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兰
《十五从军征》出自《汉乐府诗集》,题目是后人加的。作为一首民歌,它代表了汉乐府诗歌中的一种题材倾向,即揭露战争和徭役带给人民的灾难和痛苦。《十五从军征》记叙了一个十五岁的少年离家从军,久经沙场,八十岁才得以归来;回到故土,没有见到梦寐以求的亲人,而是累累荒坟,破败的庭院里,杂草丛生,野兽自由出入。诗歌虽然简短,只采用了白描手法及对比的方式,却淋漓尽致地呈现了在漫长的时光里和旷远的空间下,一个人一生的悲惨遭遇和沉重苦难,读来让人唏嘘感慨,对战争中生离死别的人产生无限同情。
一、年少时别无选择之苦
《十五从军征》开篇就说“十五从军征”,十五岁正是青春年少,朝气蓬勃又未谙世事的年龄段,孔子说“十五而志于学”,可见十五岁是一个人迫切需要学习文化学习为人之道的时候。然而一道命令下来,一夜之间,人生由稚嫩单纯走向凶险无常的战场,少年别无选择,迎接他的是无数的未知。人生就这样扬帆起航,不论你有无充分准备,身不由己的苦痛已拉开序幕。
十五岁从军,且一去六十五年,有人说这是文学上的夸张手法,其实不尽是,汉朝兵役制度有规定,男子年23岁为正卒,50岁方可免兵役。但是,由于汉朝战争频繁,特别是汉武帝到东汉末,征战不休,外加自然灾害,老百姓生活如处水深火热之中,人口急剧减少,这使得当权者经常降低征兵年龄,也延长退役的年龄。在汉代历史上,战争,杀伐,旱涝,瘟疫,导致人口不但没有增加,还大量减少。范文澜《中国通史》就介绍了汉朝人口数量大幅减少的原因和当时的状况,说“名都空而不居,百里绝而无民者不可胜数”。曹操《蒿里行》写到:“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王粲《七哀诗》也说:“出门无所见,白骨蔽平原。”可见十五岁被征入伍,八十方归的情况并是不夸张,而是千万苦难百姓中常有的现象。这种情况在唐朝也有,如杜甫的《石壕吏》记叙了一个家庭三个男子服役,已经战死两人,当权者又连夜征兵,无奈到最后,连老妇人也被带走了。《宋书》也记载:“伏见西府兵士,或年纪八十,而犹伏隶;或年始七岁,而已从役。”儿童少年从军,统治者的蛮横,老百姓的无奈,可以想见。更可怕是这个无奈的抉择之后的漫长,是渺小的平民无法跳出的藩篱,也桎梏了这个从军少年的一生,直到耄耋之年,白发苍苍,老态龙钟。
人生的抉择,很多时候是身不由己的,命运不由己的悲凉油然而生。诗歌没有对这个十五岁就被征入伍的少年做任何的描述,留出了很大的空间供读者猜度:他的心情,他的恐惧,他的煎熬,他的渴望……这六十五年里,他是否后悔?是否对命运有歇斯底里的质问?是否对造化弄人有過深切的悲痛?大概都是有的。这样的苦难自古至今都是普遍的,是不可抗拒的。有人在苦难中消亡,有人在苦难中颤颤巍巍地活着。
二、壮年时流离失所之苦
一句“八十始得归”,道出了一个六十五年未能归家的人对家的深切思念。征战六十五年,风霜雪雨,刀光剑影,这个十五岁就被征入伍的少年竟然这样幸存了下来。他的幸存让人想起了余华的《活着》,虽然现实的生活如此艰难,但他活着就是最大的幸运,是上苍对他最大的恩赐,多少艰辛苦难都可以忽略,因为“活着”就还能实现这一世未竟的希望和梦想。这个老兵,戎马生涯,最大的愿望就是与家人的团聚,重温儿童少年时代一家和乐的记忆。为了这个希冀,他忍受了巨大的痛苦和苦难,一日又一日,一年又一年,从春到夏,从秋到冬。
叔本华说:“人每一次呼吸都是对威胁自己的死亡的抵御,每一秒钟都在为抵御死亡而战斗。”《十五从军征》中老兵的一生就是为抵御死亡而战斗的一生,每一次的“幸存”就更加接近与亲人团聚的梦想。所以“道逢乡里人”马上要问“家中有阿谁”,那种急切的盼望,可见由来已久;分别六十五年,这种期盼是支持他能承受这种漫长的分离、残酷的战争,顽强地活着的最大信念。这份信念消解他承受的巨大的苦难,这份活着的意志是他六十五年来始终不能剥夺的东西。他与命运做着不屈的斗争,他与苦难不懈地周旋,等待有一天走出战争,走向家园。
人生短暂,只能在战场求得活着的资格,生命就这样虚耗,谈不上人生价值,纵然曾经也有过战场建功立业的雄心壮志,恐怕在如此漫长的时间长河里,也消失殆尽了吧。“十五从军征,八十始得归。”六十五年只身在外,和家人不通音信,期间巨大的时空任人想象去填补,就算极尽文字也书不尽一个人六十五年战场杀敌的悲壮和孤独。最后,只求活着,而活着的一切动力,是因为还有对家的期盼。至于他的家人,同样生于战乱的时代,没有稳定的安身之所,物资也是十分贫乏,生活肯定也很悲惨。碰上瘟疫和天灾人祸,早早都死去也是意料之中。
《汉匈百年战争》记载“武帝、昭帝、宣帝、元帝四朝共计165年的时间里,经过多次大战和持续的消耗战……战争最后以汉的胜利而告终……不过汉朝也因为连年战争,造成经济凋敝、民穷财尽的局面,从此由盛而衰。”可见,汉朝的百姓在百年以上的战争里,长期遭受着流离失所、生离死别、无家可归的苦难。
三、老年时孤苦无依之苦
六十五年兵役生涯,一朝归来,早不是那个生机勃勃的有梦少年,已是一个行将就木的白发老者,一生虚耗,多少无奈的叹息。他的心中只有对家人的思念,这份情积淀了六十五年,如今终于可以落叶归根,让漂泊的灵魂得以安歇。所以这首诗将重点都凝聚在老兵服役归来的叙事上,一句“松柏冢累累”几乎彻底击垮了这个老翁,因为与家人团聚乃是这些年支撑其忍受苦难的唯一信念。也许他也想过或许亲人都已不在的悲惨结局,但从诗歌第三句就问乡里人一处能看出,他还是希望有亲人活着,能说说这别后六十五年里的辛酸苦辣。
亲人已逝,家园已毁,这个历尽沧桑的老兵必须得面对回家后的余生。看到野兽自由出入的那个记忆里美好的庭院,长满了野蔬杂草,就此做点羹汤米粥,端起碗却悲从中来。征战六十五年只为了回家团聚,然而亲人都撒手人寰,这顿饭本该是团圆饭,无奈一人如何下咽。“出门东向看,泪落沾我衣。”他步履蹒跚,踉踉跄跄地走出家门,泪眼朦胧中望向东边,东边郁郁苍苍的松柏树下,就葬着他的亲人们。那些鲜活在他记忆中的双亲的模样,现在却已长眠地下,阴阳两隔。他未曾来得及尽孝、来得及见最后的一面,他悲天喊地,也唤不回来逝去的人。这个老翁,坚强地从刀光剑影的沙场幸存下来,多少血腥的杀戮不曾使他放弃活着的信念,如今,这一信念就这么无声地坍塌,单留空荡的庭院,还有荒凉的坟冢,这个老翁的结局的孤苦可以想见。一个将一生奉献给国家和战场的人,久经血雨腥风,出生入死,最后落得孤苦无依,凄惨绝望的悲苦的结局。
老翁的悲惨遭遇,在一个连年战争的朝代,定不会是个案,而是当时普遍的一种社会现象。其原因当归咎于战争的罪恶,而另一方面,由于匈奴的不断侵犯,汉朝必须拿起武器全面开启战争,直到最后的胜利。这种舍家为国的汉人情怀,是夹杂着悲壮和凄凉的。
四、苦难审美形态的永恒意义
战争带给人的灾难何其深重,历朝历代,特别是改朝换代的战争杀戮中,老百姓长年服役、流离失所、生离死别。这些苦难在其他时候也有普遍的意义,人类本身就是一部活着的苦难史,但是苦难不仅是活着的状态,更是为了更好地活着的力量,那就是克服与超越。
叔本华在《悲观论集》中论人世的痛苦,说“除以受苦为生活的直接目的之外,人生就没有什么目的可言。”人生从生到死,在美好的日子里,像疾病、灾难、贫穷、厄运等总是不期而至。《十五从军征》里老兵的一生,就是充满苦难的一生。他的苦难也是众多百姓經历过的,他是苦难人生的一个典型代表。
古今中外,只要人类还延续,苦难就会继续;然而,苦难并不是没有作用的,如果没有苦难,那快乐也会变得没有分量。事实上,所有人的一生都由工作、烦恼构成,因此,叔本华又有言,“对于任何人来说,任何幸福的生活都不应该以快乐多少来度量,而应以脱离苦恼的限度——亦即脱离积极的恶事的限度来度量。”那么,《十五从军征》这个八十岁归来的老兵,其苦难的一生剩存的幸福就是孤苦地活着,而活着就是那个年代最大的幸福。
艺术作品都是来源于生活,却高于生活,所塑造的典型人物具有跨越永久时空的魅力。这个老兵的一生,三个阶段的苦难,虽有特定历史时期的烙印,但在现在仍然具有普遍的意义。一方面,在社会日新月异的今天,苦难依然存在,所有文艺工作者应该提炼这种苦难,体悟生命的真谛,给人们面对苦难生活的勇气和超越生活原生态的希望;另一方面,苦难既然无法避免,不如学会接受,勇敢地去面对,充满希望地活在当下,从而活出人生的精彩。
《十五从军征》最明显的是对比和白描的写作手法,留白处很多,读者自然地会结合现实的情境去还原作品当时的历史。老兵的苦难人生给人许多感慨和启示,我们不仅了解了那时兵役制度的残忍无情和老百姓的苦难命运,同时也领略了苦难审美形态闪烁的沉重光辉,凝重温暖地照耀着每一个努力活着的人。
责任编辑 邱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