀别回到裤腰里,狐疑地向下一家走去。
第三家的煤油灯还亮着,里面传来孩子的哭声,奶声奶气的,男人抬起右脚正要破门而入,竟然发现柴门上也挂着一只葫芦!
第四家!第五家!第六家!全村都挂了葫芦!挂满了葫芦!全村!
男人焦躁起来,积聚了十几年的那股复仇力量与一股一起根就没经着过的东西,在他的胸腔内激烈地厮杀起来。眼泪霎时就涌出了眼眶。这个女人!
男人的嗓子开始发咸。不知怎么,特别想找回娘给他的那只滑溜溜的葫芦,把它揣到怀里,贴在心窝上,这样,心才能安稳一会儿。男人感觉找到那只葫芦要比杀人还重要一百倍!杀人可以等待十几年二十几年,而这只葫芦片刻也不能离开。现在这个葫芦离开男人的身体还不到一天,就感觉离开得太久了,心里完全没底了。此时,又有一股很浓酽的东西涌上心头,让男人神智有些不清,那个葫芦好像已经是长在他身上的一个物件,现在被拿走了,身体就不协调了。
男人一家挨一家地找,一家挨一家地摸……这只?那只?还是那只?是这只?东头第三家这只?对,滑溜溜的,泛着光亮!就是这只!正是娘临终时留给我的那只!屋里闪烁着金黄色的亮光,像黑暗包裹着的大纸灯笼。里面传来了甜美、轻柔的歌声:
天色已暗了
星星也亮了
小小羊儿跟着妈
跟着妈
不要怕
不要怕
我把灯火给点亮了
……
娘!一声爆破的巨响在男人心里炸开,似冰河开解,啪啪地裂开着,厚厚的冰排开始消融,直到一点冰块也没有了。好似一条黑龙江遭遇了暗流,最后激起了滔天巨浪,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激荡得他趔趄了一下,他不得不重新分开双腿站稳。这种力量是阴柔的,紧紧地吸住了他。他觉着心口那里开了一扇窗一样,给幽暗的小屋投进了一束光芒和一缕清风,清爽了很多。那女人哼出的小曲儿,则好像热乎乎的手心,敷在男人冰块一样的心窝上,那么熨帖。
门上那些个葫芦咋都那么像娘的眼睛呢?男人使劲眨了一下眼,又感觉黑暗里那些个葫芦咋又像那个女人的眼睛呢?那眼神里有责备,有信任,更多的是悲悯和喜爱,是男人打小就没经着过的眼神,把男人给降住了。那眼神里还有些微的笑意,那么温柔,那么水灵。男人的眼睛热了。鼻子酸了。腿也没劲了。心怦怦跳着,整个胭脂沟都听得见。娘!男人又情不自禁地唤了一声,好像心都没了。
当男人渐渐平静下来时,仿佛卸下了千金重担。这十几年一直有个东西压得他喘不过气来,而现在是从未有过的轻松。男人像个巨大的雪人,矗立在雪夜里,久久不能自拔。
男人的眼里蓄满了泪水,胳膊里的血又热了起来,不可抗拒地冲撞着他,他恨不能跪下去,才能将汹涌之情宣泄而出。更不可思议的是,白天遇见那个女人时,竟然覺得那个女人抱着的孩子就是他自己!男人真想打开门叫醒那个抱着别人孩子的女人,把她紧紧箍在怀里。
男人极力抑制着自己,从门上摘下葫芦,小心翼翼地挂在自己的脖子上,用右手把滑溜溜的葫芦贴着心放进了怀里。男人像婴孩得到了母亲的抚慰一样心满意足。失去了母亲的心,第一次从这个陌生的女人那里得到了抚慰,那种失而复得的好滋味,使男人尝到了从没有过的满足,绵长而深厚。
男人终于恢复了理智,先从左腿拔出尖刀,又从右腿里拔出三棱子刀,最后男人把匕首拔出来了,哈下腰,郑重地放在了女人的门前。那些狼群一样的告密者和熊一样有过人之处的金老大忽然变得不可恨了。
做完这些,男人如释重负,后退了一步,跪下磕了四个头。一个是给爹的。一个是给娘的。一个是给猎人老爹的。最后一个是给这个抱孩子的女人的。
6
天还不亮,女人就起来了。她一夜没脱棉衣,用心听着外面的动静……但还是累得睡着了。依稀记得梦见了枪声,仔细想想,又好像没梦见什么。门只推了一个小缝儿就推不动了,大雪封门啊!她用铁锹把雪掏开一个洞,只听当啷一声,下面露出一把尖刀,女人心里一紧,赶忙用铁锹扒拉开雪,发现一把三棱子刀和一把匕首,她愣怔了一下,慌忙钻出来,夜个儿挂在门上的葫芦不见了!
她的心怦怦地跳着,整个胭脂沟都听得见。她忽然意识到,自己把全村挂了葫芦,他就不屠村了吗?哪能那么简单?他到底跟胭脂沟有什么深仇大恨?我是不是害了他?女人迫不及待地瞄着脚印向沟外走去,一直瞄到沟外五六里地以外。忽然,女人望见一个黄不拉叽的人横卧在雪地里。她踉跄着跑过去,一下抢倒在雪地上,连滚带爬地来到那人面前,看见夜个儿那个男人身披的狼皮大衣!已经成了筛子眼儿!洁白的雪地上,暗哑的几滴血。边上有一只飞镖。一堆凌乱的脚印,渐行渐远,向着金矿、窑子和胭脂沟树林三个方向。女人一时无法判断该去哪个方向寻找那个脱掉了狼皮的男人。见过一些偷金子的人被撵到胭脂沟树林里,活着有人,死了有尸……这个男人,他生死未卜、不知去向……想到这里,女人抱起狼皮大衣,嚎啕大哭。
大地白茫茫的,一个人影也没有。
责任编辑 石彦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