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佳玮
上帝赐给凡人52颗牙,分两次。孩童时20颗,磕了碰了,不必怕,少年时还能补上,再长32颗,上下两排,挤满一嘴。但上帝太仁慈,没估准人嘴的尺寸,到现今,有4颗牙没处安放,有时候长,有时候不长,长起来有时还疼,是谓智齿。
牙与齿本来不是一回事。春秋时,宫之奇说人的嘴唇没了,齿就寒,不说牙寒。因为齿是大门牙,在嘴唇后面,铡刀也似,专管把吃的东西切断;牙是臼牙,在腮帮子后面,专管把切断的食物磨一磨,好消化,嘴唇没了,也冻不着它。你生气了,得咬牙切齿,臼牙能咬,门牙能切。
正常人都喜欢整齐的牙齿,因为好看,最好是齿如编贝。牙齿在嘴里横生倒长的,一张嘴,跟溶洞钟乳石一样,餐盘里的肉都要吓一跳。牙齿参差不齐的叫作龃龉,如今人们起纠纷也称为龃龉,其实就是两颗牙对不准、咬不齐,互相恨得慌。
牙整齐了还不够,还得白。《诗经》说姑娘“齿如瓠犀”,是指牙白得像葫芦子一样。评书里说穆桂英“牙排碎玉”,但生起气来就“咬碎银牙”,无论是银牙还是碎玉,都是雪白的,好看。“咬碎钢牙”的,那一定是男主角。
但圣人的品位很奇怪,不喜欢太整齐的牙。周武王一龇牙,就能吓人一跳,他老人家是骈齿,门牙都长重叠了。可周朝人却说好,说这是圣人相,表明性格刚强。之前的帝喾也是骈齿,之后的孔子也是骈齿。李煜亦然。想象一下,李后主吟完“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后,一龇牙,门牙叠着,很煞风景吧?
孔子曾经龇着代表圣人之相的骈齿大牙,去找老子说了几次话。老子后来不太喜欢他,骑着青牛出函谷关去了,说是道不同不相为谋,西赴流沙。他们的道不同在哪儿呢?《太平广记》里说老子“大目疏齿”——大眼睛,牙齿疏疏落落的。你孔子的牙齿排得紧叠,都骈起来了;而老子的牙齿就很疏落,牙缝可以过火车。牙齿不同,怎么能做朋友呢?
老子跟牙齿是有渊源的。他的师父常枞先生病重,老子骑着牛去看他。常枞爷爷张嘴给老子看看,明知故问:我舌头还在不?老子说:在。常枞又问:我牙齿还在吗?老子说:没啦。常枞爷爷提问:你明白了吗?老子说:舌头在,因为软;牙齿不在,因为硬——柔能克刚啊!
老子当时心里一定想:师父真好,知道我牙缝大,还特意用自己一张没牙的嘴鼓励我。没牙怕什么,有舌头就行了。
常枞爷爷年纪大了,牙齿没了;但牙齿没了,不一定是因为年纪大。
战国时候,范雎先生被魏齐派的人揍了,牙齿都折了。有一种说法是,他的牙齿是被人拉折的。被人硬生生地拔掉牙,其疼可想而知。所以后来范先生当了秦国宰相,颇有点反人类的乖戾脾气,也难怪。
《三国演义》里,曹操随口说个“鸡肋”,被杨修参透用意。他生气杀了杨修,第二天上阵,被魏延一箭射掉了门牙,疼坏了。那年曹操60多岁,掉牙齿也正常,但是想想,真是因果报应:以后吃鸡肋,更加嚼不动了。
人营养不好,也有可能掉牙齿。上古人很喜欢各类带油水的肥嫩物,应该就和牙齿状况不好有关。宋玉招屈原的魂魄时,写的菜谱是“肥牛之腱,臑若芳些”,这种东西,咬都不用咬,一口吞下去就行。至今老爷爷老奶奶们吃的东西都很软,就是要给牙齿放放假,不用刀戈兵烈地去动手动脚。
1615年,德川家康发动大阪之战,意图解决丰臣家,把日本彻底划归德川幕府治下。而对方的真田幸村奋勇突击,以寡敌众,险些完成神话逆转。此后,日本人都奉幸村为“真田日本第一兵”,漫画、游戏等都把他称为“日本赵云”。那时真田幸村48岁,但因为在九度山隐居过久,营养不良,头秃了不说,牙齿也掉得差不多了。
小孩子最幸福。没几岁,乳牙就摇摇欲坠,哪天彻底掉了,就很高兴,跑回家,跟拿了一枚勋章似的给妈妈看:“掉了!掉了!”妈妈就鼓励:“好,好,要长新牙了,孩子长大了!”
“龌龊”这词,现在是骂人的话。但最初,“龌”字就是在房间里吃完东西不净口,满嘴发臭;“龊”字就是牙齿咬合不齐者。如是,龌龊就是一口牙,既不洗也不齐,嗅觉和视觉上都很折磨人。
《红楼梦》里,贾府规矩严格。吃饭前,大家用茶水漱口,再洗手,另捧上茶来喝。贾宝玉除了用茶水漱口,还擦牙,用的是青盐。古代人不一定知道盐和茶里含氟,能消炎杀菌,但经验沿袭,用得恰到好處。孙思邈就说,“每旦以一捻盐内口中,以暖水含”,便可“口齿牢密”。孙爷爷这话,不知道救活了多少私盐贩子。聪明一点的盐贩子应该卖出一车盐,送一本孙思邈的药方,嚷嚷:“我们的目标是——没有蛀牙!”
宋朝人想过变换花样,比如,以柳、槐、桑等树枝用水煎熬,入姜汁,混兑些其他东西来洗牙。最后,还是不如盐好使,所以到《红楼梦》那会儿,大家还是用青盐和茶洗牙。
欧洲人为了对付牙,可花了不少心思。埃及人用过牛蹄子、烧焦的蛋壳和石灰粉,不知怎么想的。希腊人和罗马人是用碎骨头和牡蛎壳,不知道是打算净牙还是磨牙。阿拉伯人用烧鹿角、蜗牛和石膏,也动过香草、蜂蜜、铅、铜的念头——反正外国人是真舍得拿牙齿做试验。在英国人发明正经的牙膏和洁牙粉之前,真不知道他们的牙齿受了多少罪。
可光漱口不行,还得刷牙。上古的人用手指刷牙,使的是右手中指。蘸点盐,或者其他什么的,刷啦啦啦,很方便,也很土。明朝时,有人提出过改革意见:右手中指刷牙太落后啦!我们要用左右手同时刷牙!
可以想象,明朝时,天蒙蒙亮,大家在井台上一字儿排开,抬双肘,伸两指,在嘴里稀里呼噜地一通擦;刷牙刷急了,手指的皮都能被磨破。最怕的就是,有谁刷得正欢,忽然惨叫一声:“我早起刚捡了驴粪,忘记洗手了!”
当然不是没器具,唐朝时就有。将杨柳枝泡水里,要用时,使牙齿咬开杨柳枝,杨柳纤维泡发了,支棱着像细小的梳齿。点些药末,刷刷刷,就把牙刷干净了。寺院里尤其爱用这个,还总结出杨柳枝的十大好处。但这个法子毕竟不能广泛流行:谁家会每天供你那么多杨柳枝呢?
世界一般公认,正经的第一柄牙刷是中国人发明的。那是15世纪末,哥伦布刚发现新大陆不久,明朝孝宗皇帝把野猪鬃毛插进了一支骨质把手。欧洲商人把这玩意儿带了回去,先是当宝——没法子,之前欧洲人都使碎布擦牙来着。刷了一段,痛惨了:野猪毛太硬,牙龈出血!中国皇帝的牙齦是铁打的吗?只好再想法子改良:刷毛试试鹅毛如何?刷柄试试竹木如何?
总之,又不知在付出了多少牙龈流血的代价之后,我们才见到了现代的牙刷。
牙疼是世上最要命的事。马尔克斯有一篇小说叫《普通的一天》,写一个市长上门求牙医治牙疼,几乎卑躬屈膝;末了病牙被拔,看着发了半天呆,想不通这么一个小玩意儿,怎么会把大活人折磨得死去活来。
牙是很难伺候的,因为牙不是骨头——不然早被磨平了。牙的外层是珐琅质,很硬实;中间是象牙质;最里边是牙髓,包含神经和血管。不用问,牙髓跟牙龈那儿稍一打架,人就痛得哭爹喊娘,抓不着挠不着,只剩哭。
哭起来就只能打麻药。以前世上还没有注射器时,都使过一招。你张着嘴,坐在唐朝或中世纪阿拉伯的凳子上,龇牙咧嘴,看医生把药物烧了或用水煮开,拿烟或水蒸气熏你的牙。熏着熏着,你有点犯晕、恶心,但牙好像不疼了。医生拍拍你肩膀:“回去吧!”
但第二天早上,你又被牙疼折磨醒时,就知道这方法治标不治本。你想治本,就得拔牙。
古时候,拔牙都是用东西敲,并无他法。所以理论上,如果你的门牙蛀了,跑去对鲁智深骂一句“直娘贼”,换来他给你门牙一拳,蛀牙掉落,也不失为一种方便的拔牙法。要不然,就和千万患者一样,排队,拿号,最后坐上就诊椅,张开嘴,看牙医微笑着手握钳子朝你走来,你只能无助地、眼泪汪汪地祈祷早点儿结束……
因为大家都恨牙疼,却又怕拔牙,江湖郎中才有饭吃。老北京天桥上,经常有卖“哭来笑去散”“一咳掉牙丸”之类的小贩,都号称往牙龈上点一点,你一咳嗽一打喷嚏,蛀牙自落,方便得很——尽管这里头,其实许多是江湖骗子。
拔净了蛀牙,洗漱了好牙,一张嘴就白亮亮,够满意了吧?非也。
古时候,中国南方少数民族,许多有奇怪的习惯:好好的牙齿,得敲了、拔了、凿了才甘心。云南有些地方,父母死了,儿子和媳妇得忍痛各拔两颗门牙,扔棺材里:“爹娘,永别啦!”贵州有些地方,女子要嫁了,敲掉俩门牙,说是怕妨害夫家——多了俩门牙能把夫家怎么样呢?吃穷了他们?
美洲的玛雅人不砸牙,但是爱把牙磨尖、磨方,钻个孔嵌些珠玉宝石:有珍玩不知道往哪儿放,只好往牙齿里塞,一吃东西满嘴璀璨。罢了,如今流行的黄金烤瓷牙,算是给牙戴帽穿衣,而玛雅人这种往牙里硬塞的套路,真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最奇怪的牙齿装饰,非日本人的黑齿莫属。
铁针烧了,跟茶麦、醋、酒等物混合,发酵数月,制成腥臭黝黑的铁浆水——听着就费功夫。再调和粉末,终于制出成品——看着就让人不寒而栗。
然后用杨柳枝当牙刷,隔三岔五就刷一次——还嫌牙齿不够黑似的。
好在江户时期之前,一般人还玩不了这个,须是贵族,方得如此。江户时期,此风蔚然。理由是什么呢?好看?未必,一张嘴就是黑的;好味道?满嘴腥臭;方便?隔三岔五得重新给牙齿补一遍黑。考虑到那时节贵族都满脸抹白、剃眉画蝉,一嘴黑牙除了显得脸煞白如鬼,再毫无用途。只能说,日本公卿是真舍得拿自己的脸和嘴来做调色盘。
宋朝的时候,补牙、镶牙的行业已经很发达,许多老人家都爱去补个牙,以显年轻。陆游很豁达,就嘲笑大家说“染须种齿笑人痴”,由此可见,85岁高龄过世的陆放翁先生,一定须发皆白,满嘴牙一颗不剩也没去补,吟诵“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时,一定满嘴漏风,稀里呼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