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朝辉
(湖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 湖南 长沙 410006)
厄普顿·辛克莱(Upton Sinclair,1878-1968)是美国著名的左翼作家、社会活动家,被称为muckraker(“扒粪者”或“黑幕揭发者”)。 1928年,他的艺术理论著作Mammonart在中国文艺界引起了巨大反响。是年,中国社会由于“四一二”政变、北伐失利等一系列事件动荡不安,中国文艺界也因此出现左倾思潮,大批文人开始向左转。其中一些文人找到了辛克莱并把他的著作介绍到中国,由此引发了辛克莱著作的汉译高潮。郁达夫对Mammonart颇感兴趣,他于1928-1929年持续翻译了此书的21个章节(加上郁达夫一开始未翻译完整的第44、45章),并把此书命名为《拜金艺术》。郁达夫翻译Mammonart是想借用《拜金艺术》表达自己对文学与社会的态度。
郁达夫很早以前就接触过辛克莱的小说。他写于1923年的《文学上的阶级斗争》提及过辛克莱,并且认为辛克莱的小说具有近代精神。他写于1925年的《小说论》中认为“美国的作家,除亚兰·波(Poe,1809-1849)外,可取的只有辛克来亚(Upton Sinclair)和安特生(Sherwood Anderson)两人。”[1]142可见,郁达夫对辛克莱的评价十分之高。尽管郁达夫认可辛克莱的小说,但它并没有引起郁达夫翻译的兴趣。直到,鲁迅翻译了辛克莱的Mammonart的一小部分,郁达夫才开始翻译辛克莱。
在鲁迅翻译Mammonart之前,还没有人翻译过辛克莱的著作,鲁迅是翻译辛克莱的第一人。鲁迅翻译Mammonart缘于与梁实秋的一场论战。1927年10月,梁实秋再次发表《卢梭论女子教育》一文,文章对卢梭大肆攻击,并间接宣扬了白璧德的新人文主义。鲁迅对这篇文章颇为不满,于1928年1月7日发表了《卢梭与胃口》一文对梁实秋进行反驳。鲁迅在《卢梭与胃口》一文中根据日文重译了Mammonart第44章的最后三段,这最后三段表达了辛克莱对卢梭的赞扬与对白璧德的讽刺。郁达夫在鲁迅发表《卢梭与胃口》一文之前也开始着手反驳梁实秋,并于1928年1月16日和2月1日分别发表了《卢骚传》和《卢骚的思想和他的创作》,文章高度赞美了卢梭。但此时,郁达夫并没有涉及辛克莱,因为他还并不知道Mammonart一书,直到1928年2月5日,郁达夫与鲁迅交谈后才接触到Mammonart。这在他的日记中可得到证实——2月5日午后,他决定写一篇答辩,此时他并没有说是要翻译Mammonart作为答辩。傍晚,他和鲁迅谈了一个多钟头。[2]231这一个多钟头的谈话肯定涉及到如何写那篇答辩以及Mammonart。因为郁达夫的《翻译说明就算答辩》一文不仅提到了鲁迅的《卢梭与胃口》,还根据鲁迅的文章摘译了Mammonart的第44章、45章。郁达夫在2月14日完成了《翻译说明就算答辩》一文,但他并没有读完Mammonart。2月24日,他还在继续阅读Mammonart的第九十六章。由此可知,郁达夫是在鲁迅的介绍下开始阅读与翻译辛克莱的Mammonart。
郁达夫翻译Mammonart有着极强的目的性。他急切地想翻译此书。郁达夫于2月5日了解到Mammonart,于2月14日就完成了Mammonart第44章、45章的翻译,马上又于3月前后决定翻译Mammonart的整本书。郁达夫在《拜金艺术》的序言就说到,他翻译本书的兴趣,“是因为当写一篇答辩文时,感觉到原著者仿佛在替我代答,因而省了我许多工夫。”[3]200郁达夫一开始翻译Mammonart的第44章、45章的目的确如他自己所言,是为了与梁实秋辩论。郁达夫无法忍受自己的偶像卢梭被梁实秋如此贬低,辛克莱也无法认同白璧德对卢梭的肆意攻击。而且,郁达夫是一位“崇新厌旧”之人,1928年他还声称:“要晓得我头脑虽旧,却是一个最崇拜新的人。”[4]431他并不赞同白璧德恢复古典传统的新人文主义。辛克莱在Mammonart中也表达了同样的意思。郁达夫与辛克莱对卢梭与白璧德的态度是完全一致的。因此,当郁达夫接触到Mammonart时,立即被其吸引,并用它代表自己的心声去反驳梁实秋。这与鲁迅重译Mammonart第44章最后三段的目的也几乎一致。
郁达夫借《拜金艺术》批判守旧文人。他在《拜金艺术》第五章《沐神恩的人们》文末写译者按时,就借用译文狠批了以白璧德、梁实秋为代表的那帮守旧的有名文人:“这是《拜金艺术》的第五章,我觉得对于目下中国的有些阿嶷们,那些有名的文学批评家和国粹保存的道德拥护者们,是当头的一棒。”[5]241
在“郁梁之争”中,郁达夫不仅借用《拜金艺术》来支持新思想、新文化,反对旧传统、旧道德,而且用其向中国证明普罗文学存在的合理性。梁实秋在《文学批评辩》《文学的纪律》《文学与革命》等文章中大肆宣扬“普遍人性论”,并借此反驳文学的阶级性,否定普罗文学。郁达夫和鲁迅不赞成梁实秋的观点,他们认同文学是有阶级性的。此种观点正是Mammonart一书的观点。于是两人都选择翻译此书来反驳梁实秋。有学者认为郁达夫和鲁迅借用Mammonart对白璧德与梁实秋等守旧文人批判“不只维护了卢梭的思想价值和文学地位,更重要的是,在客观上对于排除以梁实秋为代表的的保守势力对普罗文学的干扰,具有很大作用。”[6]由此可见,郁达夫翻译Mammonart的动机与“文学革命”论争十分密切。
在郁达夫翻译Mammonart前不久,除鲁迅外,后期创造社成员冯乃超与李初梨翻译过Mammonart。冯乃超只选译了Mammonart的第二章《艺术家是何人的所有》,而且将Mammonart命名为《拜金艺术——艺术之经济学的研究》。冯乃超在译文的前言中,明确阐释了他选择翻译Mammonart以及翻译第二章的理由:“以下的论文是从Upton Sinclair的Mammonart里面选译出来的。和我们站着同一的立脚地来阐明艺术与社会阶级的关系,从种种著作之中我们不能不先为此书介绍。他不特喝破了艺术的阶级性,而且阐明了今后的艺术的方向。”[7]冯乃超在翻译此书时,带着强烈的艺术阶级性与宣传性的观点。比如,他把“the true purpose of art is to alter reality”[8]9一句译为“艺术的真正目的是在变革现实世界”[7],他把alter直接译为“变革”。再比如,辛克莱对伟大的艺术定义的原文是:“Great art is produced when propaganda of vitality and importance is put across with technical competence in terms of the art selected.”[8]9冯乃超译为:“富有生气而重要的宣传,用适宜的技巧,由所选的艺术发挥出来的时候,就是产出了伟大的艺术。”他的翻译明显强化了“宣传”二字,而淡化了“技巧”二字。同期,《文化批判》刊登了李初梨的《怎样地建设革命文学》,此文也选译了Mammonart,但是只翻译了其中的一段话:“一切的艺术,都是宣传。普遍地,而且不可逃避地是宣传;有时无意识地,然而常时故意地是宣传。”[9]接着,李初梨创造性地改编了辛克莱的版本,他说:“文学是艺术的一部门,所以,我们可以说:一切的文学,都是宣传。普遍地,而且不可逃避地是宣传;有时无意识地,然而常时故意地是宣传。”[9]李初梨把辛克莱的艺术定义缩小,这不但没有违背辛克莱原先的艺术定义,相反,“一切文学都是宣传”的标语成为了后期创造社提倡革命文学的重要武器。
郁达夫系统翻译Mammonart的动机与冯乃超、李初梨截然不同。郁达夫在翻译Mammonart第一章的时候,并没读过冯乃超与李初梨的翻译,这在他《拜金艺术》第一章后的译者按有明确说明:“听说《拜金艺术》一书,中国已有人介绍翻译了,可惜我还没有见到,否则拿来对照一下,一定有许多可以助我参考,证我拙劣的地方。”[5]220但他在翻译第二章时,则极有可能已经读过冯乃超与李初梨的翻译,因为他译完的时间已是3月27日,而且他翻译的第二章明显与冯李的翻译保持了距离,并传达了自己的文艺观点。笔者将以上一段的例子为代表,分析郁达夫的翻译。首先,郁达夫将“the true purpose of art is to alter reality”一句译为“艺术的真正目的正是在改变现实的地方”[10]223,他把alter译为“改变”而不是“变革”。其次,郁达夫对辛克莱伟大艺术的定义译为:“合乎精选过的艺术形式的条件,以技巧的权能,为有生命和意义的宣传而创制的艺术,是伟大的艺术。”[10]224郁达夫的翻译突出了艺术的形式与技巧,以及艺术内容的重要性。这与冯乃超的翻译倾向是大相径庭的。最后,郁达夫与冯李有关艺术定义的翻译很不一样。为了便于分析,笔者将原文与译文一并抄录。抄录如下:
Mammonart原文:All art is propaganda. It is universally and inescapably propaganda; sometimes unconsciously, but often deliberately, propaganda.[8]9
冯乃超译为:一切的艺术是宣传。普遍地,不可避免地它是宣传;有时是无意识的,大底是故意的宣传。[7]
李初梨译为:一切的艺术,都是宣传。普遍地,而且不可逃避地是宣传;有时无意识地,然而常时故意地是宣传。[9]
郁达夫译为:一切艺术皆是宣传。一般的,不可避免的艺术是宣传;有时候也许是不自觉的,但总常是熟虑之后的(故意的)宣传。[10]223
仔细分析这些翻译,可发现冯乃超与李初梨的翻译大同小异,但是郁达夫的翻译却大有文章。冯李两人把universally翻译成“普遍地”,郁达夫则翻译为“一般的”,“一般的”一词比“普遍地”一词的语气要弱许多。另外,郁达夫还使用了“也许”一词,使得整个定义具有不明确性。更重要的是,辛克莱的原文定义中的deliberately一词是一关键词,冯李都明确地翻译了出来,但郁达夫却把“故意的”一词打上了括号,让其成为次要的辅助性成分。郁达夫这番的“大做文章”,就是要与冯李的翻译区别开来,并且想弱化“一切艺术皆是宣传”的观点。
郁达夫与冯李对Mammonart翻译的不同,表明他们所站的立场不同。以冯李为代表的后期创造社成员竭力提倡革命文学,并且宣扬极左的文学观,把文学视为政治的附属品。他们将鲁迅、郁达夫、叶圣陶等人视为小资产阶级文人。冯乃超就在1928年1月15日《文化批评》创刊号发表的《艺术与社会生活》一文,点名批评了叶圣陶、鲁迅、郁达夫、张资平。虽然,郁达夫在1927年就承认了无产阶级的文学并提倡农民文艺,但他并没有陷入左倾的泥潭,而是坚持文学的独立价值。也就是说,郁达夫承认革命文学,但坚持认为革命文学要有文学独立的审美价值。而他翻译Mammonart的一个重要目的就是批评极左的革命文学观,同时传达他的革命文学观。
郁达夫有时利用《拜金艺术》的原文传达文学革命观,如翻译的第二章,但更多的时候是利用译者按。比如“艺术的不可以没有个性”[5]233“艺术的游戏和宣传的两分子,都要出于真诚才行”[5]244“文学的宣传是对的,但宣传却不是全部都是文学”[5]262等译者按都在强调文学的本体特性。对于后期创造社宣扬的极左革命文学观,郁达夫有次借用译者按狠批了他们一顿。在Mammonart的第七章Mrs.Ogi Emerges,辛克莱重述了他的两点主张:一是艺术家是社会的产物;二是已成范畴的艺术家总是与那时代的支配阶级表同情。郁达夫抓住辛克莱的第二点主张,点名批评了创造社与成仿吾。在译者按中,他写到:“它的第二个主张若是真的说话,那么中国目下创造社的革命文学是已经成范畴的艺术了。所以这一个革命文学团体是在和目下的支配阶级南京革命政府表同情,而对现在的法律制度和理想当然是十分满意的,尤其是现在仿佛是已经成功了呢不知还是被奥伏黑变了的——因为好久好久不见到他的普列塔沃罗基的批评文字了——成仿吾氏。他的修善寺的高蹈和日本首相田中氏的悠游竟会同地同时,由此也可见‘已成的艺术家与支配阶级是合致’的这主张果然是不错了。我想他们的要拖住辛克来氏,原因是或者在此,不过他们的忽而又要踢开辛克来氏,原因不晓得是不是也在此。”[10]247郁达夫毫不客气地批评了“成范畴”的创造社的革命文学(他们一会儿拖住辛克莱,一会儿踢开辛克莱),以及成仿吾的奥伏黑变(Aufheben,扬弃)观,并且搬弄是非般地嘲讽了成仿吾在日本修善寺治疗脚疾一事。郁达夫这番评议其实也是在帮助鲁迅。因为此时鲁迅与成仿吾和冯乃超等人就“醉眼陶然”(小资文人情调)、Don Quixote(人道主义者,无革命性)以及奥伏赫变等问题正吵得不可开交。
郁达夫系统翻译Mammonart与“革命文学”论争在时间上的吻合更突显了郁达夫翻译Mammonart的动机。郁达夫从1928年3月开始系统翻译Mammonart,到1929年8月后没有再发表过Mammonart的译文。“革命文学”论争的时间大致从1928年初开始到1929年9月结束。它们两者时间如此接近绝不是简单的巧合。郁达夫着手翻译Mammonart的原因,笔者在前面已有详细说明。至于郁达夫停止翻译Mammonart的主要原因,笔者认为是郁达夫意识到了“革命文学”论争即将结束。1929年下半年,共产党领导人指示创造社、太阳社停止互相攻击,并让他们联合鲁迅等其他革命“同路人”,成立统一的革命文学组织。经过这番斡旋,“革命文学”论争开始偃旗息鼓。这之后,鲁迅、郁达夫等人与创造社不再是论敌,而是盟友。他们于1929年底开始筹备革命文学组织,并于1930年3月2日在上海成立“中国左翼作家联盟 ”,即左联。鲁迅、郁达夫等50余人加盟左联。由于鲁迅、郁达夫与创造社化敌为友,郁达夫不再需要利用《拜金艺术》批判创造社,因此郁达夫停止了对Mammonart的翻译。
郁达夫在Mammonart中不仅看到了辛克莱对革命文学的支持,也看到了辛克莱不愿丢弃文学独立性的一面。于是郁达夫想借力打力,利用《拜金艺术》让创造社的革命文学观不攻自破。另外,Mammonart中不仅有辛克莱鲜明的文艺观,还有他对支配阶级的虚伪与特权的批判。郁达夫“借刀杀人”,利用《拜金艺术》将中国文坛的风气以及统治政府讽刺了一番。
1926年,郁达夫“想一改从前的退避的计划”[11]276,怀着满腔希望来到南方革命根据地——广州。但革命根据地里各种混乱的情况让他深感失望。1926年年底,郁达夫回到上海并马上发表《广州事情》揭发革命根据地的混乱。郁达夫对革命根据地的判断是完全正确的。1927年4月12日,蒋介石发动了震惊全国的“四一二”反革命政变。郁达夫在“四一二”政变前夕,还冒着极大的危险发表了《在方向转换的途中》和《公开状答日本山口君》,表达了自己对当下中国革命状况的不满和近年来自己心境的变化。“四一二”政变之后,郁达夫又马上意识到应该团结无产阶级,并发表《诉诸日本无产阶级文艺界同志》。可见,郁达夫十分关心国内革命。这之后,国内又发生了“七一五”反革命政变、国民革命失败等重大政治事件。而郁达夫身边的环境也与以前大不相同。他在创造社开始待不下去,郭沫若与成仿吾等人都对他发表《广州事情》一文表示不满。再者,郁达夫对创造社内部的一些事情看不惯,他借口不想拖累创造社而决定脱离出去。国内环境的大变和身边的矛盾对郁达夫产生了不小的影响。郁达夫在《〈奇零集〉题辞》中明确表示他由于上述事情思想发生了剧变,并认为社会发生大变,我们应该去做实际工作。这实际工作在他文艺观的体现就是他1927年写了《无产阶级专政与无产阶级的文学》《农民文艺的提倡》与《农民文艺的实质》。
从以上分析,我们可发现由于社会环境的变化,郁达夫文艺观逐渐左倾。其实,当时中国大批文人开始向“左”转,他们迫切渴望文学应该为危急的国情贡献一份力。中国文坛如此氛围为辛克莱的Mammonart在中国翻译奠定基础,郁达夫翻译Mammonart也就不会让人惊讶。
社会环境的转变使郁达夫翻译Mammonart成为可能,郁达夫也经常借《拜金艺术》批判社会。郁达夫对当时国民政府的统治以及文学党派的争吵十分不满,他好几次在《拜金艺术》的译者按对其进行讽刺:“有许多拿了日本帝国主义者的每月的官费而还在喊打倒帝国主义的人的游戏,我只希望他们不再虚伪造作才好”[5]244;“他的对于文学批评的严正态度也已经可以看出来了。若以它的这一种批评态度来看目下中国的党同伐异的文学批评,那不晓得这一位世界化的Yankee先生究竟将怎么说法”[5]262;“在现代的中国,近似这一位滑稽的大作家似乎很多很多。他们因你在别一个地方出了几本书,卖了一点钱,就可以画许多图画之类来嘲弄你,他们因为失掉了野鸡大学的教授地位,就可以造出许多全无其事的流言来说你抢了他们的位置,饥鹰的腐鼠,或者是真值得那么争夺也未可知”[5]276;“暴君的压制,何代没有?自古已然,于今为烈……毒杀阴谋,敛钱卖国,把小百姓的汗血酸辛,尽拿来作外国银行里的几千万的存款,此外还要纵横反复,打仗杀人,啊啊,将来的我们的命运,却想也不敢再想下去了”[5]298。这些激烈的言辞清晰地表达了郁达夫对于社会的态度。
郁达夫借用《拜金艺术》表达对社会的态度是他翻译Mammonart非常重要的动机,这从他停译Mammonart大半年后想续译Mammonart也可表明。郁达夫在1930年4月29日的日记中突然提到《拜金艺术》:“这一部《我们是囚虏》,决想于暑假期内,在译完《拜金艺术》之后译它出来。”[12]296郁达夫在停译Mammonart后,没有在任何文字中提到《拜金艺术》,直到这一天的日记。文字中显示出的意思似乎是郁达夫早就准备译完Mammonart,但实际上,郁达夫此时想续译Mammonart有重要的社会原因。1930年2月12日,郁达夫、鲁迅、柔石、田汉等人在上海发起成立了中国自由运动大同盟。中国自由运动大同盟成立宣言号召要争取言论、出版、结社、集会等自由,反对南京国民政府统治,指出“不自由毋宁死”。而且郁达夫是《中国自由运动大同盟成立宣言》上发起人中的第一人。不久,社会上传闻国民政府要通缉这些人,郁达夫和鲁迅等都想办法躲避了一阵子。国民政府通缉一事对郁达夫产生了巨大的影响。他在日记中绝望地喊道:“三数日来,因为这种种敌人的大联合的结果,我已经陷入在一个四顾无人的泥浆深泽里了。我想叫‘天’,天又哪能够回声答应?我想叫一声‘同类者,救我一救!’然而四面远远站着在等候机会的,却都是些饥得很久,渴得很烈的啖肉饮血的动物的獠牙,雪白的獠牙!”“前天晚上的那危急的警告,昨天一天所听到的实际的情形,岂不都在证实我这一次的不得不自裁,不得不自决么?因为,不如此,恶社会就要加我以恶制裁,强迫我入狱去了,这岂是酷爱自由,最重自立的我之所能忍受的?” “匆匆二十天中,内忧外患,一时俱集,曾几次的想谋自杀,终不能决行。”[12]295-296郁达夫在对社会如此绝望的心境中想到要续译Mammonart,第一说明《拜金艺术》在他心中相当的份量,第二说明郁达夫想借《拜金艺术》抒发自己内心的苦闷,委婉地表达自己对社会的态度。
社会环境的紧张与残酷,逼得郁达夫向左转。Mammonart中对社会的讽刺正契合了郁达夫当时的心境。一向大胆表露心声的郁达夫自然而然将Mammonar作为了传达自己态度的工具。
尽管郁达夫认同辛克莱的文艺观才翻译Mammonart,但是也正因为如此,郁达夫更多地将其视为传达他对文学与社会态度的工具。他借用《拜金艺术》反驳梁实秋、批判创造社、讽刺社会现象等都说明了他的这种倾向。而且,在翻译Mammonart时,他跳过了许多章节没有翻译。根据郁达夫自己的说明,其原因有四:1.与文学批评不大有关系。[5]2542.译出了也没有多大的意义。[5]2663.所谈的美国社会时事事实噜苏,翻译颇不容易。[5]2544.所谈的美国社会时事,中国读者不见得会觉得有趣。[5]254可见,郁达夫跳过这些章节不译的主要原因是那些章节的内容对中国文学与社会没有多大的借鉴意义。由此也反映出,郁达夫在翻译Mammonart时的心态是极其功利的,他更多地将《拜金艺术》视为传达他对文学与社会态度的武器。
创造社翻译Mammonart的时间与郁达夫几乎一致,翻译时的动机也与郁达夫有许多契合之处。可是创造社利用辛克莱的“文艺是宣传”作为革命文学的口号并在中国文坛引起了一场轩然大波后,就把辛克莱丢弃了。郁达夫翻译的《拜金艺术》持续在报刊发表了一年半的时间,而文艺界产生的影响并不大,但《拜金艺术》也受到了一些人的肯定。顾均正在介绍辛克莱时就说到:“他还著了许多别的小说,但介绍到中国来的,只有一部论文Mammon art(郁达夫译,名《拜金艺术》)。”[13]顾均正在1928年发表《住居二楼的人》的译文,没道理他不知道创造社同人对辛克莱的翻译。而且郁达夫自己在译者按说:“自从《拜金艺术》停登之后,据编者说,有许多读者发来了不少的非难的信。”[5]257以顾均正为代表,可见郁达夫的《拜金艺术》确实受到不少人的肯定。不管怎样,郁达夫翻译Mammonart为中国左翼文学注入美国左翼文论因素贡献了一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