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和冰
(中国艺术研究院 戏曲研究所,北京 100029)
海盐腔是南戏著名声腔,在戏曲史上占有重要地位,并对后世戏曲的发展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因此,海盐腔一直是戏曲研究关注的重点之一。但是,有关海盐腔的消亡时间问题,因资料缺乏等各种原因,长期以来一直没有得到很好的解决。戏曲史的研究需要海盐腔有始有终,海盐腔消亡的时间需要做进一步的探讨。
海盐腔是南戏官腔,兴于明初洪武朝,流传区域很广,至万历开始式微,顾起元《客座赘语》称,时人“见海盐等腔已白日欲睡”[1]303,王骥德《曲律》亦云“今海盐不振”[2]117。随着新式低唱昆腔的兴盛与超方言区的传播,以及元曲的逐步消亡,北曲色彩浓厚的海盐腔也每况愈下,日渐衰落,如清初张牧《笠泽随笔》所云:“今则昆山腔遍天下,海盐腔已无人过问矣。”a张牧:《笠泽随笔》,转引自参考文献[15],第89页。但是,关于海盐腔消亡的年代或具体时间,学界众说纷纭,莫衷一是。现将主要论者和论述,按发表的大致时间顺序,排列如下:
叶德均:在清康熙间弋阳、海盐两腔都还保存着滚唱的古风。然而这时已经是海盐腔的尾声。康熙以后,它就湮没无闻了。[3]26
郑西村:清初乾隆以来,似已消声敛迹,无人提及了。[4]133浙腔的记载屡见于文献,明代有祝允明的“温浙戏文之调”,陆采的“浙音”,王骥德的“浙气”;清代有刘廷玑、李调元的“浙腔”;都是海盐的别名,足见浙腔海盐本来就是源远而流长的,乾隆以后突然消失是不可能的。[4]142
吴 戈:万历末即开始衰落,……[5]99
曾永义:明万历以后,海盐腔逐渐被昆腔所取代,终至衰落。[6]116另外还有些资料,似乎也有海盐腔的蛛丝马迹。[6]119
从上述情况来看,对海盐腔消亡时间的认定,非常宽泛,被切割成“万历末或万历以后”“清康熙后”“清乾隆以来”“乾隆以后突然消失不可能”四个时段,都是只有上限、没有下限的认定,未能明确海盐腔消亡的时间,可见这一研究并没有最终完成。由于这些论述多属兼及而非专论,论证不够充分,内容也不够细致和具体,难免有失偏颇。
讨论海盐腔的消亡时间,需要先解决一个问题,这就是海盐腔的曲唱与剧唱。由于海盐腔是曲牌体制的戏曲,是一种官腔雅调,同一个曲牌的歌调在音乐上出现了曲唱与剧唱的两种歌唱形式,如果将曲唱与剧唱等同,将二者混淆了,就无法确定“海盐”是戏剧还是声乐,也就无法断定南戏海盐腔是否已经消亡。海盐腔的曲唱与剧唱之别,是由戏曲的“曲”本体或曲牌体制的特性所决定的。
相对于声乐的“歌唱”,“戏之曲”这种戏曲声腔的出现,是较晚的事情。戏曲声腔出现后,声乐随之出现了一种新景象,就是曲唱与剧唱并行。在曲本体的戏曲出现之前,传统声乐都是歌者的工作,自“唱”的“剧”出现后,剧中也便有了唱,因此,歌唱就不再是歌者专营,戏子也唱歌。海盐曲唱与海盐剧唱的这种并行现象,对探讨海盐腔的形成年代和兴盛期,都不是问题,但是,对讨论海盐腔消亡的时间却是解决问题的关键,我们必须格外用心。
海盐曲唱是声乐唱歌,海盐剧唱代表的却是戏剧演出,只要海盐剧唱出现了,就意味着戏曲海盐腔诞生了,“海盐腔”剧种也就形成了。由于剧唱是以前没有过的新事物,这个判断很好做出;但在海盐腔兴盛时,曲唱与剧唱并行,只要是与海盐有关的歌调,说它是海盐剧唱,或说它是海盐曲唱,对区别发展期的意义并不大,因为二者属同一时代,在时间上并不冲突。但是,讨论消亡问题时就不同了,二者已经不同步,海盐戏曲没有了,剧唱也随之消亡了,海盐曲唱却仍然存在,戏子不演戏,歌者却仍然在唱歌,当我们遇见海盐歌调时,就需要加以区别了。做何判断是一件大事,如果分不清曲唱与剧唱,就找不到切入点,也就无法确定消亡的时间。
曲唱与剧唱之所以会混淆,是因为剧唱与曲唱有血缘关系,而且关系很深。剧唱因受曲唱曲牌的影响,剧中的曲子都是用曲牌连缀起来的,许多唱段具有很强的独立性,可以拿出来单独作为一支曲子歌唱,脱离剧情而成为纯粹的声乐歌唱。而戏剧为了提升自身的艺术水准,不断向艺术性较高的曲唱学习和借鉴,根据剧情的需要,将精致化的曲唱牌子纳入剧中,成为戏曲中的剧唱。许多资料显示,几乎所有著名的歌伎都会“演”戏,汤显祖的《牡丹亭》就是被歌伎“演”得最多的一部作品。其实,绝大多数场合,文人雅集、歌伎们“演”戏都是唱曲活动,而不是演出戏剧,这种场合很容易让人引起误解。
然而,这在古人是分得清清楚楚的,毕竟戏子与歌伎是两种不同的职业,尽管他们都会以色侍人。例如,明人何良俊《四友斋丛说》记录了山东李开先府中艺人的这种不同分工:“李中麓家戏子几二三十人,女伎二人,女僮歌者数人。”[7]159唱歌、演戏分工不同,他们各司其职。元代是剧、曲盛行的时代,散曲与剧曲虽文体相近或相同,功能却不一样,所谓“体同而用殊”。元人对散曲与剧曲的区别却是非常严格的,重曲而轻剧,戏以人贱。如钟嗣成《录鬼簿》即对“乐章”(散曲)和“传奇”(杂剧)加以区分,散曲家被单列称“乐府”家,与“传奇”杂剧家相对应,以示区别。这种观念在封建士夫文人的思想中根深蒂固,影响深远,有明一代一往如故。正因为古人的这种观念和传统,才成就了我们追寻区别海盐腔的曲唱与剧唱的可行之路,可借助它来推进对海盐腔消亡时间的研究。
就在海盐腔日见式微的万历年间,汤显祖家居时所写的《宜黄县戏神清源师庙记》(以下简称《庙记》),记述了海盐腔的内容,成为我们考证海盐腔消亡的重要史料。《庙记》云:
此道有南北。南则昆山之次为海盐。吴浙音也。其体局静好,以拍为之节。江以西弋阳,其节以鼓。其调喧。至嘉靖而弋阳之调绝,变为乐平,为徽、青阳。我宜黄谭大司马纶闻而恶之。自喜得治兵于浙,以浙人归教其乡子弟,能为海盐声。大司马死二十余年矣,食其技者殆千余人。[8]1189
据此可知,谭纶引进了“海盐声”,后来戏曲兴旺,养活了大批艺人,谭纶似乎堪称宜黄戏子的衣食父母。“海盐声”涉及海盐腔。对此,周育德先生认为:“汤显祖作《庙记》时,谭纶已过世二十余年,此时宜黄一带以唱海盐腔为谋生手段者已逾千人”[9]289,“汤显祖为演唱海盐腔的宜伶撰写过《庙记》”[9]303。而且,“在汤显祖的倡议和支持下,宜黄县演唱海盐腔的艺人率先为清源师建立了祠庙。汤显祖还特意撰写了《宜黄县戏神清源师庙记》”[9]361。此话传达的信息是:《庙记》是为海盐腔戏子写的;汤氏写《庙记》时宜黄有海盐戏子逾千人,海盐腔戏曲演出很兴盛;戏神庙是海盐戏子建的;建庙是在汤氏的倡议下进行的。事实果真如此吗?出乎意料的是,宜黄的艺人们似乎并不领谭大司马的情,不认这位恩人。
要建戏神庙了,艺人们请汤氏写庙记——艺人们“聚而谂于予”(谂,是劝的意思),并非是“汤显祖的倡议”,艺人们找上门后汤氏才给予“支付”的;此时,汤氏建议以衣食父母谭大司马“从祀”(即:奉为次一级的神),却被艺人们断然拒绝:“不敢,止以田、窦二将军配食也”——很不近人情。汤氏虽然未加评论,双方意见分歧已明,显示出对谭纶、对海盐腔的不同情感和具有的不同观念,也透露出些许海盐腔消亡的蛛丝马迹。
细读《庙记》,颇有难解之处,笔者有些不同看法,现列于下:
1.当年谭纶引进的“海盐声”歌者应是曲唱歌伎,而非戏班戏子,清唱从此在宜黄落户,而在宜黄,有昆腔曲唱则是后来的事;此前的弋阳、乐平、徽、青之调,皆为通俗的剧唱,剧俗而曲雅,所以,谭大司马才“闻而恶之”,这才引进了曲唱“海盐声”。关键是声伎不是戏子。
2.曲唱有称“声”或“新声”的传统,虽戏曲亦有称“新声”者,却是入清后的事。康熙时刘献廷《广阳杂记》称“秦优新声,有名乱弹者,其声甚散而哀”[10]152,“新声”即“乱弹”,说的就是戏曲秦腔。但是,在汤显祖那个时代,“新声”是指曲唱,如万历时潘之恒《鸾啸小品》在论及魏良辅的影响时,即称“无锡宗魏而艳新声”[11]17,“新声”不是戏曲舞台演出的剧唱。谭纶“以浙人归教其乡子弟,能为海盐声”,是请浙籍曲家到宜黄执教授曲,而非传戏。唱曲是历代文人乐此不疲的雅事,汤显祖“四梦”写成后,《牡丹亭》就被江西南昌的李明睿在府中多次用于文人雅集的唱曲活动;汤氏本人也有许多这方面的互动。谭纶引进的“海盐声”是海盐曲唱,不是剧唱海盐腔。大约与汤显祖同时的江西上饶人郑仲夔(约1580—1640)《冷赏·声歌》云:“宜黄谭司马纶,殚心经济,兼好声歌。凡梨园度曲,皆亲为教演,务穷其巧妙。”a郑仲夔:《冷赏》卷四,转引自参考文献[6],第110页。所谓“兼好声歌”“梨园度曲”“务穷其巧妙”,都说明谭纶所好之“海盐声”系歌者曲唱。歌者是声乐工作者。
3.谭纶死后二十余年,虽从艺者达千余人,但并非均属曲唱,绝大多数还是戏曲艺人,故建的是“戏神”庙;而且,戏曲艺人都是其他声腔剧种的艺人,而非海盐腔艺人。
4.弋阳、乐平,以及徽、青等声腔,在宜黄当有很大的势力。所谓“至嘉靖而弋阳之调绝,变为乐平,为徽、青阳”,是戏曲兴盛的三个时段,一为弋阳,二为乐平,三为徽、青;弋阳盛行后让位于乐平,乐平盛行后让位于徽、青,一浪推一浪,“调绝”即不再是时兴的主流,并非戏曲绝迹绝种。但是,从二十余年后艺人不愿让谭纶“从祀”这件事来看,徽、青戏在宜黄并未让位于海盐腔,海盐腔并未在宜黄兴旺发达过。否则,有海盐腔必有海盐戏子,海盐戏子受惠于谭大司马,是绝不会断然拒绝谭大司马“从祀”的,更何况“从祀”是汤礼部主动开口的呢!
5.汤氏写《庙记》时,剧唱已无海盐腔,曲唱海盐腔也已衰退不振。理由有二:一是各地已有的资料都显示,万历时海盐腔已经开始式微,如汪道昆《明故礼部儒士孙长君墓志铭》言其子“习吴歌,杂以越调”,即是以昆腔为主兼学海盐;李明睿家“吴姬极选”的女乐“越调吴歈可并论”,海盐也是兼唱的。兼唱两腔与两腔并立性质是不同的。二是谭纶不被“从祀”,是“海盐”以外的艺人不愿让他“从祀”,绝不会是“海盐”艺人,说明“海盐”不得势,难成气候。如果真像汤显祖所言,这些艺人都是“食其技者”,如果真像周育德先生明确的那样,为清源师立祠的都是“演唱海盐腔的宜伶”或“宜黄县演唱海盐腔的艺人”,那么,他们是绝不会如此忘恩负义和绝情的,这都说明:《庙记》不是为海盐腔戏子写的;戏神庙不是海盐戏子建的。
显然,在汤氏看来,谭纶是有资格受祀的,而且应该享受从祀的待遇。汤氏看重的是曲唱的传统,这是文人立场。而在艺人们看来,“吾属以此养老长幼长世,而清源祖师无祠,不可”。他们认为是受惠于戏神清源,并未得到引进“海盐声”的谭大司马的恩惠,建戏神庙与谭纶无关,所以才不愿意“从祀”谭纶。戏子也有戏子的立场,他们也与文人一样,将艺人演戏与文人唱曲分别得一清二楚。可见,重曲而轻戏,已经成为一种根深蒂固的社会观念。汤氏的文人立场,在《庙记》的最后体现得更为突出,他对宜黄伶人寄予厚望,最后仍不忘道上一句:“诸生旦其勉之,无令大司马长叹于夜台,曰,奈何我死而此道绝也。”若看昔日,“海盐声”被引进之前,已有诸多剧种在演出;若观来者,二十年后“海盐声”并未当道。如此说来,此道“绝”与“不绝”都与大司马无关,汤显祖这句感叹体现的仍然是重曲唱的文人情怀,他关心的不是戏子演戏,而是唱曲,因为当时戏曲演出并不萧条,昆剧大兴,且戏曲至今仍健在人间。
《庙记》的那个时代,戏曲海盐腔已经没有演出了,宜黄“海盐声”的曲唱也已开始萧条;而且,又由萧条终致消亡。汤显祖《唱二梦》诗有“半学侬歌小梵天,宜伶相伴酒中禅”[8]822之句,《庙记》之前二十余年,谭纶就引进了曲唱“海盐声”,昆腔未至时宜伶是唱“海盐声”的,此时她们已“半学侬歌”唱上昆腔了。汤显祖《醉答君东怡园书六绝》诗之五云:
说到弹珠爱我深,可堪消尽壮来心。
《紫钗》一郡无人唱,便是吴歈听不禁。[8]795
《紫钗记》完成较早,当时兴盛“海盐声”,可此时临川一带《紫钗记》全部都改唱昆腔了,“一郡无人唱”海盐,证明海盐曲唱也已经消亡了。按徐朔方先生的笺注,两诗都是汤氏家居时所作,下限是其卒年万历四十四年(1616),《庙记》的下限是万历三十四年(1606),从内容上看《唱二梦》与《庙记》属同一时期(衰退期),而《醉答君东怡园书六绝》诗之五则在其后,已经不唱“海盐声”了,说明汤显祖是见到海盐声消亡后才离世的。
其实,《庙记》“南则昆山之次为海盐”一语中“昆山”与“海盐”的前后排序,已客观描述了海盐腔的衰退败相。a周育德先生论汤剧声腔问题时,将“南则昆山之次为海盐”的前后次序归结为汤氏的主观偏好,称汤氏“并不排斥昆山腔……他把二者并提,且首昆山而次海盐”,“汤显祖则是首昆山而次海盐……他写剧本当然不会专为等而下之的海盐腔而作,更不会为‘其节以鼓、其调喧’的弋阳土调而作”,与本文观点不同。详见参考文献[9],第303页、第414—415页。应该说,汤氏《庙记》最后借谭纶之口说的“奈何我死而此道绝”,就是针对“海盐声”的这种败相而言的,所指正是海盐曲唱。
由此观之,《庙记》显然夸大了“海盐声”在宜黄的地位和影响,谭纶引进“海盐声”后,说千余人受其惠尚可,说千余人“食其技”则言过其实。受惠,可大可小,还有直接与间接之别;食技,则只能是靠“海盐声”吃饭度日了。或许,《庙记》表达的也是这个意思,是今人误读了《庙记》。
汤显祖写《庙记》时,南戏海盐腔在他的家乡已经没有舞台戏剧演出了,只有声乐曲唱,而且,曲唱也已经衰退,开始萧条。在全国范围内,海盐腔的消亡有早有晚,应该说,江西临川一带,无论是海盐剧唱还是海盐曲唱,都消亡得比较早。
此外,汤显祖的诗文中“浙音”与“越声”是并用的,《庙记》云“南则昆山之次为海盐,吴浙音也”,称海盐为“浙音”,而《送周子成参知入秦并问赵仲一》诗则云:“有兴真宁问天水,醉后秦声与越声?”[8]677这是万历三十五年(1607)周子成由北京入秦地为官的送别诗,与《万历野获编》玉熙宫习外戏三大戏海盐居其一,是属同一时期的。汤氏所言“浙音”与“越声”都指“海盐”,都是歌唱,只是有“曲”“剧”之别。
从现有资料来看,明确的“海盐腔”衰落,如王骥德《曲律》云“今海盐不振”,顾起元《客座赘语》称“今……见海盐等腔已白日欲睡”,约在万历三十八年(1610)、万历四十年(1612),是万历晚期。至清初,张牧《笠泽随笔》称 :
万历以前,士大夫宴集多用海盐戏文娱宾。大席则教坊打院本,作杂剧。间或用昆山腔,多属小唱。若用弋阳余姚则为不敬。今则昆山腔遍天下,海盐腔已无人过问矣。a张牧:《笠泽随笔》,转引自参考文献[15],第89页。
说此话时,海盐腔应当已经消亡了。此外,叶德均先生说清康熙年间海盐腔还保存着滚唱的古风,依据的是康熙年间刘廷玑《在园杂志》中的一段话:
旧弋阳腔乃一人自行歌唱,原不用众人帮合,但较之昆腔,则多带白作。曲以口滚唱为佳,而每段尾声,仍自收结,不似今之后台众和,作哟哟啰啰之声也。西江弋阳腔、海盐浙腔,犹存古风,他处绝无矣。[12]89
《在园杂志》是刘廷玑在官时的笔记。此类“杂志”皆系“旁门左道”的“小说家言”,虽非正统,却有相当的客观性和史料价值。但是,涉及戏曲、歌唱的内容,却需要审视,如对“旧弋阳腔……原不用众人帮合”,流沙先生就质疑“是否可靠”[13]104。“海盐腔”以“浙”称,是自明洪武以来海盐腔“浙音”歌调称谓的传统,清康熙时是否真是“海盐浙腔,犹存古风”?是否仍有海盐腔存世?都需要验证。就词汇而言,所谓“海盐浙腔”,是“海盐”与“浙腔”两个词的叠用,这种同一语义的叠用,实为重复,是用词的浪费,也是用词的错误,犹如“江西赣人”“福建闽人”之属,都已经隶属“江西”了,能不是“赣人”吗?“浙腔”不就是“海盐(腔)”吗?其实,“海盐浙腔”是一个问题词汇。
从“海盐”在内廷的演出情况看,沈德符《万历野获编》载玉熙宫“习外戏,如弋阳、海盐、昆山诸家俱有之”,三大腔海盐有其一,但是,清初的情况已发生变化了。康熙癸未(四十二年,即1703年)高士奇《蓬山密记》详细地记载了一次宫廷“隔帘清唱”的情况:
(四月)十八日午后,召至渊鉴斋……就坐毕,弋调演《一门五福》,……次昆调,演《琵琶上寿》,……次弋调,演《罗卜行路》,次演《罗卜描母容》,……次演昆调《三溪》,……次演弋调《琵琶盘夫》,……次演昆调《金印封赠》,……撤席,赐清茶一盏。[14]272—273
弋调、昆调反复交替,连唱了七曲,“海盐”却不见踪影,海盐腔的传承在宫廷的中断,说明海盐腔已经消亡,这是一个重大信息。清顺治十六年(1659)江西南昌的李明睿尝在府内沧浪亭举行雅集。据《西江诗话》记载,李明睿“家有女乐一部,皆吴姬极选……尝于亭上演《牡丹亭》及新翻《秣陵春》二曲”,“吴姬”是昆腔歌伎,雅集上的《牡丹亭》《秣陵春》都是作为“曲”来清唱的,时人李元鼎《宗伯年嫂相期沧浪亭观女伎演〈秣陵春〉漫成十绝》有诗云:“越调吴歈可并论,梅村翻入莫愁村。”昆腔歌伎兼唱“越调”海盐声a有关沧浪亭雅集的资料,转引自戴健:《论吴伟业〈秣陵春〉传奇在清代的传播与接受》,《学术论坛》2016年第8期。,可见当时已无专门的海盐家乐了。从《蓬山密记》中已无海盐清唱的情况来看,清康熙时宫外海盐曲唱的传承也应中断了,这种高雅艺术毕竟是高档消费,相比民间,宫廷更有经济实力供养艺人和主导时代潮流。
比照万历“海盐”的萧条与清初张牧《笠泽随笔》“今则……海盐腔已无人过问”,海盐腔消亡的时限,似可限定在清顺治年间。佟晶心先生在引用《笠泽随笔》的上述文字后,有这样一段说明文字:
赶到清顺治(1664)时节,海盐腔已被昆山腔所吞化。海盐腔断绝而昆山腔横行一世了。[15]89
佟先生的话很明确:《笠泽随笔》记载海盐腔时,海盐腔已经消亡了。但是,这里有一个时间错误,就是“1664”年并不是“清顺治”,而是康熙三年,从他前文“在明万历(1573)年间”的行文来看,“清顺治(1664)时节”当是“清顺治(1644)时节”即“顺治元年”之误,因为“万历(1573)年间”正是“万历元年”,是按元年起算的,“顺治时节”亦当按元年“1644”起算,只是倒数第二位数在“6”与“4”两个数字之间出了错,正好晚了20年,“1644”成了“1664”,误与康熙三年对应。可知,佟先生所谓“顺治时节”就是“顺治年间”。吴戈先生根据佟文,认为《笠泽随笔》“作于清顺治三年”,显然,吴先生发现了佟先生的错,但认为“顺治”和“三年”未错,而是佟先生将“1664”的后两位数字错了位,本应是“1646”,故给予恢复,这样才有了“顺治三年”之说。
《笠泽随笔》是一部佚书。为了稳妥起见,我们依照“万历年间”的先例来推算“顺治时节”,视为“顺治年间”,而顺治朝共十八年,我们取中是顺治九年(1652)。其实,这个时间是“顺治三年”还是“顺治九年”,都不重要。
如果张牧的表述无误,所谓“无人过问”,当还有少量海盐腔存世;如果已经消亡,就不存在“过问”或“不过问”的问题了。那么,是否尚有海盐腔存世?是否言者有误?还需要做进一步的验证。
明末清初,是中国历史上非常动荡的时期,自明天启七年(1627)至清顺治十五年(1658)的三十一年间发生的农民大起义,义军总人数达200万人之巨,战争区域遍及黄河、长江流域十几个省,战争最终导致了明清王朝的更替。如此之大的战争带来的社会萧条和人口锐减,对已衰退的海盐腔来说,是很关键的。自然,处于兴盛时期的昆腔也同样受到了极大的冲击,需要在夹缝中求生存。按《笠泽随笔》“作于清顺治三年”的说法,即可将海盐腔的消亡时间缩至明天启七年至清顺治三年(1627—1646)的十九年间;而按“亡于清顺治九年”的推算,《笠泽随笔》“今则……海盐已无人过问”之“今”,正处在战争期间。
重要的是,“作于清顺治三年”通常是成书时间,而非完成该书所花费的时间,张牧所见或写下这段文字,当在《笠泽随笔》成书之前。因明崇祯十七年与清顺治元年均在甲申年(1644),顺治三年(1646)只需往前推一年多就是明朝,而崇祯的前一朝天启只有七年,陕北澄县饥民揭开明末农民大起义的序幕是天启七年(1627),战争尚在一隅之地,海盐腔不可能因战争在第一年消亡,甚至不造成影响。因此,海盐腔的消亡时间被进一步缩减至崇祯朝(1628—1644)的十七年间——这就是海盐腔消亡的最终时段。而“亡于清顺治九年”的战争晚期,经过自天启七年以来长达二十六年的战火,对于从明代万历时期就开始走向衰落的海盐腔而言,它的消亡时点,是顺治三年还是顺治九年,已经没有实际意义了。
整个崇祯朝的十七年都是在农民起义中度过的。但是,经历战争的并不只有海盐腔一个剧种,在战争中消亡的也不只有海盐腔,也有经历战争并存活的。因此,我们不能简单地下结论,说是战争导致了海盐腔的消亡,毕竟海盐腔是一个全国性的大剧种,虽然战争遍及十几个省,但是,未受战火波及的还有将近一半省份,至少,在这些区域内海盐腔的消亡就与战争无关。
如此看来,清初张牧所言“海盐腔已无人过问”的表述并不准确——不是“无人过问”,而应该是“无处过问”。那么,稍后康熙刘廷玑《在园杂志》所说“海盐浙腔,犹存古风”的话,就不足为信了,“乾隆以后”更不在讨论的范围。
在海盐腔研究中,海盐腔是否已经消亡?学界有不同看法。如前所述,只有叶德均先生明确海盐腔在康熙以后“湮没无闻了”;吴戈先生使用的是“衰落”一词;曾永义先生亦称“终至衰落”,剩下的是“蛛丝马迹”。说它“衰落”而不说消亡或灭迹,主要是因为浙江的学者一直在找寻海盐腔遗响,并做了大量工作,大概这就是郑西村先生认为海盐腔“乾隆以后突然消失是不可能的”理由。这里,有两件事需要提及,即浙江对“温州昆班”的调研,以及江西、湖南对“广昌孟戏”的调研,其成果主要被收录在《海盐腔研究论文集》(学林出版社,2004)和《论江西海盐腔音乐》(中国戏剧出版社,2006)两本论集中。笔者2011年曾与人合作发表《论海盐腔“高”、“低”兼容的声腔属性》《孟戏的声腔及其行腔研究》《孟戏曲牌的核腔类型及相关思考》a三篇论文分别刊发于《音乐研究》2011年第4期、《星海音乐学院学报》2011年第1期、《黄钟》2011年第4期。三篇论文,主要是针对“孟戏”中的海盐腔进行的相关探讨。
对海盐腔的研究,尤其是对海盐腔音乐的研究,是一大难题,早在20世纪80年代蒋星煜先生就曾指出:近三十五年以来,曾经多次盛传发现了海盐腔,却很难被人们所公认。他主要是针对浙江发现海盐腔的情况而言的,并对广昌孟戏海盐腔研究进行了批评。蒋先生认为:
我觉得这些讲法都忽略了一个“橘逾淮而为枳”的演变问题,腔的形成无非由于语音、音乐的不同,一种声腔到了语音不同的地区,其吐字不能不变,唱腔曲调亦不得不随之而变。即使今天某地某剧种确实和海盐腔有过某些血缘,但经过长途或短途的搬迁,经过四百年之久的各种因素的影响,原来的面貌究竟能保存多少,实在是成问题的。经常在说发现了海盐腔,只能从反面说明一件事实:即以往所说的发现了海盐腔并不可靠。这个结论再延伸一下:以后有人再说发现了海盐腔,也不一定可靠。[16]93
海盐腔研究是一项深层次的研究,工作繁杂,需要有新的思维和视角。显然,研究海盐腔需要攻坚,需要深入和细化。在现有条件下,如果海盐腔的研究不能有新的进展,那么,对温州昆班和广昌孟戏的研究是不会有成就的,温州昆班、广昌孟戏的研究有赖于对海盐腔研究的推进。但是,我不赞成蒋先生“橘逾淮而为枳”的观点,文化的变迁毕竟很大程度上有赖于人文因素,不同于植物,相比之下,植物的变异更多的是依赖自然条件。诚然,历经四百年,海盐腔有其变化的一面,但是,音乐有很强的稳定性,并非都是变异。戏曲有其特殊性,它是典型的拿来主义者,不同剧种间的音乐借鉴(尤其是曲牌音乐),就常有直接“拿来”的情形,这是一些声腔段子得以保留的重要原因。但是,作为研究,需要将海盐腔剧种与海盐腔音乐加以区别,需要将剧唱与曲唱加以区别。
有浙籍学者通过对温州昆班的深入研究,认为它唱的不是昆腔,而是海盐腔:
温州昆班于平仄上去虽亦颇注意,但总不如苏州正统昆曲那样严格。昆山腔的唱法有豁、叠、擞等,而温州昆班只有叠腔一种,在口法上较为简单容易。……
像清初顺治康乾间新编的《渔家乐》、《十五贯》、《意中缘》、《比目鱼》等剧,原本是供“苏昆”演唱的……永昆艺人并不是照着苏昆的水磨冷板唱法来歌唱,而是根据永昆特有的点板法把腔板重新订定,然后按照永昆的传统曲腔进行拍唱。……从前永嘉地区乡下请温州昆班唱社戏,如果戏目单上没有《长生殿》,农民们便认为它不是真正的昆班。群众的这种看法是有理由的,因为永嘉昆剧所演唱的,实际上大都是属于海盐腔一类的早期南曲,而并不是“真正的 ”昆曲。[17]25—26引文第一句话提到温州昆班对“平仄上去”颇注意,所指当是古语四声,似乎“仄”应该就是“入”,但未明言“入”声,通常的四声顺序也被打乱了。海盐、温州都是吴方言区,都使用吴语,而入声是吴语非常突出的特点之一,如果说,“苏昆”唱入声而“温昆”不唱入声是昆腔与海盐腔区别的标志之一,那么,温州昆班的入声去哪儿了呢?这是一个不可回避的问题。温州昆班只有“叠腔”没有“擞腔”,“叠腔”是同音反复,而“擞腔”是入断,这就意味着温州昆班不唱入声字,没有“逢入必断”的唱法。作为海盐腔的遗响,江西的广昌孟戏同样面临着这样的质疑,至少需要证明历史上的海盐腔是不唱入声的,或证明由于某种原因导致吴语海盐腔不唱入声了,需要证明温州和广昌引进或演唱的,都是这种改进后的海盐腔。
此外,关于温州昆班,还有一些问题需要解决,如明成化年间陆容《菽园杂记》所载:
嘉兴之海盐,绍兴之余姚,宁波之慈溪,台州之黄岩,温州之永嘉,皆有习为倡优者,名曰戏文子弟,虽良家子不耻为之。[18]112—113
这是南戏声腔雨后春笋般涌现时的盛况,史料中“嘉兴之海盐”与“温州之永嘉”并列,说明海盐腔与永嘉腔(温州腔)是同时存在的,永嘉(温州)当时的演剧活动也应该非常盛行。那么,我们就要问了:历史上的“永嘉杂剧”去哪儿了?成化时永嘉腔(温州腔)又去哪儿了?为什么本地没留下自己的声腔却来了个海盐腔?为什么温州的戏曲不唱昆腔就一定是唱海盐腔的呢?这些,都是我们需要考虑的,也是回答海盐腔消亡最终必须解决的。
戏曲,是以曲为本体的戏剧艺术,“曲”在戏曲中占有标识身份的重要地位,探究海盐腔的消亡,需要从“曲”入手,需要从“唱”入手,需要从“唱”的个性入手。
虽然海盐腔是在一场漫长的战争期间消亡的,但是,这并不意味着海盐腔是消亡于战争,对于海盐腔而言,战争并不是它消亡的个性原因和关键性因素。数千年来,中国经历过的战争数不胜数,并不是所有的声乐歌唱都会因战争而消亡。同一场战争,有的声腔消亡了,有的声腔却存活下来了,消亡与存活有其共性原因,也有个性原因,这本身就说明战争并不是声腔消亡的直接原因或唯一原因。需要说明的是,海盐腔是在元曲消亡的大背景下出现的剧种消亡,且海盐腔是有着很重北曲色彩的声腔,虽然海盐腔消亡于战争期间,但是,战争只是共性因素,歌唱的口法不传才是关键、才是个性,海盐腔的消亡是由其“口法”个性原因最终决定的。
就口法的整体性和完整性而言,应该说,海盐腔作为一个剧种的时代早已结束,但是,由于戏曲的“曲”本体特征和戏曲音乐的拿来主义的特点,海盐腔的音乐旋律还会以这样或那样的形式留下遗响。探寻海盐腔是一项艰巨的工作,需要更科学、更有学理性,需要我们付出更多的努力。海盐腔作为一种文化现象,对它的生命、对它的诞生与消亡,我们应赋予更多的文化内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