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进忠
(广州中医药大学第二附属医院,广州 510120)
拍打作为武术与气功中的内功训练方式,在多个经典导引功法体系中均有应用,历史悠久,其保健养生与治疗疾病的作用也为大众所熟知。近现代以来随着拍打工具的更新以及与中医脏腑、经络理论的密切结合,拍打已经作为一种独立的中医外治疗法在临床中用于治疗多种疾病,其临床治疗价值得到进一步发挥。本文梳理拍打疗法技术渊源,对当前中医拍打疗法操作方式、技术特点与临床应用现状进行简要概述,探讨该疗法治疗机制、临床应用面临的实际问题与解决方案,以期为临床推广应用提供一定参考和依据。
拍打作为健康保健和导引锻炼的方法,在诸多功法中历史应用已久,但作为独立的外治疗法最早用于临床实践的确切时间尚难考证。以操作方法而论,经过了器物拍打与徒手拍打两个发展途径。
1.1 借助器物拍打法 借助器物拍打锻炼的方法称为棒击法[1],以棒击法拍打锻炼,具有代表性的功法体系包括易筋经、王礼庭五禽图、宝鼎《形意拳与内功十三段》、少林内功等。这几个功法体系锻炼方式有部分相似,共同点为通过拍打锻炼提高抗击打能力,以及做到内气坚实皮肉筋骨、强筋健骨的目的。
棒击法文献记载源自明代《易筋经》,采用揉法结合木杵、木槌、石袋击打,“木槌木杵用于肉处,骨缝之间悉宜石袋”。至民国宝鼎所著《内功十三段图说》仍采用揉打结合的方式,先揉后打,只是拍打工具改为散竹棒、木棒、铁丝棒等,以分层次对人体进行击打,使身体内外皮肉筋骨皆“气坚”。
除棒类拍打器具外,明清时期还有按摩板与按摩捶用于拍打保健[2]。按摩板一般为木质长条形板,拍打面雕刻有凸起的鼓钉,其形制特征与现代硅胶按摩板基本一致。按摩捶,又称敲背锤,古代文献又称“美人拳”,为小型锤子,由锤头和柄组成,锤头形状多样,用于敲打背、腰、腿等部位。按摩捶的使用在清代已经相当普及,文献记载较多,也是目前群众常用的拍打器具。
棒击法用于外治,清代称为振梃法。《医宗金鉴·正骨心法要旨·器具综论》:“振梃,即木棒也。长尺半,圆如钱大。或面杖亦可。盖受伤之处,气血凝结,疼痛肿硬,用此梃微微振击其上下四傍,使气血流通,得以四散,则疼痛渐减,肿硬渐消也。”其中振梃即为木棒,材质不定,用于敲打病变部位周围,促进气血流通,消肿止痛。之后有部分推拿流派将木棒进行改进,记载较多的为采用桑枝棒。桑枝为桑科植物桑的嫩枝,具有祛风湿、通经络、消痹痛、舒筋利关节的作用,柔韧有弹性。
将易筋经内功体系和中医理论相结合,后世发展有内功推拿流派,其中的捏筋拍打法已经成为推拿手法中的重要派别,比较有影响的如南少林推拿疗法和葛氏捏筋拍打法。南少林推拿疗法[3]包括点穴、捏筋、拍打、正骨、整体推拿以及教患者习练易筋经和少林内功,其中的拍打疗法采用竹签拍打,可将皮肤打出红斑、青紫斑等。
葛氏捏筋拍打法产生于清末,将易筋经的拍打方法与古代导引按跷术和武术中的“点穴法”进行整合。该疗法传承四代,2011年获批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葛氏捏筋拍打法传人将拍打工具改进为钢丝拍子,富有弹性,便于操作,可满足该疗法“虚打法”和“实打法”的技术要求。借助于内功锻炼的捏筋拍打法作为当前推拿流派的重要一环,是近现代拍打疗法应用的一大进步。
1.2 徒手拍打法 徒手拍打用于自身保健自古有之,但直到现代以前尚未形成独立的治疗方法而被文献记载。古代将拍打术归于按摩法,《备急千金要方·养性·按摩法》中有天竺国按摩18式,其中有以拳拍打背部的动作内容,但主要用于养生保健。
纵观中国按摩科发展[4],就官方认定与应用而言,始于隋唐,宋元阙如,至明初再次恢复发展,成为医学十三科之一。然而至明隆庆五年(公元1571年),太医院将十三科中的按摩科消减,自此明清官方医学已无按摩科。此后按摩改称推拿,或两个名称共存,但主要用于正骨医学和小儿推拿,而传统成人按摩技术几乎失传。明代按摩科取消的一个重要原因为封建礼教的约束,“男女授受不亲”“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的律条在明中后期和清朝达到顶点。被看做“医家小道”“有损大雅”的按摩科尚且由官方取消,而其中之一的徒手拍打法自然不会幸免,如此也更难以形成独立的诊治体系。
在养生保健方面,徒手拍打被延续使用,如道家和民间有拍打“八虚”排除潜藏病邪的传统做法,保健与医疗作用共存,有学者将该方法用于心痹的治疗[5]。现代发展有多种徒手拍打养生方法,如经穴养生八段功[6]、天疗十拍操[7]、自然冲击拍打疗法[8]、中风穴位拍打操[9]等均形成完整的技术理论体系,充实了拍打疗法的保健意义。
治疗方面,至现代,徒手拍打因其简便易行,作为中医外治手段被广泛应用。拍打方法有循经拍打、穴位(单穴或组穴)拍打及特定部位拍打等,施术部位也有手掌、手背之不同。临床用于各种痛症及水肿、便秘、糖尿病周围神经病变、失眠等多种疾病。其中某些拍打方法如以内功拍打为主的阳掌拍打[10-11]疗法具有独特的站桩练功方法和诊断、治疗思路,用于治疗各种痹症,已形成完善的诊治体系,是内功推拿方面的另一重要发展。
拍打疗法经过长期发展,至当前成为应用较为广泛的保健、治疗兼顾的技术方法。就当前临床常用的中医拍打疗法而论,其技术特点与操作过程较为明晰,治疗病种更为广泛。现单就其临床应用技术现状做一分类概述。
2.1 拍打部位 拍打疗法的治疗部位可以是固定的点或面(包括循经走行的大片区域)。
拍打的固定点可选择痛点或穴位(单穴或组穴)。例如拍打足跟痛点治疗跟痛症[12];拍打委中穴治疗急性腰椎间盘突出[13]、天泉穴治疗哺乳期急性乳腺炎[14]、涌泉穴[15]治疗膝关节置换术后下肢肿胀等,此外也有拍打曲泽、间使、内关、大陵、神门[16]组穴该善缺血性脑卒中后失眠的报道。
以面作为拍打部位,包括常规循经拍打和选择的特定区域拍打两种类型。例如拍打心包经[17]治疗脑卒中后睡眠障碍、手三阳经和足阳明胃经[18]治疗混合痔疮术后便秘、手三阳和手三阴经[19]治疗冻结肩、肺经[20]治疗慢性阻塞性肺病、手足阳明经[21]治疗中风半身不遂等。拍打特定部位如躯干前后八卦分区[22]治疗胆囊结石、按解剖位置拍打腹部[23]治疗老年便秘,此外葛氏捏筋拍打法[24]具有不同于传统医学理论的独特脉位体系与治疗分区。需要注意的是,拍打治疗中点与面的选择并非绝对而孤立,也可根据临床需要结合应用。
2.2 拍打手法与辅助工具 拍打疗法总体分为徒手拍打与辅助工具拍打。徒手拍打有拳、手掌和指端拍打的不同。拳有空心拳与实心拳的差别,空心拳需四指并拢屈曲空置拳心,可用拳心处手指并拢部位或拳背拍打。
手掌拍打一般手指并拢,空置掌心与否均可,以掌面或者空置掌心进行拍打。指端拍打较为少见,典型的为阳掌拍打疗法[10],以手掌背侧第2~5手指末节为拍打工具。
借助辅助工具拍打临床应用广泛,如前所述,桑枝、柳枝、木棒、铁丝或钢丝拍、拍打锤、加工拍打板等均可用作拍打工具。
除应用拍打工具外,某些拍打疗法还可联合使用外用药物,物理拍打与药物作用相辅相成,可促进药物的局部渗透或增加拍打对皮肤的刺激作用。术者可以蘸取酒火[25]、药液[26]或将药物喷洒在拍打部位[27]进行徒手拍打,或将药物涂蘸在拍打工具上进行拍打[28]以增强疗效。
2.3 拍打疗法操作过程 拍打疗法操作包括拍打频次、拍打时间、拍打力度以及拍打后皮肤变化等。拍打强度、时间和频次根据拍打后皮肤表现及病情需要而定。如以养生保健为主,要求拍打皮肤至潮红灼热即可,则每次拍打时间较短,拍打力度较弱,但治疗频次可适当增加。如以治疗为主,某些疗法[10]要求拍打出瘀点、瘀斑或瘀肿且部分皮肤瘀象难以快速消退,则每次拍打力度较大,拍打时间较长,而治疗频次要适当减少。
拍打手法一般要求柔和有力,力度轻重需参考患者耐受度,并非拍打越痛越好。有的拍打手法兼具补泻作用[16],拍打轻快短为补,重慢长为泻,平补平泻的频率为每秒2次,可供参考。部分拍打疗法如葛氏捏筋拍打法还强调拍打的节奏,如“七星拍子”“四一四”“三六九”等,此外还有“虚打法”与“实打法”的不同。针对肌肉薄弱部位采用“虚打法”打皮不打肉,肌肉肥厚部位采用“实打法”打肉不打皮,治疗体系较为完善。
拍打疗法临床单独使用主要治疗神经肌肉性的各种痛症或关节活动障碍性疾病。针对非痛症疾病,往往通过拍打部位的特殊经络效应发挥作用。拍打疗法的疗效机制,部分学者从中医传统理论和现代医学角度分析,认为其具有镇痛消肿、活血化瘀、滑利关节的作用[29],但具体作用机制目前尚缺乏严谨规范的科学研究。
总体而言,拍打疗法的作用功效包括局部反应与整体效应两个方面。局部反应体现在对拍打部位皮肤、肌肉、经脉甚至更深层次部位的影响;整体效应主要为局部拍打对全身状态的改善。局部对整体的作用,与中医的整体思维、经脉理论和现代医学的神经调节机制等方面有关。现结合部分文献报道以及中医经典理论对其作用机制进行阐释。
3.1 拍打疗法去宛陈莝,起到排除病邪的作用 《黄帝内经·素问·举痛论》[30]提到:“通则不痛,痛则不通”。《素问·汤液醪醴论》:“平治于权衡,去宛陈莝,微动四极。”清代叶天士指出:“久发、频发之恙,必伤及络,络乃聚血之所,久病必瘀闭”。(《叶氏医案存真》卷一)。王清任亦曾明确提出“久病入络为瘀”(《医林改错》卷上)。总体而言,痛症的产生在于“不通”,表现为气血的滞阻。“久病入络”“久病成瘀”是疾病绵延不愈产生的病理结果。拍打疗法针对痛症、久病首先起到去菀陈莝、排除瘀滞的作用,这一作用包括以下两个方面。
首先,《素问·调经论》曰:“血气者,喜温而恶寒,寒色涩不能流,温则消而去之。”拍打可以提高局部组织温度,排除风寒湿邪。同时借助物理作用加速血液循环,增加毛细血管的扩张和通透性,促进代谢产物的排除,改善局部营养,最终“血脉和调,肌肉解利”。
其次,通过拍打的物理作用可将深层次的分肉邪气排出体表。《灵枢·周痹》[31]谓:“风寒湿气,客于外分肉之间,迫切而为沫,沫得寒则聚,聚则排分肉而分裂也,分裂则痛。”外感风寒湿邪及外伤、劳损产生血脉瘀滞,邪气与瘀血客于筋肉之间,通过有节奏的拍打震动,可将病邪拍出体表,形成不同颜色和形状的瘀点、瘀斑或瘀肿等瘀象。这种现象在内功拍打中最为常见,并可辅助于辨证论治,其中阳掌拍打疗法将这一过程概括为贯(灌)气抽瘀[10]。以现代医学分析,拍打过程可以将局部衰老红细胞破裂、分解、渗透至皮下,被免疫细胞吞噬、消化,由机体再利用,可提高人体免疫力,对局部及整体治疗均有帮助。
3.2 持续刺激经筋,改善关节、肌肉机能 《素问·五脏生成论》[30]“诸筋者,皆属于节”,十二经筋是经脉之气输布于筋肉骨节的体系,以联络四肢关节,维系周身为一体。拍打产生的局部皮肤充血或瘀血可以作为一种刺激源,刺激患处所属经脉的经筋。同时加强肌肉兴奋性,提高肌力,增强韧带弹性和肌肉耐力,缓解关节痉挛,预防肌肉萎缩,促进肌肉、关节功能恢复。此外瘀象后续的消退过程也是治疗的延续,持续的穴位及经络刺激有助于延长治疗效应,提高长期疗效,“阴阳自和病必愈”。
3.3 通过经络传导和反射作用,调节神经平衡,改善内环境 中医学认为人体是一个由筋、脉、骨、肉等组成的有机运动体,借助经络调整全身技能。所谓“十指连心”,人体任何一个部位都可对整体产生影响,尤其在疼痛方面更是如此。拍打通过对人体局部的良性刺激,以经络传导和反射作用对相应脏腑和其他循经部位产生影响,调整并改善机体机能。以神经生理学观点[29],对局部的拍打可反射性的引起大脑皮质相应部位的兴奋,压制旧的病理性疼痛兴奋点,起到镇痛的作用,同时可提高痛阈,有助于患者整体心理状态的改善。
尽管拍打疗法临床应用已久,但医患双方以及普通大众对其仍存在一定的认识偏差。主要原因有治疗量的失当、疗效的夸大宣传以及施术者不坚持锻炼导致自身健康受损、疗效下降等。对其解决方案提出以下几点。
4.1 拍打疗法的拍打力度和治疗量要适度 任何一种外治法均要把握治疗力度与治疗量的适度,适宜的力度是推拿治疗的关键因素之一[32],对拍打治疗也是如此。有学者[4]分析明朝中期取缔按摩科,部分原因在于当时手法治疗强度过量导致负面作用较多。明朝张介宾在《类经》[33]中指出:“今见按摩之流不知利害,专用刚强手法,极力困人,开人关节,走人元气,莫此为甚,病者亦以谓法所当然,即有不堪,勉强忍受,多见强者至弱,弱者不起,非唯不能去病,而适以增害,用若辈者,不可不慎。”这种过度治疗的现象至今仍广为存在,需要引起重视,参照历史并引以为鉴。
拍打疗法对人体进行接触性施治,治疗上既要避免隔衣挠痒式的轻浮治疗,更要防范过度拍打导致周身大量瘀肿的情况出现。清代医家张振鋆《厘正按摩要术》[34]言明“筋喜柔而恶刚”,过度暴力性拍打不仅加重治疗中患者的疼痛,还可能导致旧伤未愈又添新伤,这一点医患双方均需要有正确认知。4.2 拍打疗法对施术者的要求 拍打疗法同其他推拿治疗一样,对施术者的自身身体素质有一定要求,基本功的训练尤为重要[35]。尤其内功推拿流派中,施术者自身体质状态的好坏对治疗效果起到关键作用,因此务必要坚持练功,提升功力。此外内功推拿对医者存在一定体力与功力消耗,不可劳累操作,也需知晓补充内力的方法。部分医者不知消耗和补充,因长期操作导致自身疾病多发的案例临床并不少见。至于练功方法如捏筋拍打流派要求习练易筋经,阳掌拍打疗法强调常规站桩锻炼,通过练功后进行徒手拍打,医者不会手痛,而对患者造成的拍打疼痛也会明显减轻。医者功力提升,对医患双方均是保护。
4.3 避免疗效夸大宣传,治疗过后还需继续调摄 拍打疗法具有一定的适应症和禁忌症,并非包治百病,尤其针对感染性疾病、血液病以及肌肤破损、正在出血的部位一般禁忌拍打。此外对于体质极度虚弱的病人也不适用,如《医宗金鉴》[36]云:“手法亦不可乱施,若元气素弱,一旦被伤,势已难支,设手法再误,则万难挽回矣……”对于治疗量较多或体质偏弱患者,治疗完毕后患者需要得到充分休息,必要时可进行膳食调养或教授相应的体质锻炼方法。此外针对顽固性疾病,临床往往结合药物、针灸或功能锻炼的方式综合治疗,不可夸大拍打的独立疗效。
综上所述,拍打疗法作为中医外治法,兼具保健与医疗作用。早期拍打方法用于传统功法锻炼及日常生活保健,随着拍打工具的更新以及与中医脏腑、经络理论的密切结合,近现代以来得以系统性的应用于临床治疗。该疗法操作方便,可以徒手或借助工具拍打,拍打部位可以选择固定的点或面,均可根据病情需要进行调整。拍打疗法治疗病种广泛,但需严格掌握适应症及禁忌症。施术过程中切忌暴力操作及治疗过度。此外以内功拍打为主的施术者需要坚持练功,做好自身保健,切忌疲劳操作。
针对顽固、疑难性疾病,拍打疗法可以与针、药并用,或教授患者配合相应的体质锻炼方法以提高疗效。拍打疗法的治疗作用包括局部与整体效应两个方面,但对其作用机制尚缺乏有效的基础性研究。尤其以徒手内功拍打疗法的临床效果来看,其临床疗效非单纯物理性作用所致,其治疗机制有待进一步深入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