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州”名字从何而来

2019-01-10 01:53肖郎平
藏天下 2018年12期
关键词:音变宋太祖贵州

文/肖郎平

贵州,用它作为地名不足为奇。州原本就是中国古代行政区建制名称之一,几乎各个省都保留有某州的地名,一般以地级市为多,比如杭州、苏州、衢州、徐州、德州等等。

然而,贵州作为一个省的名字,那就是中国绝无仅有的现象。更令人纳闷的是,中国地名学可谓历史悠久,地名由来通常都在正史有所记载,唯独“贵州”这个名字,长期以来众说纷纭,甚至谬种流传。

流传最广的说法是出自宋太祖《赐普贵敕》,而这恰恰是最大的谬误。对这个说法,连大名鼎鼎的历史地理学者谭其骧也模棱两可,闪烁其词。无论是大众媒体还是普通民众乃至地方学者,往往对这个已经初步澄清的谬误,仍在不断引用。

不靠谱的《赐普贵敕》

据说,赵匡胤拥兵自立创建宋朝政权,当时控制矩州的土著首领普贵纳土归顺。君臣会面,宋太祖在《赐普贵敕》中写下“唯尔贵州,远在要荒”云云,于是,贵州这个地名就产生了。

为什么“矩州”会变成“贵州”?有的说,赵匡胤听不懂方言;有的说,土语“矩”、“贵”同音,皇帝没听明白。

实际上,这种说法是非常不靠谱的,居然能从明朝流传至今,这说明确实不能对古人盲从。

第一重不靠谱在于,这无异于诬陷赵匡胤是地理盲。试想,赵匡胤是“马上得天下”的代表人物之一,带兵打仗,看地图是一项必备本领,山川地理了然于胸,怎么会糊涂到把矩州等同于贵州?

有些羁縻州实际上有名无实,地方小到只有两三百户的程度,如果相邻太近,在改朝换代的混乱之时理论上可能混淆。然而,从导航地图来看,贵阳至贵港的高速公路距离近700公里。相隔如此之远,混淆的可能性几乎没有。

第二重不靠谱在于,和普贵身份地位不相符。从历史记载来看,西南羁縻政权或者后期土司朝贡时往往是一个规模不小的团队。

普贵只是一个很小的部落领袖,更多更重要的首领尚且没有皇帝敕书,为何偏偏普贵能得到呢?这就无法解释了。

第三重不靠谱在于,除非庞大的官僚系统和文书系统失灵,才会出现类似笑话,这是难以想象的。任何地方长官想要觐见皇帝,必有繁琐的汇报过程,这个汇报过程不会只是口耳相传,而是有文书传告。在这个过程中,各个层级的官员都把矩州等同于贵州,而一同去觐见的贵州部落领袖也不纠正这种天大的错误,岂不是笑话?

第四重不靠谱在于,《赐普贵敕》不见于正史记载,最早的源头出自安氏家谱。对这个问题,本土文史学者唐莫尧有过考证。

唐莫尧先后撰写《“贵州”一名考证》和《“宋太祖敕书说”质疑补述》两篇论文,指出此说不可靠。经查,《宋会要辑稿》《宋史·太祖本纪》和《宋史·蛮夷传》都没有记载,据说其本源为安氏家谱所记。明曹学铨(1574-1647)《贵州名胜古迹·总叙》称,“按土官安氏家谱,有宋初敕谕,‘惟尔贵州,远在要服’,则贵州之名已见于宋前矣……”

唐莫尧梳理有关文献的流变过程后得出结论,“有关普贵内附的记载,《寰宇通志》《大明一统志》本于贵州地方志;贵州地方志有关‘敕书’和普贵内附,又源于安氏《家谱》。”

《赐普贵敕》应是伪造

理清楚《赐普贵敕》一文的来龙去脉之后,应该可以作一个基本的判断,这是水西安氏家族的伪造行为。安氏家族伪造的动机也不止是自我贴金那么简单,敕书中所称“爵土人民,世守如旧”这八个字才是强化其统治合法性的真实意图。

为什么说是伪造呢?

先看文章,《赐普贵敕》文曰:

“予以义正邦,华夏、蛮貊罔不率服,唯尔贵州,远在要荒。先王之制,要服者来贡,荒服者来享。不贡,有征伐之兵、攻讨之典。予往为扶播南杨氏之弱,劳我王师,罪人斯得,想亦闻之。有司因请进兵尔土,惩问不贡。予曰:‘远人不服,则修文德以来之,穷兵黩武,予所不忍。’寻乃班师。近得耳父子状,知欲向化,乃布之文告之:尔若挈土来廷,爵土人民,世守如旧。故兹制旨,想宜知悉。”

第一,普贵家族既已归顺,敕书却多有威胁语气,自相矛盾。

范同寿《宋太祖搞错地名了吗》一文称,矩州从西汉末年开始就被牂牁大姓谢氏所把持,唐玄宗天宝三年(744)降为羁縻州。五代十国后期,乌蛮首领主色驱逐谢氏,毁其城垣,改名黑羊箐。后来主色的儿子若藏继续管理矩州,曾于乾德五年(967)向朝廷纳贡,与一批土著首领同时被宋太祖授予归德司戈职。官不大,属于从八品下职官(笔者按,司戈应为正八品),但掌有一定军权。“若藏进贡发生在普贵入朝之前,宋太祖既然已经给普贵的父亲封过官,应该不会因方言问题将矩州和贵州搞错。”

既然普贵父亲已经归顺,首句说别的蛮族都归顺,唯独贵州如何如何,这就自相矛盾,“近得耳父子状,知欲向化”又从何谈起?

第二,敕书所称播州事与史实不符。

敕书称,“予往为扶播南杨氏之弱,劳我王师,罪人斯得,想亦闻之。”

这说的是什么事情呢?查道光年间郑珍、莫友芝编纂的《遵义府志》,所记如下:

“实,字真卿,闻宋太祖受命,即欲遣使入贡,会小火杨及新添族二部作乱,实同谢巡检讨之,夜薄贼营,尽歼其众。实伤流矢,病创,卒。”

宋太祖对贵州实行的是羁縻政策,在“大观献土”之前,播州应该说一直处于象征性接受中央统治的状态。“劳我王师”之说,十分可疑。如果说“劳我王师”就是指会同杨实讨伐小火杨、新添内乱,这有点不可思议。按羁縻制的传统,中央很少介入内部实务,何况此时宋太祖忙于统一大业,如何为了一点小事就“劳我王师”呢?

第三,敕书与宋太祖平定西南记载有出入。

“先南后北,先易后难”,这是宋太祖统一全国的战略路线。乾德二年(964)十一月,赵匡胤命北路从陕西沿嘉陵江南下,东路从湖北溯长江西进,合击成都,乾德三年(965)后蜀灭亡。

根据这个记载,普贵父亲是在后蜀灭亡两年后赶紧纳贡表忠,宋朝大军恐怕等不及普贵到开宝年间才迟迟归顺。退一步说,即使普贵紧随其父之后再度纳贡,也没理由此时敕书还会使用“挈土来廷”的表述。

综上所述,《赐普贵敕》应该可以确认为伪文。宋代各地有专门的敕书库(楼),如果能找到更权威的文献来查证其真伪,当然最好不过。

◎晚明贵州巡抚郭子章手绘的贵州省城图

被推翻的“鬼方”说法

另一种说法是,贵州一名源自“鬼方”,至今多有误导。

◎贵州名字由来还难以确定,但基本可以确定的是,音变的观点是臆测之词。

元至正范汇《八番顺元宣慰司题名碑记》称:“八番顺元相传为夜郎、牂牁之表,殆古鬼方之境欤?”

范汇是吉安儒士,游走于达官贵人之间。他谨慎地用了“相传”、“殆”这样的措辞,就是说,仅仅是猜测而已。不过,后面的文人,胆子就大多了,直接把疑问句式改成肯定句式。

康熙《贵州通志·建置》记载称“(贵阳府)殷为鬼方”;《兴义府志》则称“或云郡于殷为鬼方国,……以分野上应鬼宿而名国。”

清末秀才柴晓莲的《贵阳市建置沿革略述》就沿袭这种说法认为,“贵”字就是从“鬼”字演变而来,两字读音相同。

神秘的鬼方国在哪里呢?根据气候寒冷冰冻六尺等记载,目前学术界沿袭王国维、郭沫若等名家推断在西北某地的研究方向开拓,认为在山西境内的声音居多。宋亦箫从种族角度考证认为,鬼方及其后裔赤狄是印欧人种。

西南气候多样,高原之地,冬季冰雪封山是有的,但总体来说不是苦寒之地。而且,除了明清小冰期之外,封建王朝时期的气候总体来说比现在还要略高。

况且,商周时期国都在中原,在没有空降能力的时代,如何穿越其他方国千里迢迢进攻贵州呢?如果有这样的大事,则中央王朝和沿途方国应该有记载。同样的道理,贵州如果是实力强盛的鬼方国,那又如何完成空间穿越劫掠另一个更为强大的殷商王朝呢?

从考古学来看,贵州也没有鬼方国的相关证据。原贵州省博物馆馆长王红光在《贵州考古的新发现和新认识》一文中指出,黔东北属于巴蜀文化区的南部边缘地带;黔东北一直通往湘西的沅江上游,东周时期属于百越文化和楚文化的西部边缘地带;黔东南的都柳江流域和黔西南的南北盘江流域,既与云南曲靖地区的古代文化属于同一区域,又与下游红水河乃至于西江的古代文化密切相关。

也就是说,从贵州现有的考古成果来看,全省沿边文化基本分属于临近的主体文化区,而贵州为主体的文化,无论是可以确定的夜郎国还是想象中的鬼方国,是找不到可靠证据的。

贵州早已有之,但不在今天的贵州

贵州不在贵州而在广西,这听起来似乎是个绕口令游戏,但事实确实如此。

准确地说,明朝中期以前贵州在广西,明永乐十一年(1413)设立贵州省后,这个名字才是今天的贵州的专利。

对此,广西贵港的历史沿革说得非常清楚。

贞观九年(635)改南尹州为贵州,得名缘由是当地有宜贵山(现在叫平天山),州治所及郁林县治所均在今天的贵港市区。

宋开宝五年(972),怀泽、义山、潮水、郁平并称郁林县,属贵州怀泽郡,州、郡、县三级治所均在今贵港市区。

明洪武二年(1369)降贵州为贵县。

请注意,开宝是宋太祖的第二个年号,这就说明,他对贵州在哪里是清清楚楚的。《赐普贵敕》称开宝年间普贵纳土归顺,宋太祖听错了,这不是伪造是什么?

再者,请注意明王朝对广西贵州和贵州省的建制时间关系。明洪武二年(1369)降广西贵州为贵县,洪武四年(1371)设贵州卫和贵州宣慰使司,永乐十一年(1413)设贵州行省,从时间上来看,严丝合缝,这才符合逻辑。如果广西还保留了贵州,明朝中央政府就不可能在西南新建立一个贵州省。顺便说一句,黔桂两地的这种缘分,值得官方和民间大大地做点交流方面的文章。

音变多属臆测

贵州地名考证之难,连谭其骧这样的大家也为难。谭先生三卷本《长水集》中收录有《贵州释名》,文中写道:古称黔地彝族为“罗鬼”,其酋豪曰“鬼主”。唐武德四年置矩州于今贵阳,古读鬼音如矩,或曰矩即鬼之美称。矩州宋初没于水西乌蛮,乾德来纳土,更名贵州,贵又矩之变也。贵州得名始此。

谭其骧写得其实非常模糊,他没有提敕书这回事,但行文中水西乌蛮“乾德来纳土,更名贵州”的隐晦说法又明显脱胎于敕书之说,且含含糊糊地接受了音变的解释。

有意思的是,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员史为乐主要研究中国历史地理学和地名学,他在《有关地名考证的几个问题》也举了贵州这个例子:

要考察一个地名,首先要判明读音和含义,这可能用得上文字学、语言学、历史学、地理学、民族学各方面的知识。地名考证很难说有哪一个或几个方法,最经常的是多种方法的综合利用。如今天的贵州,见于宋太祖赐普贵敕书中“惟尔贵州,远在要服”之语,而唐武德四年(公元621年)于今贵阳地置矩州,贵州乃矩州之讹。今黔南之音,鱼模、脂微同呼,矩、贵无异,可见贵州即矩州之变无疑。要了解这些,既要有一定的历史知识,又要懂点音韵学。

谭其骧和史为乐的说法也是由来有自,明末贵州巡抚郭子章有“盖贵州乃古罗施鬼国”的说法,清代学者则明确提出音变的推断。

道光《贵阳府志》称,“矩州治今贵阳府城,贵州为矩州之音转”;“罗甸王之支属有普贵者(笔者注:史继忠等考证,罗殿国和罗氏鬼国不是一回事),北据矩州,宋太祖初纳款,土人讹矩为贵,太祖因就其所称者为贵州之长,贵州之名于是起矣。”

唐莫尧指出,所谓“黔南之音”,指清道光年间《贵阳府志》纂修时的“贵州话”,距现在一百多年发音上应该变动不大。“矩”,今七八十岁的老贵阳人读为“纪”,和“贵” 不同韵,音亦不近,是难于变的。莫友芝《红岩古刻歌》序称“矩 、鬼 、贵,一声之转”,但是,“鬼”与“贵”可音转,“矩”是不易转为“鬼”“贵”的 。

笔者认为,上述人等在讨论音变时都忽略了一个基本的问题——族属。乌蛮,罗氏,学界对其族属基本确定为今天的彝族。所以,即便要讨论音变,也应当从彝族发音去考证。

◎贵港天平山,原名宜贵山,贞观九年(635)南尹州因山得名改称贵州

既然音变之说很可疑,那么,为什么又有“鬼”和“贵”的纠缠呢?唐莫尧推测,疑罗氏鬼国势力强盛时可不听命宋廷,自行更名为“鬼州”。“鬼州”从彝族说是美称,不存在贬义色彩,随后从“鬼州”音转为“贵州”。唐还援引杨慎《丹铅余录》说,“按今贵州有罗鬼,夷俗又呼‘贵州’为 ‘鬼州’。”

理论上来说,南方巫文化有尚鬼传统,自称为鬼,或他称为鬼,确实没有贬低色彩,这是没问题的。但是,这至少有三层因素需要考虑:首先,普贵家族不能等同于罗氏鬼国,普贵作为司戈只是很小的武官,没有行政权力;其次,擅自更名存疑,比如,开宝元年也就是普贵父亲纳贡的第二年,珍州(今道真、桐梓等地)改为高州,是 因当地连年灾祸田景迁上奏申请更名并获得朝廷批准;第三,一般来说,当宗主国势力衰落时,各种附庸国或羁縻州往往蠢蠢欲动,纷纷去中央化,罗氏鬼国原本是高度自治的地方,为何不恢复本民族自称地名反而按中央建置特点以“州”命名呢?

至于杨慎所记,则必须厘清两种称呼的时间先后关系。如果我们承认贵州城在元之前就已确定,那么,呼为“鬼州”,则是由“贵”而音变为“鬼”,而非由“鬼”而音变为“贵”。

贵州得名,目前来看还缺乏更有力的文献证据和考古资料,仍有待后学者继续考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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