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韩松落
1983年,我7岁,第一次坐火车,那是一趟乌鲁木齐开往兰州的火车。
那时候,我们是新疆人,而所谓新疆人,其实由来自全中国每一个省、市、县、乡的人组成,他们每年往返在探亲的路上,每一个人的口头禅都是:“一年的高原补贴,全送给铁道部了。”听起来满是埋怨,其实乐在其中。1983年,我们先去兰州,再去湖南,路上需要几天几夜,每到晚上,爸爸妈妈就在座椅下铺开一件特意带来的宽大的工作服,让我们兄弟三个在那里睡觉。
幽闭的空间有种别样的温暖,心里像是捉迷藏时躲到了最隐秘的地方一样暖洋洋的。过道里前半夜有人走来走去,后半夜就没有了,耳朵边是车轮的震动,经过隧道的时候,声音会变得格外沉闷。我和弟弟说着话,一会儿就睡着了。
如果要我拿现在拥有的一切交换,让我选择一个时间地点,我愿意回到1983年,乌鲁木齐开往兰州的火车的座椅底下。我还愿意我们依旧生活在策勒小城,从父母那里继承下那句口头禅:“一年的高原补贴,全送给铁道部了。”但我没能,再也不能。
1983年7月,我还7岁,第一次坐蒸汽火车,那是湘潭开往长沙的火车。
座椅是木头的,桌子都掉了颜色,周围的人用我们听不懂的湖南话大声交谈,每一句都像在吵架,听在耳朵里,有种异国他乡一般强烈的不安。车窗外的小站,被黑色的煤灰覆盖着,运煤的小板车来来去去。
大约过了一个小时那么久,火车开动了,黑色的小站被抛在了后面,路两边,突然出现了一片绵延不绝的夹竹桃林,全都开着火红的花朵。
我7岁,已经懂得了哀愁,那么好看的花,开在那么偏僻而黑的地方,给谁看呢?我想。想着想着,7岁的我就有种胸闷和窒息的感觉。火车很快把那片夹竹桃林也抛在了后面。
1984年12月,我9岁,妈妈带着我们,乘坐火车离开新疆。
火车上已经开始卖那种两块钱一张的火车小报,上面登着《江青身边的人》、《黄河边那座坟茔》、《鱼网里的女尸》。妈妈开始不许我看,她看过一遍以后,我趁她睡觉,偷偷拿来看,她装做不知道。
火车快到兰州的时候,一个美貌的女孩子神色慌张地坐到我们这里(那是我平生仅见的最美丽的几个女子之一),告诉我妈妈说,有个流氓一直在尾随和调戏她,妈妈做了三十多年的新疆人,天不怕地不怕,立刻让她坐到靠窗的位置,用手护住她,告诉她:“有我在,不要怕。”
那个流氓很快跟过来了,留着小胡子,时不时把身上的匕首拿出来晃一晃,妈妈一直严厉地瞪着他,车到西固,妈妈照旧瞪着他、拦着他,让那个女孩子下了车。妈妈是新疆人,一点也不知道大城市的厉害。
6年后,妈妈什么都怕,怕生病,怕天黑,怕债主上门讨债。她其实不该乘上那趟离开新疆的火车。从此以后,急弦繁管。火车,不再这样令我印象鲜明。
1985年到1988年,夏官营到兰州的火车,我们无数次往返,去看住在兰州的爷爷奶奶。1996年,兰州去西宁的火车,火车外面的暴雨、突如其来的阳光、深绿的丛林、丛林间的大河。2000年,兰州去天水的火车,火车上的陌生人,一个健壮少年白色的背心。2001年,兰州去北京的火车,车窗外秋天的平原。2002年,兰州去广州的火车,兰州去上海的火车,火车上认识的朋友,车窗外金色的油菜花地、明亮的水塘,山冈上,一个黑瘦的汉子,牵着一匹黑马。
火车带着我们,开往春天、冬天,甚至开往大海、开进命运,我们目视前方,在那一刹那无比勇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