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 尧
(苏州大学文学院,江苏苏州 215123)
提 要 “意思”一词在古今汉语中有十余个意义,可以被总结为一个逻辑线索分明的语义系统,它参与构成的各种固定短语和习用句式的语义亦皆有规律可循。“意思”的语义演变,是在现实言语交际中语境吸收的结果。
“意思”是一个很“有意思”的词,具有林林总总的许多“意思”。《现代汉语词典》收录了“意思”的6个义项:1)语言文字等的意义,思想内容;2)意见、愿望;3)指礼品所代表的心意;4)指表示一点儿心意;5)某种趋势或苗头;6)情趣、趣味。《汉语大词典》更罗列了古今汉语中的12个义项。但即使是这么丰富的解释也还不能概括现代汉语中以下这些“意思”的语义,如:
(1) a 他说是在打扫卫生,实际上只是挥两下扫帚意思意思。
b 这点儿故障小意思,一会儿就修好。
c 她对你有意思,你没看出来?
d 做了这种事,亏他还好意思说呢。
e 虽然不大情愿,又不好意思回绝。
f 这天可冷得真够意思。
g 他虽然是美国人,唱起京戏来还有那么点意思。
赵守辉(1993)曾以诙谐的师生问答方式介绍了“意思”在现代汉语口语中的习用表达式;张立驰(2003)讨论过“意思”在现代汉语中的语用义;于海滨(2006)分析过“够意思——不够意思”“好意思——不好意思”“有意思——没意思”三对肯定否定结构的语义和语用特点。但三文均限于共时平面的现象描写,未进行“所以然”的探讨,而且对该词语义的整理归纳也有可商榷之处。本文拟梳理“意思”及其所参与短语的历时引申演变,探讨语境与语用对该词语义演变的影响,以期能更合理地解释“意思”各种语义间的关系,对该词的教学与翻译有所补充裨益。
“意”与“思”均从“心”,与人的思想意念有关,《玉篇·心部》:“意,思也。”“意思”连用出现于汉魏之际,指人的思想、心思。如:
(2) 司马相如为《上林》《子虚》赋,意思萧散,不复与外事相关,控引天地,错综古今,忽然如睡,焕然而兴,几百日而后成。([汉]刘歆《西京杂记》卷二)
(3) 或言:“当习手搏射御。”或言:“当令案行国界,使观施为,散诸意思。”([汉]竺大力、康孟详译《修行本起经》卷上)
(4) 汉铸钟工柴玉巧有意思,形器之中,多所造作,亦为时贵人见知。(《三国志·魏书·方技传》)
(5) 陆逊意思深长,才堪负重,观其规虑,终可大任。(《三国志·吴书·陆逊传》)
(6) 于时虽充门人之洒扫,既才识短浅,又年尚少壮,意思不专,俗情未尽,不能大有所得,以为巨恨耳。(《抱朴子·内篇·遐览》)
“意思萧散”指心绪闲散、不受拘束,“散诸意思”指排遣各种思绪,“巧有意思”指思考有创造性、不同世俗,“意思深长”指心思缜密、思考深入,“意思不专”指用心不专。这是“意思”从汉魏至唐五代最常见的意义。以此为原点,该词发展出许多引申义,其中的路径皆与心理活动有关。
例(2)至(6)的“意思”泛指一个人的思维特点,不与具体情境挂钩;如果是关于某具体事物、情况的心思,即为“想法”。如:
(7) 今人多是心下先有一个意思了,却将他人说话来说自家底意思;其有不合者,则硬穿凿之使合。(《朱子语类》卷十一)
该例“意思”指针对某事件的具体想法。尤其前一“意思”以数量词“一个”来修饰,正体现了它与之前用法的差异。
从“想法”义引申出了“意图、意愿”义。经过心理活动作出的决意、打算,即为“意图、意愿”:
(8) 近世讲学不著实,常有夸底意思。譬如有饭不将来自吃,只管铺摊在门前,要人知得我家里有饭。(《朱子语类》卷八)
(9) 黄巢得知朱温有反叛的意思,差使命岳喜来赶,到那小地名离愁村,赶着朱温。(《五代史平话·五代梁史平话卷上》)
“心思”和“意图”两个意义多有交叉之处。如上例(8),理解为“夸耀的心思”和“夸耀的意图”均文从义顺。例(9)同样“反叛的心思”和“反叛的意图”两解均可。《汉语大词典》“意图、用意”义项下的第一书证为王充《论衡·变动》:“夫正欲得之而犹不能致,况自刑赏,意思不欲求寒温乎!”将此处的“意思”理解为“心思”亦无不妥,从时代来看,毋宁说“心思”才是更具普遍性的解释,只是因为下文中有表示主观意图的动词“欲”,使得它受语境沾染,有了“意图”义。
汉译佛经中,有一种“意思”是非常明显的“意图”义,且用作动词。如:
(10) 妇即语言:“我今意思猕猴心食,汝能得不?”夫即报言:“汝所须者,此事甚难。……”妇言:“奈何我今意思如此之食,若不能得如是物者,此胎必堕,我身不久恐取命终。”([隋]阇那崛多译《佛本行集经》卷三十一)
但此处的“意思”并非并列复合词,而是主谓结构,乃“心中的意图是想……”,“意”为名词,“思”为动词,是各自独立的单音词,不在我们考察的“意思”范围内。
“意图”是“想法”的下位词,区别在于前者即将付诸行动,而后者则未必。比较以下二例:
(11) 是您姐姐,今宵与我偷期的意思,说与你也不碍事。(《董解元西厢记》卷四)
(12) 法师思惟:“此中得恁寂寞!”猴行者知师意思,乃云:“我师莫讶西路寂寥。此中别是一天。”(《大唐三藏取经诗话·入香山寺第四》)
例(11)“偷期”是将要采取的行动,“意思”既可理解为“意图”,也可理解为“想法”。例(12)“此中得恁寂寞”只是玄奘的心理活动,不体现为后续行动,那么“意思”就是纯粹的“想法”义。
直至现代汉语中,这两个意义的区别仍不甚分明。如《现代汉语词典》“意见、愿望”义项下的例句为“大家的意思是一起去”和“我想跟你合写一篇文章,你是不是也有这个意思?”这两个“意思”同样既有“想法”义,也有“意图”义。
另外,从“想法”义还引申出了“意见”义。“意图”和“意见”二义也仅有微妙的差异。意图是施事者本身要采取的行动,意见则是对自身以外人事物未来行动的看法。如:
(13) 陈公道:“你的意思是待怎么?”童奶奶道:“小的的意思,这们忘恩负义的人,发到理刑那里监追,打杀也不亏他。”(《醒世姻缘传》第七十回)
问句中“意思”从谓语“待怎么”来看,可理解为“意图”,而答句中所述不是说话人自己的行动,而是对他人行动的建议,就可理解为“意见”。明清至现代汉语中,用“意思”来表示“意见”是普遍现象。“意思”从主观内心活动的意义引申而来,隐含“一己之见”的意味,语气较“意见”更委婉谦虚,因此口语中“我的意思是……”比“我的意见是……”更常见。
施事者的某种想法、意图,对于旁观者来说就是该施事者体现出的某种“迹象、苗头”:
(14) 那婆子瞧见宋江要走的意思,出得房门去,门上却有屈戌,便把房门拽上,将屈戌搭了。(《水浒传》第二十一回)
(15) 到三更半后,只见那死尸渐渐动起来,庄征君吓了一跳,定睛细看,只见那手也动起来了,竟有一个坐起来的意思。(《儒林外史》第三十五回)
例(14)从宋江角度来看,是有要走的意图;从婆子角度来看,就是宋江有要走的迹象,该例正是沟通二义的中间阶段。例(15)中,死人不会主动表现意图,那么“意思”就完全演变为“迹象”义。这个意义在近代汉语中尚不多见,至现代汉语中则变得十分普遍,大量出现在无生命物体作主语的句子中,如《汉语大词典》的书证杨朔《三千里江山》:“门外阴沉沉的,一股冷气灌进屋里,有下雪的意思了。”
感性的心理活动,即为“心绪、心情”。如:
(16) 感月吟风多少事,如今老去无成。谁怜憔悴更凋零。试灯无意思,踏雪没心情。([宋]李清照《临江仙》,《乐府雅词》卷下)
(17) 柴扉虽设悄无邻,听说君来气又振。鸥鹭点开愁意思,诗书吟起病精神。([宋]胡寅《斐然集》卷五《迓黄守再来二首》之一)
例(16)“意思”与“心情”互文见义。同为心理活动,例(2)至(13)“意思”的语义重点是理性、主动的思考和用心,而上述二例的语义重点是感性的情绪。这个用法在宋元词曲中最为常见。
例(17)“愁意思”和“病精神”对偶,提示了“意思”的进一步发展路径——心情体现在精神面貌上,即为“精神气力”。如:
(18) 外婆比来意思殊胜,比去冬十减六七,望夏秋间得佳也。([宋]黄庭坚《山谷别集》卷十七《与洪氏四甥书》之五)
结合上下文可知,“意思殊胜”指人有精神、有生气。
人有喜怒哀乐各种情绪,表示情绪的“意思”可被用来专指“喜爱”情绪,于是引申出“情意、爱意”义,包括广泛的情意和特指的男女之爱。如:
(19) 好意思、曾同明月,恶滋味、最是黄昏。相思处,一纸红笺,无限啼痕。([宋]晏几道《小山词·两同心》)
(20) 你知兄弟贫寒度日,那里得这羊酒来?只是拜哥哥、嫂嫂两拜,也见兄弟的意思。([元]萧德祥《杀狗劝夫》楔子)
从上下文来看,前例“意思”指男女情爱,后例则指兄弟情意。
用来表达情意的物质也能被称为“意思”,这种用法在明清时期流行起来:
(21) 武松唱个大喏,说道:“众高邻休怪小人粗卤,胡乱请些个。”……武松笑道:“不成意思,众高邻休得笑话则个。”(《水浒传》第二十六回)
(22) 丘大含糊应承了,却在知县面前只替毛烈说了一边的话,又替毛家送了些孝顺意思与知县了,知县听信。(《二刻拍案惊奇》卷十六)
例(21)是武松以酒宴招待众人,“不成意思”既指不能代表自己的心意,也指宴请不足以成为像样的表达心意的礼物。例(22)“孝顺意思”作“送”的宾语,“礼物”义更加显豁。
现代汉语中,这个“意思”更发展出动词用法,指送礼以表达心意。如:
(23) 人家有小孩呢,空手去像啥?总该意思一下吧。(《江南时报》2002.11.2)
(24) 只要是跟政府部门打交道,无论是哪个环节,开发商都要向相关部门的人员“意思意思”,否则说不定会在哪里遇到梗阻。(《人民日报》2015.11.10)
赵守辉(1993)提到过,作动词的“意思”不能是光杆形式,必须重叠或后加补语“一下”。“VV”或“V一下”都是表示“短时、随便”的语法手段,正与赠送礼物时谦虚、委婉的说话人态度相映衬。送礼本是好意,但也有出于不正当目的的送礼,于是“意思”还成了“贿赂”的委婉表达,如例(24),这恐怕是该词最新的一个引申义。
以上梳理的是“意思”在心理活动这条路径上的引申演变,尽管“迹象、苗头”“礼物、送礼”等义已非心理活动范畴,但不能将它们割裂看待。
心理活动的结果,尤其是文学艺术创作活动的结果,体现为作品的“情趣、趣味”。“意思”的这个引申义早在汉代就出现,在中古时期已十分流行:
(25) 小吏白府君,请木工斤斧三十人,作转轮悬阁,意思横生。([汉]刘向《列仙传》卷下)
(26) 其草书,亦复须篆势、八分、古隶相杂,亦不得急,令墨不入纸。若急作,意思浅薄,而笔即直过。([晋]王羲之《题卫夫人〈笔阵图〉后》,《太平御览》卷七百四十)
例(26)的“意思浅薄”,与例(5)“意思深长”正成反义,可理解为作书者心思浅薄,但这句话的主语不明显,“意思浅薄”也可理解为作品的内涵浅薄,于是“意思”就有了“意趣”义。例(25)“意思横生”的主语甚至有三种可能,或为“小吏”,或为“木工”,或为“转轮悬阁”,但从“横生”这个谓语来看,主语为非生命体恐怕语义更顺畅,理解为“转轮悬阁意思横生”的话,“意思”就完全是“意趣”义了。这个意义的“意思”一直沿用至现代汉语,参与构成“有意思、没意思”等。
艺术方面的思维成果为“意趣”,理性方面的思维成果就可理解为“意义”,《汉语大词典》“意义、道理”条下的第一书证,正显示出“心思、意趣、意义”三者间的联系:
(27) 辱示《初筮赋》,实有意思。但力为之,古人不难到。但不知直似古人,亦何得于今人也?([唐]韩愈《昌黎先生文集》卷十七《与冯宿论文书》)
“有意思”既可指作文者有深长的用心,也可指文章饶有意趣,还可指文章意义深刻。严格来说,这个用例不是“意义、道理”义的典型例句。唐宋时期许多用例都处于这几个意义的过渡阶段。如:
(28) 僧曰:“只如牯羊角,明得什摩边事?”师云:“上士聊闻便了却,中下意思莫能知。”(《祖堂集》卷十)
(29) 衲僧家竿木随身,逢场作戏。倒把横拈,自有意思。(《五灯会元》卷十七)
只有当与行为主体分离,指文章语言本身的内容时,“意思”才是真正的“意义”。下例中的两个“意思”正体现了“心思”与“意义”的区别:
(30) 问“君子泰而不骄”。曰:“泰是从容自在底意思,骄便有私意。……如汉高祖有个粗底泰而不骄,他虽如此胡乱骂人之属,却无许多私意。唐太宗好作聪明与人辩,便有骄底意思。”(《朱子语类》卷四十三)
“(唐太宗)便有骄底意思”中,“有意思”的主语是人,“意思”仍应理解为心思,而“泰是从容自在底意思”中,“有意思”的主语是“泰”这个词,“意思”就指词的含义了。这个意义自宋代以降越来越普遍,成为“意思”最常见的基本义之一。
从语言文字的内容含义推而广之,“意思”亦可指事情的“意义、道理”:
(31) 若只不求安饱,而不谨言敏行,有甚意思?(《朱子语类》卷二十二)
该“意思”指的是行为的意义,与例(30)中语言文字的意义有所不同。《朱子语类》中有数百例“意思”,含义十分丰富,可资横向的研究比较。
现代汉语中,“意思”更进一步引申为价值、作用。《现代汉语词典》“情趣、趣味”义项下的一个例句为“那种聚会意思不大,我不想去参加。”这个例句归类值得商榷。此处的“意思”,相对“趣味”来说,更接近“意义、价值”之义,“因为没有意义,所以不想去参加”于义为长。
表示“意义”义的“意思”,经常参与“A是B的意思”“A有B的意思”等句式,在有的情况下B并非A的逻辑、理性意义,而是语境临时赋予的意义。如:
(32) 谁叫你真个吊死不成?这是吓唬他的意思,好叫他害怕,送了那礼来与我。(《醒世姻缘传》第三十九回)
该例中,“叫你吊死是吓唬他的意思”这个表述只在这个临时的语境中成立。B是A的临时意义,也可理解为B是A的象征性表示,于是有了如下这样的用法:
(33) 因要后来好赎,十分不典他重价钱,只好三分之一,做个交易的意思罢了。(《二刻拍案惊奇》卷十六)
“交易”的理性意义是“照价收钱”,但在上面这个具体语境中,把只收三分之一的钱做成交易的意思,也就是使这个行动临时性地代表交易,于是可以进一步理解为“三分之一”是交易的“象征”。
现代汉语中,它也可被活用为动词,如例(1)a,又如:
(34) 原来,清代重修的金陵并未建在原陵址上,只是随便找了个地方,建一个坟头,意思一下而已。(倪方六《中国人盗墓史》)
动词“意思”有两个含义,一是“送礼”,二是“象征性地表示”,它们都必须以重叠或加补语“一下”形式出现,表层结构相似,故而赵守辉(1993)、张立驰(2003)都将它们作为一种现象来讨论,甚至认为“象征性表示”源于“送礼”义。但此二义,包括它们所来源的名词“礼物”和“象征”二义,有本质上的区别:“礼物”义的出现植根于会话语境,目的是为了表示自谦,而“象征”还能出现在陈述语境,也没有自谦的语用意图。从一个语用特征明显的意义发展出一个基本无特征的意义,其机制难以解释。根据以上分析,我们认为此二义并无直接源流关系,“礼物”义来源于“情义”义,而“象征”义来源于“意义”义。
除了“心思”和“意义”两条主线外,“意思”还有一条不太发达的引申路线——心理活动的外在表现,即为“神情、意态”。如:
(35) 与虏对陈,意思安闲,如不欲战,然及至决机乘胜,气势盈溢,故每战必克,军无幸胜。(《三国志·魏书·武帝纪》裴松之注)
“意思安闲”既可指心思安闲,亦可指神情安闲,于是“意思”沟通了内心活动与外在表象。这个意义的“意思”在历代都不算常用,但零星用例仍不时可见。如:
(36) 凡人意思,各有所在,或在眉目,或在鼻口。虎头云:“颊上加三毛,觉精采殊胜。”则此人意思盖在须颊间也。([宋]苏轼《苏文忠公全集》续集卷十二《传神记》)
(37) 杨玉看这妇人,生得意思自然,必是好人家子女。(《清平山堂话本·杨温拦路虎传》)
例(36)从“眉目、鼻口、须颊”等下文来看,“意思”与人的外貌有关。例(37)“意思”一本作“意态”,异文见义,亦是形容外在形象的。
综上,“意思”一词的词义演变路径可概括如下图:
图1 “意思”的语义演变路径
基于此,我们对“意思”参与的各种短语和习用搭配能有更深入的认识。
基于“意思”的繁多语义,“有意思”的意义也可分为几类,且与否定形式“无意思、没意思”不完全对称。以下论述中,也涉及扩展形式如“有点意思”“有些意思”“没啥意思”等。“有意思”的意义有:
(一) 有心思,如例(4)。随着“意思”的本义“心思”在宋代以后式微,“有意思”的这个意义也逐渐不流行。在“心思”这个意义上,没有“无意思”形成对称。宋代之前的“无意思”的“意思”,多是“心情、精神”义,如例(16)。
(二) 有情趣、有趣味。元明以后这个意思不再局限于文学艺术的情趣,多指能引起兴趣的事物或人物的趣味。如:
(38) 呀,远远望见一个妇人来,且是生得有些意思。([元]高明《琵琶记》三十四出)
(39) 武松吃了道:“这酒略有些意思。”(《水浒传》第二十九回)
此二例分别指妇人和酒让人感兴趣、能吸引人。在这个意义上,“没意思”即无趣、不能吸引人,例不烦举。基于此,“没意思”还可进一步指“无聊”:
(40)张千,等他再来时,你说太守不在家,则着他去兀那翠云楼上闲坐一会,坐的没意思,他则索回去也。([元]乔吉《杜牧之诗酒扬州梦》第一折)
现代汉语口语中“没意思”发展出一种意义更虚的用法,即对不符合自己兴趣和期望的事物表示失望,这种情况下它总是单独成句。如:
(41)还好朋友呢,没意思,这么一点小忙也不肯帮。
有趣的是,这个句子中,“没意思”换作“有意思”也能成立。这是因为现代汉语中“有意思”可用在讽刺语境下,加强否定语气,表示说话人反感、不满的态度,可以理解为“莫名其妙、不可理喻”。“有趣”“好玩”等词,也有类似用法。
(三)有意义。既可指语言文章意蕴深厚、耐人寻味,也可指事件有价值或效果。在这个意义上,否定形式“没意思”使用相当普遍。如:
(42) 且“天子祭天地,诸侯祭山川,大夫祭五祀”,皆是自家精神抵当得他过,方能感召得他来。如诸侯祭天地,大夫祭山川,便没意思了。(《朱子语类》卷三)
直到现代汉语中,“没意义、没价值、没效果”仍是“没意思”的主要意义之一。
元明以后,以人为主语的“没意思”多了起来,指该人的所作所为不符合道理。如:
(43) 老夫人,你好没意思,我是奉圣人的命,你揪住我待要怎的。([元]无名氏《谢金吾》第一折)
这个“没意思”,与表示“无趣”的“没意思”有差别。此处的语义重点在说明行为没有道理,而非没有趣味、不吸引人。
(四) 有情意、有爱,专指男女之间的感情,例(1)c即此义。又如:
(44) 我听说董延平好象对你有点意思。(王朔《永失我爱》)
这个意义通常以“甲对乙有意思”的形式出现,它的产生缘由会在下一节进一步分析。
综上,“没意思”的语义演变可总结为两条路径:
图2 “没意思”的语义演变路径
古代汉语中,“好意思”有“好心思、好意义、好心意”等义。如:
(45) 仆近日无好意思,明年又应举,方欲就举子学时文,恐未有好言语。([宋]秦观《淮海集》卷三十《与参寥大师简》)
(46) 五峰曾说,如齐宣王不忍觳觫之心,乃良心,当存此心。敬夫说“观过知仁”,当察过心则知仁。二说皆好意思。(《朱子语类》卷一〇一)
(47) “你妳妳使的我说将来,大娘身子好么?这几日高丽地面里来的这海菜、干鱼、脯肉,馈婆婆口到些。”“好意思,好意思。”(《朴通事谚解》中)
这些“好意思”皆为偏正短语,并非固定搭配,它们的否定式是“无好意思”,而非“不好意思”。
例(47)中,“好意思”是表示感谢的客套话,若将句子补充完整当为“(你的礼物)是好意思”。在这种用法的影响下,到了明代,“好意思”出现一个固定的引申义,即“表示好意义”,又进一步泛指“符合道义、符合行事规范、让人乐于接受”。如:
(48) 计巴拉作谢不尽,只说怎么的好意思。晁夫人说:“你这会子没钱,咱家见放着板,这有甚么不好意思?”(《醒世姻缘传》第三十回)
“怎么的好意思”表示“(这么做)怎么符合道义、让人可接受呢?”这个意义的“好意思”多用在反诘句或反讽句中,如例(1)d。当它的语义指向说话人时,表示对自己引起的麻烦致歉,相当于“过意不去”;当它语义指向说话人以外的人时,表示对该人的批评谴责,相当于“不合道义、不知羞耻”。
在反诘句中,“好意思”总是作谓语,让本是体词的它具有了谓词的意味,于是如上例所示,它的否定式会从“无好意思”变成“不好意思”。同时,反诘是用肯定的形式表示否定的意义,因此“怎好意思”就等于“不好意思”,于是“不好意思”这一固定短语流行开来,它的语义总是指向主语,指“觉得自己做了不符合道义规范的事情”,亦即“害羞、难为情”。如:
(49) 却说孙押司虽则被众人劝了,只是不好意思。当日县里押了文字归去,心中好闷。(《警世通言》卷十三)
有时害羞并不是由于自己做了不恰当的事情,而是感到自己的行动有可能给他人造成困扰或遭到他人不满,在这种心理动因下,就要尽量避免这种行动,于是“不好意思”出现了后续语,表示“碍于情面不能做某事”,这是在现代汉语中发展出的新义,例(1)e即此用法。又如:
(50) 老赵老来,一来就坐半天。我们跟他也没话说,就听他吹,吹得没劲了也不走,干坐着,那么大岁数我们也不好意思轰他,才尴尬呢。(王朔《顽主》)
由于“不好意思”多有表示歉意的意味,它又进一步引申成为与“对不起”语义相似的礼貌用语,甚至有取代“对不起”的趋势(易敏 2005)。
综上,“不好意思”的语义演变可总结为:
图3 “不好意思”的语义演变路径
1.5节提到过,“意思”有“礼物”义,为了谦虚地表示礼物菲薄,可用“小”来修饰它,这在明清时期已十分普遍。如:
(51) 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幸过你这贵庵,要借住一宵,明日我回去备些小意思来谢你。([明]徐渭《四声猿·玉禅师》)
现代汉语中,它还发展出抽象的意义,指无足轻重的微薄事物,将事物小而言之,以示其不值一提,如例(1)b。又如:
(52) 我从来没想到祖父的声音竟会如此怒气冲冲,孙广才往昔的暴跳如雷和那时的孙有元相比,实在是小意思。(余华《在细雨中呼喊》)
“够意思”是现代汉语中才出现的新短语。它主要有两个含义。
(一) “有意思”的第二种语义的升级,不仅有趣味,而且“趣味足够、饶有趣味”,达到更高的境界,如“这酒够意思”就比“这酒有点意思”程度更深,赞美意味更浓。这个意义的反义可用“不够意思”或“差点意思”来表示,例不烦举。
它还可用在非赞美的语境中,表示程度过深,超过一定标准。如:
(53) 这一跤摔得可真够意思。
摔跤肯定不是有趣的事情,说话人用本为褒义的“够意思”来表达负面的评价,有自嘲反讽的意味。习用渐久之后,这个意义可以脱离语境而存在,指“十分厉害、超过预期”,如例(1)f。这种用法常常参与“动词/形容词+得+够意思”结构,具有补语的性质。
(二) “意思”指“情意”,因之“够意思”指“情意深、足以表达情意”。如:
(54) 老张虽然不是领导,但他对待同事,却是非常够意思,所以大家都很服他,愿意和他一起工作。(《人民日报(海外版)》2015.2.6)
这个意义还可扩展为“够朋友意思”“够哥们儿意思”等,以明确情意的性质。在这个意义上反义的“不够意思”也很常用,用来委婉地表示他人的情意未达到说话人的期待。
“是个意思”尚称不上是短语,更接近一种习用句式,它的意义多歧,语型也不十分稳定,还可作“成个意思”“有个意思”“是那么个意思”“是这么点意思”等。这个惯用形式应是“是个……的意思”的缩略,“意思”最初为“意义”之义。如:
(55) “姐,没想到姐夫还有表演的天分,”妹妹这当儿接口说:“他演的楚文王还真有那么个意思。”(周大新《湖光山色》)
“那么”指代“楚文王”,这句话表示某人扮演楚文王能体现楚文王的意义。(1)g用例亦与此同。
正如2.3节提到的“A有B意义→A是B的象征”这条发展路径。A能体现出B的意义,也就是A能作B的象征和代表。有时B是一个公认的、不言而喻的社会现象、习俗,那么它就可隐去,直接作“是个意思”,义为“是个象征”,如:
(56) 其实给压岁钱不过是个意思,……但像这种给辈分明码标价的真是闻所未闻。(《江南时报》2006.1.28)
该例指“给压岁钱是过年时长辈情意的象征”。这种用法中,A常是简省的、容易的行动,于是“A是B的意思”有了更加迂曲的引申意义,即“用A这个简单的行动来象征B”。如:
(57) 好歹买个蛋糕,吹个蜡烛,是个过生日的意思。
这句话的隐含意义是对于庆祝生日来说,买蛋糕、吹蜡烛是最简便的象征性行为,“是个意思”也就有了“简省、粗疏的象征”义。
“意思”及其参与的短语有如此之多的引申意义,很大程度上是语用环境造成的。随着交际语境与意图的不同,说话人会临时赋予词语一些会话含义(conversational implicature),这种含义在言语交际中如果被听话人顺利理解和接受,它就有可能在反复使用中规约化,变成一种常规意义(conventional meaning)。在这个过程中,语境吸收(absorption of context)是促进语义演变的主要机制。
索振羽(2000:23)将语境总结为上下文语境、情景语境、民族文化传统语境三大类,“意思”的各种意义就是在这诸多不同的语境中发生的。
“意思”早期的引申义,如不易截然区别的“想法、意图、意见”等,都是在上下文语境作用下产生的,一个典型的用例如:
(58) 权居昭阳宫,倦暑,乃褰紫绡之帷,夫人曰:“此不足贵也。”权使夫人指其意思焉。答曰:“妾欲穷虑尽思,能使下绡帷而清风自入,视外无有蔽碍,列侍者飘然自凉,若驭风而行也。”(《太平广记》卷二二五)
“权使夫人指其意思”中的“意思”,如果不结合上下文,可理解为本义“心思”。但上文“夫人曰:‘此不足贵也。’”提示我们,此“意思”是夫人针对某具体事件提出的议论,那么“意思”就有了“想法”义。而下文中夫人针对提问回答了她接下来计划做的事情,那么“意思”就是“意图”义。这个例子清楚说明了对“意思”的理解主要依赖于上下文。
情景语境还可分为两大类,一是时间、地点、话题、场合等客观情景,二是身份、思想、教养、心态等与会话人有关的主观情景。
“情趣、意义、道理”和“神情”两条线上的引申义,是在话题、场合等情景语境作用下产生的。如第二节中分析的,随着话题的不同,“意思”会发生语义转变——讨论人的思想时是“心思”,讨论艺术作品时是“情趣、趣味”,讨论文章作品时是“意义”,讨论语言文字时是“含义、语义”,讨论事件时是“道理、价值、作用”,讨论人外表时是“神情”。处于特定的话题、场合中,人们能自然而然地随语境理解“意思”的具体意味。
还有的意义演变,与说话人心态等主观情境密切相关。人们在言语交际中,需要遵守“得体原则”——为了适应语境需要,采用间接方式说话以达到最佳交际效果的原则。得体原则中有一条“克制原则”,即说话人不是直言不讳地提出反对意见,而采用迂回的方式来间接表达不满和指责。(索振羽 2000:124)
克制可以是积极意义的,指为了避免伤害对方而谨慎措辞。4.1节提到过“没意思”有表示失望不满的意义,“没意思”本指“没趣味”,作为负面评价来说程度较轻,比直言“让人讨厌”婉转得多。4.4节讨论的“不够意思、差点意思”也属于类似的情况,吸收了情景语境义而发展出委婉批评的意义。
克制也有消极意义的,指对于显而易见的荒谬情形不屑于正色批评而采用讽刺、反语等言语策略。4.1、4.2和4.4节中提到的“有意思”有“莫名其妙、不屑一驳”义,“好意思”有“不知羞耻”义,“够意思”有“过分、超过预期”义,正是出于消极的克制原则。这些词本身都表达正面意义,被说话人在特定的语境中“正话反说”,起到了讽刺挖苦的效果。这种词吸收了语境义之后,就会发展出表示反面评价的贬义。
特定的历史文化背景、社会习俗规范和大众心理,对语义的影响是不言而喻的。在“情意、礼物、送礼、贿赂”和“象征性表示”一系列意义的产生过程中,中国人的行为方式和价值观等民族文化语境起了尤为显著的作用。
作为“心思、情绪”义的“意思”本可指任何种类的情感,传统中国人羞于直接表达爱意,因此用表示上位义的“意思”来含蓄地表示下位义“情意、爱情”。直到现代社会,男女爱情仍常用隐晦表达,因此“有意思”出现了“有好感、喜爱”这样的引申义,相对于直言“爱”来说,“有意思”更加暧昧委婉,对言语交际双方的心理压力比较小。
将“意思”用作“礼物”义或“送礼”义亦有社会心理背景。送礼人总是极力淡化礼物的价值以减轻收礼人的心理负担,因此把实体物质形容为“意思”,暗示自己付出的只是情感。况且在中国文化背景中,出于尊他、自谦、避人耳目等心态,送礼或请客吃饭经常不便明说,因此选择“意思”来替代以达到交际意图。汉语中“心意”“表示”等词亦有“礼物”义,且常用表示轻微的“小、一点、些许”等来修饰,皆出于同样的原因。作动词时,如1.5节所述,经常用重叠形式或以补语“一下”修饰,也是为了表示这对送礼人来说是随意、轻松的动作,不足挂齿。将“意思”用作“贿赂”义,更是因为在人们的普遍价值观中,羞于直接说出这种不正当行为,因而用委婉语来替代。
“象征性表示”这一引申义的情况较为复杂,比较以下三个例句:
(59) a. 大家吃顿饺子,是个过年的意思。
b. 大家吃顿饺子,是个意思。
c. 大家吃顿饺子,意思一下。
2.3节中提到过,a句的用法来源于上下文的语境影响,当“A是B意思”结构中A与B的关系是语境临时赋予的,就会产生“A是B的代表、象征”的意味。而b、c句的用法又与社会文化语境有关。只有交际双方都能准确理解“吃饺子代表过年”这个文化意味时,“是个意思”和“意思一下”的语义才能被顺利接受。
Croft(2000:133)、方梅(2013)都认为,语言使用者会对某个语言构式中的“形式—功能”投射作出重新分析。Croft还认为其中一种为“易位分析”(metanalysis):有些语义是同一语境中多个成分的组合共同表达的,但人们往往倾向于将语境意义赋予某个具体成分,亦即将某个成分的语境义和内在语义易位,于是该成分会越来越多地出现在类似语境中,逐步规约化,久而久之,这个语义就固定附着在这个成分上了。
语境在很大程度上引导或制约着词语的意义发展(祝敏青等 2011),只有充分注意到“意思”的语用环境,才能准确把握它的丰富内涵与历时演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