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青云
一枝花,从尘世喧嚣中,将那浮躁的灵魂摆渡到世外桃源里,细嗅清香。
——题记
插花,是指将剪切下来的植物的枝、叶、花、果作为素材,经过一定的技术(修剪、整枝、弯曲等)和艺术(构思、造型、配色等)加工,插入瓶、盆、碗、碟等容器中,重新配置成一件精美的、富有韵致的、能再现自然美和生活美的花卉艺术品。
文人雅士寄情树木花草,自古就有。春天折梅赠远,秋天采莲怀人,花被赋予许多情感。史书有载,最早的插花行为可追溯到西汉,孝惠皇后曾广罗“四时植花”于室内,并将其安置在寝榻、几案之上。后至六朝,成为一种礼佛的手段,在对美的敬重中表达对生命的虔诚。人性对美的需求推动着插花史的发展,如果说宋以前,插花还只是盛行于宫廷、兴旺于佛堂的雅玩清供,那么到了宋代,它已成为文人雅士的生活美学,与挂画、点茶、焚香并称为“文人四艺”,备受推崇。
每一次插花都是一次创作,爱插花的人愿于灵魂深处种花植木,让自然的和人工的东西,通过人为的创作方式,最终回归自然,致敬自然……
王阳明的《传习录》中曾记载:“尔未看此花时,它便与尔心同归于寂;尔来看此花时,颜色则一时明白起来。便知此花不在尔心外。”
花在你的心里,你没看见它的时候,花和你都各自在沉睡、静寂。你来看这花的时候,它的颜色形象就清晰了起来,如此,美被唤醒。
记得初次接触插花是1993 年,那时,还在梅村中学工作。一日,无意间在新华书店看到一本关于插花的书籍,就买回家自学。闲来无事便村头田间到处去寻花花草草,一度走路时养成了埋头寻觅的习惯,就为了要观察一下路边的花草哪种适合做插花的材料。一天,晚饭后散步于小桥边,猛然见到拐弯处有几株野生的栀子花开得正旺,欣喜之情溢于言表,喃喃念着:“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遂抱着一大捧栀子花暗暗窃喜,满意而归。
当年楼下住着一所中学的校长,他夫人与我性情相投,甚爱我的插花作品。一天晚上闲聊得知,她先生学校里有许多花草。于是,一番“密谋”过后,她先生拗不过我们,只能带着我去他学校偷花。虽然有校长做掩护,但毕竟第一次做此行径,心里颇为忐忑。校长在前面帮我站岗,我则壮着胆子从口袋里掏出剪刀,哆哆嗦嗦伸向花朵。正待下剪,远处一束手电光照了过来,吓得我剪刀落地,直接往地上一蹲。
“啥人?”学校保安边走边警惕地问。
“我来学校看看。”校长冷静地说。
回家把这一幕复述给闺蜜听,闺蜜笑岔了气。
当年学校艺术节,还斗胆给孩子们作了插花讲座,并现场演示,林林总总插了十多盆花:瓶花、蓝花、钵花、碗花、盘花、浮花、敷花……孩子们看得一愣一愣的,眼里满是崇拜。隔天,恰逢县教育局领导到学校视察工作,看到一组摆放在一起的插花作品,亦颇为惊叹。
《小窗幽记》言:“与梅同瘦,与竹同清,与柳同眠,与桃李同笑,居然花里神仙;与莺同声,与燕同语,与鹤同唳,与鹦鹉同言,如此话中知己。”山间水畔,松下竹边,古来多少闲逸。而今,出入世间,倚唱田园,吟啸山林,似已不切实际。退而求其次,几年前我加入了锡山区妇联组织的一个以提升女性素质为主的公益课堂项目。面对众多的课程,插花课依然是首选,兼顾茶道、书法……一周三个晚上在上课,每天匆匆忙完家务,就是研究花怎么插才好看,笔怎么运才到位,茶怎么泡才好喝……并买了好多与之相关的书籍来学习,瞬间觉得时间不够用了,但内心是充满喜欢的。
有了这个平台,朋友圈日渐扩大,各类信息也随之增多。因为对美没什么免疫力,但凡动心,常有驻足,慢慢地,油画、留青竹刻、金石拓片、女红手工、古旧家什……都有所涉猎。线条、色彩、墨色、留白……所有美好的事物都让人有一种愿望,去接近它,去触摸它,去了解它。一个对美不设防的人,沉迷于各种美的事物,是注定的事。
刚学插花时,面对丰富多样的花器、色彩各异的花材,不知如何取舍。看见漂亮的花器就忍不住往家里搬,于是乎家里花器便日见增多,花盆、花瓶、竹筒不计,光各式花篮就有十余个。
如今熟稔了插花的基本技法,反而不拘泥于花器,自然随心便佳。粗瓷陶罐更有味,有着岁月的老痕拙重,给人一种朴素、原始的感觉。粗陶大罐用得最妥当的当属画家凡·高了,在他的画中,陶罐的质朴和向日葵的娇艳相得益彰,充满了美的力量。
刚学插花时,花材买了好多,却不知如何取舍,该修掉的花枝总也舍不得剪去。老师说:“插花切忌贪满贪多,要把多余的枝叶剪去,舍得,舍得,有舍才有得。记住,多许许不如少许许。”“空间上的充实,不是靠花朵的支数,而是靠结构上的充盈。”
在技艺之外,文化修养、植物学知识、其他艺术形式的熏染,也有着至关重要的影响。一次又一次的实践,一次又一次的琢磨,终于有点开窍了。花材越来越随意,作品却越来越有味。
当面对丰富杂乱的花材无从下手时,成体系的花型和插制手法可以拨散迷雾,指引一条明路。当习得理论之后,想要寻求突破之美,就必须抛开理论的藩篱,跳出传统的插花框架,任五官去感知四季的流动,让想象力随草木的生长去自由驰骋。
有时候,不一定要雍容绝艳的名花为素材,也无需华贵清丽的瓷器来相配,一盆清水,两三小菊,几枝竹叶,就能让人暂时忘却工作的压力,只为眼前这一件作品欣然自喜。
春天,最喜雪柳花,一把雪柳随意插入瓶中,微风一吹,花枝摇曳,白色小碎花洒落在桌面,如梦如幻。
夏天,路边野花、田园小菊、水生植物等都可选用,花、叶、茎、果各具姿态,插一盆置案头,得清凉风致,于室内可见山野风情。
秋天,暖色调的花材粉墨登场。瓜果、黄叶,那一钵钵成熟的秋色,盛满了丰收的喜悦。
冬天,折几枝蜡梅,诗意自来,又或者,来几枝鲜艳的一品红,搅落冬日的冷清,让喜庆驻扎心田,伴随新年的钟声敲响。
自然中花花草草的形态,好看极了,只要听从一颗向美之心,依照四时的浓寒骤暖,选材,滋养,添换便是。
爱花,不仅爱它绽放时的美丽,也爱它枯萎时的容颜。枯萎的花儿自有着独特的纹理、姿态、色泽,随便扎成一束往旧陶罐里一插,就是一幅立体的油画作品。只要心中有对生活的热爱,有对生命的体悟,那么放眼望去,一草一木皆可入画,一荣一枯皆是意境。
生活中,身体往往被禁锢在一方有限空间,那么修剪花枝、静心插花之时,就是我们的灵魂穿山越林,随心所欲,复归自然之时。
一个人最好的生活状态,不必锦衣玉食,而是无论什么时候,都能感觉到趣味和美,有着自己的小世界,收获着自己的“小确幸”,并活成自己喜欢的模样。
掐指一算,微信订花转眼已经五年半了,每周给自己一份小惊喜,爱好已然变成了习惯。每天有这些美好的事物陪伴,愉悦自己的同时,也给家人、朋友带来了温馨的感觉。友人说,插花带给人美的享受,让人见之忘忧,在心理学上叫作“艺术治愈”,貌似很有道理。
为了有插花素材,早些年就将家里的阳台打造成了小花园。总觉得在生活中随处接近草木,邋遢就少一分,颓废就少一厘,简洁、诗意、明朗就日日跟着长,哪还有地方容纳焦虑?哪还有时间去沮丧难过?虚化杂乱无章的背景,突出一枝一朵一眼神,只留简单美好。
这世间,每一种美好的背后,都是用了心的。插花,不仅仅是一门简单的技艺,更是一场生活美学的修行。
美好生活,不必诗和远方,眼前这一瓶花,足矣!最喜闲暇小时光,置一张茶席,坐一把木椅,插一盆花艺,执一卷好书,得一室静好。如此,甚好。
明朝遗老张岱一番话,着实让我暖心:“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人无疵不可与交,以其无真气也。”红尘俗世,繁杂纷扰,如若再无嗜好,什么都提不起兴趣,心浮气躁,没有真情,那必是不可交。
生活里埋下了情趣的种子,才能生出枝繁叶茂的未来。插花,在花与叶之中勾勒自己的心中宇宙。依心而动,随心而行。花的存在,是因为心念的牵动。念头是种子,生活就是念头开出来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