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石鼎(长沙)
不以安化人更非专家学者身份参加过几次梅山文化研讨会,每次应邀我都是悄悄地来,认真地听,安静地走,只为解惑求答案。比如老家陈家冲、王家院、叶家冲、何公坳等地多为同姓并无异姓,地名何来?都说当年莫瑶迁居于此,以部落的形式生存,一部一姓,旧称十八峒(现为十八渡)。又如烟溪话、平口话、东坪话、梅城话,方圆百里同饮资水缘何腔调殊异?也说逃难楚人、亡命秦人和九黎三苗遁入深山幽谷、整合杂居,习俗千奇、语言侏离,旧不与中国通,梅山峒蛮十里不同音。再如起房子做法事去打猎甚至年夜饭都要“请起张五郎”,堂屋正中的香火神龛上,各家各户 “中书天地君亲师位,右为××堂上宗祖,左为梅城助福正神”。听着想着谜团更深,傩神傩戏去哪了?法事匠活为何同是梅山文化核心区的新化安化名同实异?2006年新化会议后我开车回烟溪,在白溪遇上出殡队伍,走走停停,鸣笛求路,法师扔下几张纸钱念念有词,不出30公里,在思游掉坑里,在敷溪山路上转转扭扭出不来,在大埠溪未满载的运砖车上红砖斜往我的车头掉,轮胎还被砖渣刺破,父亲请人端碗水车前画几下,一路畅行。其实巫术也好迷信也罢,关键是挠人心神乱其心智,心心念念怕出事,小事怕大事,心稳神清无所畏惧,自然万法为空诸事皆宜。
听故事长大。话说曾奶奶孤儿寡母尝遍屈辱辛酸,武冈州里学法十年,撤豆成兵、搓木出火,四邻驯服;又说满爷爷田里争水被人重伤而亡,爷爷说行凶者六年后挂牌游街不得好死,“土改”一来果不其然。北宋年间戴川子嫂弟相依为命,堂前喜鹊叫,嫂令弟外出习武知兵学法,十年技成起兵,打得兵卒长狗腿;喜鹊喊“戴川子万岁”,嫂子回“千岁足够”,戴川子兵败被缚,朝廷感其品格,任五品土司。离家不足5里的奈家寨,据说就是当年为他设置的土司寨子,而云马溪则是他屯军养马的地方。梅山自古尚武,古来就有梅山拳,现在仍广为传习,开放后台胞回乡络绎不绝,多为当年习武参军;尚义,一人受难八方相帮,法事匠活从来都是群体活动;坚韧,撤豆搓木为假,千里养儿为真,起兵反抗招安安民为真,喜鹊却是附会。
跟大人做事。爷爷修道,晨光曦微就在山岩之顶打坐,日落月升又打坐至三更,从无间断从不停歇,并不求神问道也不传人传子,去世前瘦骨嶙峋没有病痛,事后清扫,床下各式张五郎雕像栩栩如生。翻阅其书,隐晦难懂,梅山修道并不像专家学者所说的“念咒画符”,反倒更接近禅宗。小舅拜师学猎,每次打猎前,都要念咒“五郎诀”,请张五郎发起“五路猖兵”:先将五指紧攒于手心,然后依次按东、南、西、北、中五个方向把手指猛地弹出去,大喊三声不回头;猎物收回家后,先搁在堂屋前的方桌上,上香烧纸进贡送完神,才分猎物。对门邻居是锯匠,少小经常帮把手,前些年暴病而亡,说是锯一棵千年古樟前,既不焚香烧纸也不起卦请神,树倒闻声,应声人倒,抬回家再焚香烧纸念咒,祖师张五郎卦卦乱飞。细细询问,却是病急乱投医,砍树前人就不舒服,迷迷糊糊中脱力而亡。
老家一直是梅山文化重镇,大型庙宇道观烟溪市就有10多座。古梅山的偏僻封闭和先民峒蛮的迁涉合离,2000多年里深厚悠远的土著文化和移民文化不断交融同化,形成了丰富多彩、独具特色的梅山文化。最典型的当属 “梅山教”, 以远古渔猎文化为根,以古老巫术蛊术为衣,形成了完整的神、符、咒、演、会和教义。开坛祖师是张五郎,名世魁,雍州人氏,唐敬宗年间赴试得中,选任山东青州知府,后弃官修道江西龙虎山。随着江西人迁移梅山,张五郎与当地的梅山神祗不断弥合,逐渐转变为狩猎之神、救难之神、保护之神(即傩神),人们将其雕像敬奉于神龛上,逢年过节、进山巡猎、抗击外敌之前,必先祭祀一番,历千年不变。梅山教义一般用史诗、歌谣和民间艺术如剪纸等表现,形成了喂饭怪俗、诅咒骂俗、炒虫俗、喂烟俗等独特习俗,它们或直传史事,或细唱传经,或追思亡魂,或驱尸施蛊,或明教事理,共同塑造了古老的湖湘文明。
孔雀东南飞,十家五户空。教育水平的提高、交通工具的便利、城市工作的易动、穷乡僻壤的封闭,家乡留人很难。不仅法师、工匠、巫医等传承难继,老家就是找个干活的青壮都难;加之“土改”“破四旧”和“文革”镇压,法师、工匠、巫医隐姓埋名,少量私藏只能缺东少西;早些年“六合彩”肆虐安化,赌博吸毒沉渣泛起,来钱快刺激大,剩余青壮学技学法兴趣缺缺。智能生活的兴起,两三岁小孩扎堆看抖音,大小学生人人捧手机,传播了浅层知识,却将留守儿童的未来丢给了网络,退学厌学低龄化,遑论文化的再传承!
是不是农耕文明的原始形态或者傩巫迷信的落后方式?传承难、难传承!再广泛的发掘研讨、再着色的神迹演绎,缺乏了精髓与灵魂的梅山文化不过是一堆文物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