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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浙江工业大学 设计艺术学院,浙江 杭州 310023)
中国竹编工艺历史悠久,至少可以追溯至新石器时代初期,湖南怀化高庙遗址中发现的7000多年前的竹席就是明证。竹材料廉价易得,坚固耐用,被编织为农具和生活用品,在日常生活得以广泛应用,但也正因为如此,竹编器的审美价值长期以来没有引起人们的注意。唐代陆羽的《茶经》问世后,竹编器作为茶具的一类而与流行的饮茶、斗茶风俗联系在一起。品茗和插花作为文人雅趣兴起后,竹编器的工艺和造型越来越讲究,逐渐向具有观赏价值的艺术品发展。遗憾的是,我国明代之前的竹编器保留下来的极其稀少,仅有的少数作品也以篮胎漆器居多,因此我们不得不从历史图像中寻找资料。宋代保留至今的画作数量可观,很多作品以风格写实的工笔画为主,为我们探索宋代竹编器提供了有价值的图像资料。本文根据宋代绘画中出现的竹编器,将其分为茶具、花器、农具及生活用品等三类,对宋代竹编器的类型与造型特点进行探讨。
宋代“斗茶”风气盛行,文人雅士斗茶时不仅会比较茶汤的色泽、味道,还会比较茶具的做工、造型,这就极大地促进了竹编工艺的发展。宋徽宗赵佶在《大观茶论》中提到:“而天下之士,励志清白,兢为闲暇修索之玩,莫不碎玉锵金,啜英咀华。较筐箧之精,争鉴裁之别。”可见在宋人心目中,茶具的做工、材料和茶本身一样重要。宋代绘画中描绘斗茶的场景都有竹编茶具出现,其中重要的实例有刘松年的《斗茶图》、《茗园赌市图》以及宋末元初赵孟頫的《斗茶图》。
南宋画家刘松年的《斗茶图》,描绘四人在大松树下相互斗茶的场景(见图1)。这幅画不仅将人物和场景刻画得十分细致,还将茶担也做了细致入微的描绘。放置茶具所用的架子为竹编器,上面放置茶炉、茶盏、茶罐等各种茶具,从用途上看,这些架子与唐代陆羽《茶经》中所描述的专门放置茶具的“具列”或“都篮”比较相似。《茶经》描述的茶具种类繁多,用途单一,且大多是从生活用具中初步挑选出来的。宋代以后,随着斗茶风俗的兴盛,茶具开始趋向专用化,《斗茶图》中的茶担在宋代多称作“都篮”,实际上是将具列与都篮的用途合并而产生的新茶具。明代游山饮茶的风气兴盛之后,文人饮茶多喜爱在山间举行,把奇石当做具列,这一时期的都篮被做成了一种封闭的箱子,称为“提匣”或“提盒”,清代以后,多称之为“茶籯”。图中都篮的编织纹路很清晰,应为细竹丝编成,做工非常精细,是木工与竹编工艺相结合的产物,左侧第一个都篮的下半部分为两部分,虽然不太清晰,但从呈现效果来看,两部分的编织方法截然不同。都篮的造型十分讲究,并且是分层的,值得注意的是,每层立木与横木的支架交角处饰有与家具类似的牙子,不仅具有装饰功能,而且保证了都篮的稳定性(见图2)。都篮、茶籯都是用来储存茶具的,只有茶贩或有一定地位的人才会使用,《斗茶图》中的四人亦当如是。
《茗园赌市图》也是刘松年的作品,与《斗茶图》不同的是,此图的场景是在茶肆或茶馆中,“赌市”指的是茶贩们斗茶的场所(见图3)。《梦梁录》有载:“今之茶肆,列花架,安顿奇松异桧等物于其上,装饰店面,敲打响盏歌卖,止用瓷盏漆托供卖,则无银盂物也。”由此可知,宋代的茶肆对于茶具以及店面的装饰都是十分讲究的,这样才能吸引客人来此喝茶。《茗园赌市图》描绘的正是茶贩们斗茶叫卖的场景。图中出现了很多竹编茶具,刻画得十分细致,主要有茶籯、茶炉、都篮三种。这里的茶籯较上面的《斗茶图》(见图1)相对简单一点,呈长方体形状,整体结构应为木制,分为四层,每层中心部位由竹编编制。从图中看,做工非常精致,木质的框架还有雕刻装饰。
此外茶板中间有一个茶炉,也是由竹编制。根据古籍记载,文人们多喜爱精致的茶炉,例如《六研斋笔记》就提到僧人性海用竹子为王孟端制作了一个茶炉,即“编竹为炉,制雅而韵”,此竹茶炉受到了明代众多文人的追捧,称之为“听松庵竹炉”。由世界书局出版的《玉石古器谱录》中有一石刻作品,其上刻有一段故事,名为《纪听松庵竹炉始末》,记载了乾隆皇帝对听松庵竹炉的赞赏,同时还刻有大量明代文人为竹炉所题的诗词。其实唐代《茶经》已经提到了竹编茶炉,但从时代风尚来看,真正的流行应该是从宋代开始的。除茶籯、茶炉外,这幅画中还出现了类似篮子的竹编器,从功能来看应该是盛放茶具的都篮,其中图右侧的妇人所提的篮子内侧明显是用木质材料做了一个桶,桶的底部制作了一个木质的底座,方便放置。外侧则用竹编包裹,形成一个外壳,在外壳的上部做出两个提手,便于提携,这层竹编外壳也起到了装饰的作用。这种做法让整个篮子显得十分别致。
与此图场景十分相似的还有赵孟頫的《斗茶图》(见图4),赵孟頫是宋朝皇室的后裔,他的《斗茶图》描绘的应是南宋末期的斗茶场景。在这幅《斗茶图》中,可以见到大量的竹编茶具,例如茶籯、提篮、茶炉等,值得注意的是,茶籯和提篮的提梁上都有一个类似小把手的鼻,其功能应该是穿系绳子之用,便于将茶具挑起到茶肆卖。这是一个具有装饰性质的部件,在当代竹编作品中,还有用玉石、珍珠等贵重物品所做的鼻,但只是起到装饰的作用。图左侧第一个茶贩所提篮子的提梁十分精致,明显是经过精心加工的,材料应该是木质的,而在《茗园赌市图》中,提梁大多用一根绳子代替了,可见到南宋末期,茶人对竹编茶具的要求有了进一步提高。《斗茶图》中的茶炉也比《茗园赌市图》更精致一些,这里的茶炉主体部分是用其它材料制作的,然后在外层包裹了一层竹编的套子进行装饰,这和《茗园赌市图》中妇人所提的桶很相似,但是在《斗茶图》中,这层套子并不完全包裹住茶炉主体,而是有大部分的留白,看上去更加雅致。这种形式的竹编装饰套在《斗茶图》中的其它茶具上也有出现,同样都有留白,可见在南宋末期,竹编在各种茶具上得以广泛使用。竹编茶具是《茶经》中规定的必要的饮茶用具,而竹编装饰品则是后人为了提高茶具的美观所制作的,这也说明竹编的美感已经被大多数茶人所认识了。
此外,钱选的《品茶图》、宋画《卖浆图》中也出现了很多竹编茶具,它们形态各异,造型古朴雅致,做工精细。从这些画作中可以看出宋代爱茶之人对茶器的要求之高,说明作为茶具的竹编器已被广泛使用。人们在追求更加精良的茶具的同时直接推动了竹编工艺的发展,竹编茶具向精致化、审美化发展,从单纯的实用品转变为具有观赏价值的工艺品。
宋代插花十分流行,插花与茶、香、画并称为“四艺”,是文人们追求雅致生活的途径。很多文人嗜花如命,甚至不惜重金以求良花,宋代诗人杨万里就有“昨来都下筠篮底,三百青钱买一枝”的诗句。作为插花用具的花篮自然受到了文人雅士的重视,宋代绘画中因此出现花篮以及竹编花瓶,可见竹编器在宋代被广泛应用于插花。下面以李嵩的多幅《花篮图》、钱选的《花篮图册》以及佚名画家的《盥手观花图》加以说明。
李嵩是南宋院画家,出身贫寒,年少时曾以木工为业,所以他的画主要以民间生活为题材。《花篮图》则比较特殊,整幅画作仅有一篮花,是典型的静物画。现存带有李嵩名款的《花篮图》共有三幅,一幅藏于上海龙美术馆,一幅藏于北京故宫博物院,一幅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藏于龙美术馆者,篮中是碧桃、海棠、迎春等春季花卉(见图5);藏于北京者,篮中为蜀葵、栀子花、石榴花等夏季花卉(见图6);藏于台北者,篮中为茶花、梅花、水仙等冬季花卉(见图7)。三幅绘画作品的风格都十分写实,而且李嵩出身木工,了解花篮的编织方法,所以花篮图中的篮子立体感强,刻画非常细致,能清楚地看出其编织纹理。春季花篮图中的篮子是三幅图中最为复杂的,先用较粗的竹篾搭好框架,再用浅色细竹丝进行编织,中间使用深色竹丝穿插编织出类似于方格纹的花纹,最后使用植物的藤编出装饰,整个篮子与春季花卉搭配,给人以万物复苏、生机盎然之感;夏季花篮图中的篮子是以深色细竹丝编织篮形,用浅色竹丝穿插编织花纹和装饰,篮子与花搭配显示出生机勃勃的意味。而冬季花篮图中的篮子是用较粗的竹篾打出底形,然后用细竹丝编织篮子的内侧,最后用藤在外侧编织装饰,气质非常素雅,与冬季花卉搭配得相得益彰。由此可以看出,宋人插花使用的篮子,并不是随意地搭配,而是需要经过精挑细选的。不仅要做工精良,造型优美,且气质与花卉相匹配。这就使篮子从普通的生活用具中脱离出来,成为了一种工艺品。
从三幅《花篮图》中的篮子工艺来看,它们并不是寻常人家所用的花器,应该是宋代宫廷十分流行的“隆盛篮”。所谓“隆盛篮”,是将一个季节的花收在一起,以隆重的方式迎接四时更替,或庆贺节日的花器。其实宋代还有一幅赵昌创作的《花篮图》,北京故宫博物院也藏有另一幅无款《花篮图》,图中花篮虽没有李嵩所画的花篮华丽,但都与花卉搭配得很自然,朴素而不失雅致,应为民间插花作品。据《东京梦华录》载:“是日季春,万花烂漫,牡丹芍药,棣棠木香,种种上市,卖花者以码头竹篮铺排,歌叫之声,清奇可听。”可见除了文人,卖花人也会将花放在竹篮里进行售卖,在《清明上河图》中可见几处卖花的场景,其中也有竹编篮子。由此看出,无论是宋代宫廷还是民间,都喜爱用竹编花篮创作插花作品。
插花艺术的兴起与佛教艺术的传入有密切的关系,佛前的“香花供养”传入中国后形成了“清供”的祭祀风俗,篮花、瓶花最开始是清供用品,后渐渐成为一种陈设赏玩之物,清供绘画也成为一种独特的风格。插花艺术与修禅也有着密切的联系,宋代流行的“理念花”是以理学审美为基础的,而禅则是佛教思想与理学思想相结合的产物,修禅强调的是超脱、自然,插花也是如此,故而宋代的竹编花器在审美上追求完整优美及与花卉的和谐统一。我们从宋代绘画中看到的竹编花器大多古朴自然,具有很高的艺术格调,其实用性是次要的,主要作用是供人观赏,满足人们的精神需求,可以说是艺术品,这也是竹编花器与竹丝灯等民艺品的最大区别。
钱选是南宋末期的画家,学识渊博,善画人物、花鸟、山水,台北故宫博物院藏有他画的一套《花篮图》(见图8),都是以一篮子花为主题,画中花篮与李嵩所画的篮子差别很大。从造型上来说,钱选作品中的篮子远不如李嵩所画的华丽,而且提梁变得细长,省去了很多装饰,篮子的外形也变得多种多样。导致这种区别的原因有二:第一,李嵩是宫廷画师,他所画的是宫廷花器,而钱选是乡贡进士,是一个文人,他所用的花器自然没有宫廷花器华丽精致。第二,宋末元初,文人常借插花来表达内心苦闷,诞生了一种新的插花方式——“心象花”,这一时期文人所作的插花作品多表现一种心态,或浪漫自由或孤傲冷峻,插花所用的花器也发生了变化,吊花、盘花渐渐多了起来,为了容易吊起来,篮子的提梁就被拉长了,同时被拉长的提梁不再像“理念花”那样对画面进行严谨地分割,而是让篮子更加独特,表达自由的心境。文人在花器的选择上也变得自由,这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竹编篮子的造型,使其不再拘泥于传统的样式,从而出现了一些造型奇特的篮子。因此,钱选作品中的花篮不再是花卉的附属品,而是艺术构图中的必需品,甚至是绘画表现的主体。文人雅士在创作插花作品时不再考虑篮子是否抢了花卉的风头或者篮子是否容易提起,篮子和花卉融为了一个整体。
《盥手观花图》是南宋画家的作品,描绘的是庭院内一盛装仕女边盥手边赏花的场景。图中仕女所观之花用的花瓶古朴雅致(见图9),从其纹路看可以确定是竹编器,这是绘画中首次出现的竹编花瓶。该花瓶瓶身细长,有明显的腰线,并有装饰性花纹,与花卉搭配得和谐自然。《南宋馆阁录》描写过一间竹屋中的陈设,提到了竹花瓶:“周回设斑竹帘,中设黑漆棹一,竹花瓶一,香炉一,石墩十二”。可见竹花瓶在宋代花事中也占有一席之地。竹编花瓶由于无法储水,其实用性自然比不上瓷瓶和铜瓶,但其素雅古朴的味道也是瓷瓶和铜瓶无法替代的。
宋代人重视插花艺术,不仅追求更优美的花卉,对花器的追求也到达了极致,竹编花器能够从普通用具中脱离出来成为艺术品,很大程度上是受到了插花艺术的影响,这与宋代理学的诞生和禅风的盛行是分不开的。如果说,竹编茶具的流行还有其实用性的一面,那么竹编花器与实用性的关系更少,“花的容器”这一功能早已被瓷制和铜制花瓶所取代,竹编花器作为插花艺术的一部分,主要用来满足人们的审美需求了。
宋代风俗画十分流行,画风较为写实,描绘人们的日常生活。宋代风俗画中也出现了作为农具和生活用具的竹编器,此类作品有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李嵩的《货郎图》《骷髅幻戏图》、王居正的《纺车图》、李唐的《采薇图》,以及《蚕织图》《闸口盘车图》《莲社图》《小庭婴戏图》等佚名的画作。
竹编器自古以来就是人们的生活用具,大多数人家可以自给自足,也有专门的“竹作”生产竹编器,发展至宋代,竹编器的器型之多已经可以满足人们生活和生产的要求。从现存宋画来看,包含有竹编器的画作大多由南宋画家所作,这一方面与北宋大量绘画作品毁于战火、存量较少有关,另一方面也跟地域有关。中国北方竹资源较少,并且竹茎比较粗、硬,不易加工,明代许次纾所写的《茶疏》中以“竹造巨笱”来形容北方的竹编器大而笨重,不具有审美价值。故北方的竹编器以实用为主,从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可以看出,人们的生活场景中随处可见竹编的筐和箱子。另外据《东京梦华录》记载,很多轿子也是由竹或者藤编制而成。南宋的风俗画中出现的竹编器也以实用为主,但其中出现了一些做工比较讲究的竹编器。例如李嵩的《货郎图》中的货担(见图10)和《骷髅幻戏图》中的戏箱,它们虽然是实用具,但都做得十分精致,《货郎图》中的货担将竹、木结合,定好框架后进行编织,分了很多层,便于将货物分类放置,其容量也更大。而《骷髅幻戏图》中的戏箱则更加精良,深色木制的框架中用细竹篾编织,看上去也是分层的,木箱的支撑脚也是经过一定修饰的。货郎和戏子都是社会底层的人,他们所使用的竹编器却也具备了一定的审美价值,这一方面体现了宋代竹编工艺的高超,另一方面也说明了竹编器在南宋时期受到了各个阶层人的喜爱,并且即使是社会底层的人也开始注重竹编器的美观,这是竹编器的一大进步。
除了作为实用具的竹编器之外,宋代的竹编民俗工艺品也有很多,例如竹丝灯。据《西湖游览志余》记载:“正月十四夜,蒋安礼进竹丝灯,其明过于栅子灯,上大喜”,这种竹丝灯虽然也是寻常百姓使用的,但它与普通的生活用具有着本质区别,竹丝灯是烘托节日气氛用的,据记载还有竹丝龙灯、走马灯等等,其照明的功能被弱化,对外观的要求则提高了。由此能够看出,宋代的竹编工匠已经可以编织出高难度的竹编器,并且能够根据世人的喜好编织出不同的造型。
在对宋代绘画中的竹编器做了详细考察后,可以得出如下结论:第一,宋代竹编器中的一部分在满足实用性的同时,还体现了制作者对审美的追求,这非常符合柳宗悦先生在《工艺文化》一书中对民艺的定义。第二,斗茶风俗的流行使竹编茶具受到了重视。竹编茶具的观赏价值超越了实用价值,开始向观赏性的艺术品发展。南宋茶具上普遍存在的竹编装饰说明竹编的美感获得了大多数人的认同。第三,宋代理学思想的产生和禅悦之风的流行带来了社会审美的转变,竹编花篮、花瓶成为插花艺术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竹编花器的实用性已经彻底被弱化,人们使用竹编花器仅仅是欣赏竹编器的美感,到南宋末年,花蓝甚至成为绘画作品表现的主体。
综上所述,我们认为,宋代是竹编器发展的重要时期,甚至可以说是竹编器发展史上的转折点,竹编器作为茶艺和插花艺术中的常用器具而被世人重视,促成了竹编艺术品的出现,揭开了中国历史上竹编工艺发展的新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